是不是那些压抑的、痛苦的回忆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会肆意地跳出来,混乱你的意识,混淆你眼前的世界,那些曾经让你内心恐惧不安的记忆重创了你的心灵,你开始颠倒黑白,是什么让你的内心那样纠结那样恐慌,你忘记了现实世界里的存在,你是回到了二十年前还是更久远的年代,谁也无法探究你的内心,你在自己的世界里徜徉,你来来回回地走,彷徨无助。
乔越的心里期盼着爷爷有一天能够清醒过来,煎熬需要时间的等待。晚上一家人聚在外屋吃饭,背对着爷爷的房间,乔越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刚刚吃了一两口,他急冲冲地走了过来,他要说话,要说那些以前从来没有说起过的一些旧事,战前的事或是文革的事,陈旧的往事,搅在一起,乱作一团。过往的人物,颠三倒四,乔越常常听得一头雾水,爸爸也听得稀里糊涂。
“说的什么事?还是好好吃饭吧。”爸爸搁下碗筷,声音压抑愤懑,他推开椅子走上前扶着爷爷往回走,爷爷情绪亢奋,和爸爸推搡了起来。
“我要说话,我还有很多事要说!”他嘴里不停地嚷着。
“没有人不让你说话。”爸爸开始烦躁起来,他的嗓门变得更大,“你让我们安安静静吃完饭再说!”
爷爷被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乔越眨了眨眼睛,回过头看着爷爷被爸爸按住肩膀刚刚坐定,爸爸一转身走回来的间隙,他又腾的站起身体前倾着向前走了过来。一顿饭几个回合,乔越看到爷爷象个孩子一样被管束着抗争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别动爷爷了,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嘛。”坐在饭桌前,乔越终于噙着眼泪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爸爸无可奈何,气力耗尽,叹着气走回自己的座位,不再理睬。
爷爷没有再走出来,门敞开着,他一个人靠外坐在床沿边,对着面前的那堵白墙,嘴里依旧絮絮叨叨。以后他再说什么,大家干脆默不作声,随便他折腾。
天开始热起来,一个休息日大家都在睡午觉,房间里只有电风扇转着风的声音,迷迷瞪瞪,昏昏欲睡的当口,爷爷又在自己房间轰隆轰隆地翻箱倒柜。
“哎——又要折腾什么?”爸爸躺在床上叹着气,妈妈小声劝说,“别管了,别管了。”
安静了片刻,外屋传来爷爷噌噌噌的脚步声,穿过爸爸妈妈的房间,急促地走到了乔越和姐姐的铁架床边,乔越和姐姐惊讶地坐起身来,透过白色的蚊帐,乔越在上铺看见爷爷蹲在门后,把什么东西往床下塞。
“你这是做什么?”爸爸惊讶地问道。
“你别管,不能让外人看到。”爷爷好像怕见着光一样,小心谨慎,他回过头对着爸爸,低低的声音,“说话小声点,别让人听见。”爷爷走了回去。
妈妈让爸爸下去看看是什么东西,爸爸走过来打开爷爷的盒子看了看,站起身面对着乔越和姐姐,“你爷爷在北平读书时的毕业证书什么的,当个宝一样。”说完,他摇摇头走了回去。
乔越和姐姐觉得不可思议,刚准备再躺下睡觉,爷爷又拿着什么东西冲了进来,放好之后,又退了出去,隔了一小会儿,又过来打开盒子里的东西似乎要取走,嘴里念念叨叨,“放这里也不安全。”
“全拿回你自己的房间最好!”爸爸没好气地叫道,好好的一个午睡时间,好几个来回,弄得大家睡意全无。
窗外的蝉鸣声更加响亮,“咯噔”一声,又“咯噔”一声,爷爷从屋子里拖出什么,“儿啊,太重了,你过来帮我拖过去。”爷爷喊着爸爸。
爸爸无可奈何下了地,乔越听到爸爸扯着喉咙嚷了起来,“大热天的,你搬个箱子过来干什么!放回去!”爷爷的头一定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连声抗拒,“不行,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给你放回去!”爸爸吼道。
那只箱子一定是被放了回去,爸爸空着手走了回来,乔越两手叉在脑后,透过蚊帐看着天花板发呆。
“咯噔,咯噔”爷爷还是拖着箱子过来了,爸爸腾的又火了起来,“怎么没完没了了!”妈妈急忙制止爸爸,“算了,别管了。”乔越盘腿坐了起来,爷爷连拖带拽,把一个笨重的藤条箱弄了进来,关上门,他在下面一阵摆弄,好容易把那只箱子塞到了床下。
燥热的一天在蝉儿不知疲倦的鸣叫声中终于过去了。那天之后,爷爷便渐渐没有了力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走路都很费劲,话语也越来越少,最后连走到外屋饭桌边胡言乱语的劲也没有了。
他的意识又恢复了正常,大家正在纳闷暗暗惊喜的时候,爷爷开始说肚子胀得很不舒服,他的脚开始浮肿,穿鞋子都很难穿进去,爸爸妈妈开始慌张了起来。
一天下午,妈妈请了假提早回家,要带爷爷去大方巷附近的医院去看病,妈妈先把爸爸的二八自行车推到大杂院门口,然后回来和乔越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爷爷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出家门来到院子门口。
爷爷的腿几乎无法弯曲,缓缓抬起脚,走一步便沉下去,又停顿一下,另一只脚再挪向前,他十分费劲地下了阶梯,站在那里一直喘气。
妈妈把自行车推了过来,想把爷爷驾到自行车上,他抗拒着,推搡着,“我怎么能让个女人家驮着我走在大街上,我不坐。”
“你不坐,什么时候能到医院?马上医院就下班了,今天不看,你准备什么时候看?你这个病看样子已经耽误不得了。”妈妈急了。
乔越扶着爷爷,“我妈说的对,爷爷,你就听一回吧。”爷爷两腿打着哆嗦,他不再坚持,勉勉强强配合着妈妈和乔越架着他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妈妈推着自行车在前,爷爷坐在高高的后座上,没有气力的身子开始晃晃悠悠,乔越站在自行车边用手想要撑住爷爷,可是乔越和妈妈身材都不大,爷爷虽然比病前已经消瘦不少,但毕竟有一米七几的个,骨架子又重,男式自行车推得十分费劲,掌握不住平衡,坐在后面的爷爷摇摇欲坠。才走出院门,推到中山北路没有几步路远,妈妈决定还是放爷爷下来,把自行车推了回去。
爷爷左手扶着大杂院的围墙,右手搭着乔越,半个身子的重量无可奈何地压在乔越肩上,乔越吃力地和爷爷一步一挪。
妈妈赶了过来伸手要去扶他,他挡开妈妈的手,皱着眉头喘了一口气嘟囔着,“用不着。”
“你还管那些干吗?现在赶快到医院挂号重要!”妈妈叫着,不由分说架起爷爷就往前走,爷爷喘着气再没了力气坚持推让。
仅仅走了几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又走了两步实在无法继续再走下去,妈妈又回头从院子里推来自己的女式自行车。座位低矮,乔越和妈妈架着爷爷坐了上去,乔越走在爷爷右侧和妈妈护着他一路前行,走走停停,向着前方依旧看不见的目的地。
中山北路这条笔直宽敞的大道,乔越小时候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了无数遍,那一株株高大的法国梧桐陪伴了她多少光阴岁月,那一天,当乔越和妈妈扶着爷爷费尽周折走到大方巷口站住歇息时,路边的法桐树依旧如往常一样静静地伫立着,柔和的阳光下,三个人的身影有些寂寥无助。
“再加把劲,就要到了。”妈妈说道。
看着身旁的爷爷,乔越第一次感到生命是那样脆弱无力,十几分钟的路程,乔越却感觉他们走了近一个小时。爷爷被确诊为“肝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