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单位离鼓楼都不太远,每天中午骑车回家,妈妈从单位里拿来蒸好的饭,食堂里打来的菜,大家一起吃了饭再各自上班上学。一天,爸爸问妈妈,“鼓楼广场的检阅台被拆了,你看到了?”妈妈点点头,“看到了,说是要修鼓楼广场”。乔越埋头吃着饭,她想着她似乎有好久没有往那个方向走过了,她突然有些想念那条通向鼓楼广场的林荫大道,风飘荡在宽阔的大路上,穿梭在绿色的缝隙间,自由得无拘无束。
大杂院自从翻修过后,原本两户相对,中间隔一个过道的弄堂式格局被大刀阔斧砍掉了对面的排列,露出了通透的光亮。二楼人家清清爽爽,一楼的住户却总是要受到外界各种因素的影响,被胡乱的搭建弄得看不见敞亮的天空。
乔越的房间在家里最靠里的内屋,窗栏上稀稀疏疏竖着几根铁棍,看着像监狱里的栅栏又关不住人。窗台下是一条过道,过道外有一块三角地,乔越觉得那就像在教室的黑板上可以画出的一块三角形那么大。
一条长边是对面下放回城的人家斜着搭建的厨房的红砖墙面,尖角紧巴巴地顶着过道边缘,仿佛一个怪物被谁硬生生地叫停下来尖锐地瞪着一双血眼每天气呼呼地看着她。短边是乔越自己家正对着大门隔着过道的小厨房,长边搭短边再连上过道硬生生的一条线,乔越每天放学回家坐在桌子前面对着那个怪物圈下的空间无可奈何,仿佛小小的心灵被什么捆绑着闷得很。
被下放到乡下又举家回城的人,拼命地想要占据更多的空间,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觉得自己已经扎了根,多了一份安全感。爸爸妈妈是知青有过插秧种田的经验,茶饭之余跟乔越说的最多的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那段无奈流逝的青春岁月。
他们哀叹自己十八岁下乡插队又耗费了将近二十年的大好青春,回了城两手空空,工作不如意,编制不如意,所有的不如意化作饭桌间一声声狠狠的叹息,听得小小的心也时常跟着变得重重的承受不住的闷,乔越更喜欢看到爸爸打着舌头说俄语“你好”时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当对面举家回城的人家在红砖墙面上又开了一个窗户,又搭出了一个篷子,多了油烟又遮了光的时候,爸爸妈妈想去理论,可是下放回来的老人领着一家执拗凶恶绝不肯退让一步,爸爸妈妈败下阵来。
“算了,算了,都不容易。”爸爸摇着头,无可奈何,只有不了了之。乔越看到的蓝天白云更少了。
那一年妈妈单位分房,用现住的房屋进行交换,乔越听说是在楼上,小小的心里立刻注入了满满的期待,她竖着耳朵一直等着,想要快点听到爸爸妈妈回家的声音。过了很久很久,从过道口传来一阵停放自行车的声音,乔越立刻站起身迎了出去,爷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门敞开着。
“住不了。”妈妈进了门的第一句话是那么简短。
“太小了,哪有现在我们住的宽敞,不搬,不搬了。”爸爸随后走了进来。那一刻,乔越嘟着嘴感觉心沉重得似乎都不会动了。
晚上她总是关上门一个人睡,爸爸妈妈的外屋直接连着她的房间,他们的门开在外侧,爷爷的房间在爸爸妈妈房间的隔壁。这天晚上爸爸妈妈出门会友,外屋空荡荡的寂静无声。黑夜包裹着孤独和恐惧似乎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乔越躺在自己的床上瞪大了眼睛,抓着被角向外看了一眼又缩回被窝。
妈妈说过,蒙着头睡觉不好,她想了起来,又慢慢伸出脑袋,总是要比闷在被子里无法自由呼吸要轻松一些,只是夜怎么这么黑。乔越闭着眼睛,鼓足了劲,大声地喊了出来,“爷爷!爷爷!”
她立刻听到了一阵慌乱不安的回音,“怎么了?怎么了?”听到了爷爷下床的声音,听到了他的脚步从地板地嗒嗒走过拧开了门,又蹭着水泥地穿过外侧的门走近,“做噩梦了?爷爷站在门外急切地问道。
乔越房间的门开了一道细窄的缝,看不清爷爷的脸,“睡不着,我怕。”她对着门外的身影说道。
“不怕,不怕,爷爷在,好好睡吧。”爷爷的脸隐在黑暗中依然模糊不清,她又喊了一声,“爷爷,不走。”停顿了片刻,乔越听到爷爷回了一声,“好,爷爷坐外面陪你。”门要被关上,她又急了,“爷爷不关门。”
“好好好,开着。”门还是推开时的模样,她听到爷爷摸索着开了灯走回自己的房间又折了回来坐下之后便没了动静。睡在床头,那虚掩的门内透过来一缕淡黄色的灯光,乔越轻轻叫了声,“爷爷?”
“睡吧。”爷爷没走,乔越光着脚悄悄走下床站在门内,看到暖黄色调的灯晕下,爷爷穿着中山装侧身坐在妈妈的缝纫机桌前,手里捧着一本蓝面的线装书在仔细地翻阅。小小的心忽然舒了一口气变得很轻松,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回到床上安静地睡了。
恍恍惚惚中乔越听到爸爸妈妈走进他们自己的外屋,“叔,你怎么在这儿?”爸爸很吃惊地问道。
“噢,小虎怕黑我陪陪她,看了会儿书困了打了个盹。”爷爷醒了。
那一刻乔越迷迷糊糊的,只觉得黑夜不再让人感到恐慌,沉浸在温暖熟悉的气息里,很沉稳,很安心,她不知道暖黄灯晕下的那个身影竟然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陪伴着她一直都没有消失。
时光在变换,物转星移,不知什么时候,她看不见爷爷的身影,黑暗中一个年轻的女孩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守着黑夜号啕大哭。她手里紧紧地抓着被子,把头埋下撕心裂肺地叫喊,似乎是要喊出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无助,还有永无止尽的孤独。
仿佛隔着真空玻璃乔越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忽然想起那个黑夜,隔了多年仍然感到揪心的痛,她和她心意相通,一个无法消失的影子,从此再也没有爷爷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