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中午在草地上的那番话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下个礼拜她就要去医院,我是否该陪她一块去,还有,她是否真的算是与我告别呢,我想不至于此吧,毕竟,那只是她在那种激动的情绪下含糊的意思而已,真要以后不再理会我,那我又算是什么呢,我从她身上得到了其他女孩子没有给我的东西,这些和杨五一没有关系,和牡蛎更无关系,可我竟然没有问她的名字,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要告诉我她的名字的意思,而她却仅知道我的名字和所在的学校而已,其它的什么都不问,我没有主动将自己的底细告诉给她,或许在她看来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我的脑袋开始胀痛不已,在床沿上坐下来,将头抵在枕头上,手指插进头发用力抓住,头痛麻木了一些,但深藏其中的苦闷依旧存在。
许久,我坐直身体,将手按在头上,看着窗外时隐时现的星星,感到自己正处在宇宙不知底里的空间。
毕业生开始陆续离校,七月初,所有的手续都已办毕,逗留与否全凭各人自愿。
我将宿舍的东西归拢在一起低价转让给校园里收破烂的老头,老头感激不尽,因为这样的价格就差白送他了,课本只保留了康德讲授的《西方哲学史》,这也算是对康德的怀念吧,虽然以后算是同事,但他教授我的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并且我从《西方哲学史》中获益匪浅,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康德本人。
这天下午,我选择了一件花格子衬衫,一条奶油色休闲裤将自己装扮一新走出校门口,校门口多是前来为毕业生服务的长途客车,行李几乎要将整个门口堆满。我挎着刚上大学时大姐给我买的质量上乘的成人味很浓的挎包,站在校门外,虽然往后可能一直要在这个门口出出进进,但今天,我前脚跨出去,就意味着我已经不再是学生,但后脚也跟着出来,我有些夸张地做完这些动作,在门口徘徊了一回又回来。回到校园后,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神经病患者。
杨五一也几乎采取了与我一样的方式将宿舍的东西处理掉,她在前一天已经回到家里去住了。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饭,我匆匆吃罢,感到困倦到了极点,洗漱后倒头便睡,这一夜,我睡得相当安稳而甜蜜,毕竟,要有告别才能有开始,也许很都事情才刚刚开始,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开始的动机。
八
暑假,已经很难将之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暑假。
很多时候我仍在师大和杨五一约会,牡蛎没有回去,继续着她的家庭教师的生活。
去了几次麻宽湾酒吧,没有看到甜蜜蜜,距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有两星期,她或许已经去了医院,到公寓找她也没见着人,或许她现在医院里静养,但又会在哪家医院呢,她也结束了学生生活,并说自己要开始新的生活,果真如此吗?又或许已经是哪个歌舞团的演员了。
在没有甜蜜蜜的日子里,我几乎要将她遗忘,七月十日下午,我经过博爱医院的时候,看见牡蛎刚从医院里出来,肩膀上挎着挎包,走路很慢,似乎一个人在散步一样,我下了公交车,远远地叫住她。
“做完了?”我问。
“是啊,每天都这样,知道没有效果还来,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真是给自己的一种安慰吧。”
“一块走走,反正也没事。”
“嗯,和老师走在一起,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我问。
“以前是同学,都是学生,突然间你成了老师,所以感觉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哦……可我也不是你的老师嘛,这只是巧合而已,我要是去了别的学校,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恐怕也是。”她点点头。
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大街上,与师大背道而驰,折回来再走,已经是晚上,街道上倪虹闪烁,比白天还要嘈杂热闹,两人只有慢慢走着,几乎没有说话,快到师大的时候,在对面的花园里坐下来。
“难得的清静,在这夏日的晚上,仿佛时间一下子过了一个世纪,我已经是懵懂的老人。”我像一个诗人一样感叹道。
“在舅舅家的那三年里,每晚坐在他家小院里靠南的屋子里学习,窗外是三个相同的春夏秋冬,三次平静的重复,看什么东西都是红色,由不得自己,那是血,总是想起爸爸割腕自杀时血流在地上的情景,眼前模糊起来,到最后没有眼泪的时候,那血的颜色便更加清晰了。”
“现在还是?”我问。
“自从没有眼泪之后,每天的感觉都是一样,黄昏的时候最厉害,那时候走路得十分小心,否则很难穿过马路。”
牡蛎说到这里,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没有动,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直观上看,这是一对聪慧的眼睛,秋波滚滚,可就是看不清东西,所见无非是血色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失明了,大学的课程很难完成,又因为是物理专业,要是文科类还好说,学校对我挺照顾的,也能给我一些帮助,但这不解决实际问题,盲人院几乎全部免费,经济负担不会太重,我也正逐渐把自己培养成一名合格的老师,自食其力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自己很难认命,医生说再一次流泪就有转机,我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遥遥无期的再一次流泪上,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奢望了。”
“会好起来的,你只是太过刺激,只要调整好心态,一定会好的。”我说着,反过来抓住她的手。
牡蛎温顺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像在憧憬着什么。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牡蛎将头移开,深情地望着我,我们彼此用心吻着对方,事后,她便没有和我告别,而是一个人匆匆穿过马路走回学校。
我在原地看着她穿过马路,心里着实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过往的车辆并不多,加上她又小心地混迹于人群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母亲已经离开,早餐就搁在餐桌上,母亲留下字条,说她要出去几天,让我平时就去学校的食堂吃饭,或者暂时去外面的饭馆凑合几顿,字条下面压着五百元钱。
七月中旬,杨五一随她的家人去加拿大旅行一个月,在开学之前回来。
杨五一走后的第二天,我一人在麻宽湾酒吧喝酒,心情淡漠地想着一年来发生的事情,第一杯酒还没有喝完,就有两个头顶上闪耀着国徽的警察向我走来。
“你是曾双九吗?”
“是啊。”我应道,我原以为他们是要坐下来喝酒的,没想到对我直呼其名。
“有件事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去认一个人。”其中一个警察的口气极其生硬,将警官证伸在我眼前。
“那好吧。”我站起来,将双手伸到他们面前。
“少罗嗦,在前面走,我们跟着就是。”
门口停着一辆警车,没开警灯,口气生硬的那个为我开了后门,我坐上去后,他便坐在副驾驶席上。
警车开往南郊方向,我又向他们打听要我认什么人之类的话。
“到了再说,总之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到达目的地,在一间斗室里坐下,这是典型的问讯室,开车的警官没来,换了一个女警官,英姿飒爽的样子,很像电影里的情景。
她用幻灯片放出一组女尸照片给我看。
“认识吗?”
由于女尸脸色青肿,让人很是瘮得慌,我便摇摇头。
“没关系,等一下。”
她说着,又放出一张,这是我的照片,是在那片草地上拍下的,甜蜜密为我拍的那张,然后点击一下鼠标,又放出一张,和我的并列放在一起。
“甜蜜蜜……”我低声说道。
“这么说,你认识她?”女警官问道。
我点点头。
“两个礼拜前死的,死在一家公寓里,被人掐死的,至今没有线索,从她的遗物里发现背景一样拍摄时间一样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她本人,一张是你,我们找你找得很辛苦。”
口气生硬的男警官对我说。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起六月二十日晚上与甜蜜蜜告别后就再没有见面,并且她还说要去医院把孩子做掉,她去过医院了吗?我只是觉得她并没有死,死是怎么回事,或许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在想她有没有把孩子做掉。感觉肝区的疼痛明显袭来,用拳头抵住,努力挺住,两分钟后,男警官又说:“死者叫薛景红,二十岁,中等艺术学校的毕业生,据方方面面的调查表明,你和她过往甚密。”
“是的。”我点点头。
“关于她的死,你有什么要陈述的?”
“没有什么要说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六月二十号晚上,照片上有时间显示,以后就再没见过面,去公寓找过她,没有人在,或许那时候她已经被人陷害了,总之对于她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什么责任?”
“我没能照顾好她。”我说着便低下头。
女警官鼻子里哼一声,取走我的指纹,和死者脖子上的指纹核对一下又摇摇头。
“我说的都是真话,在此之前她还怀孕了……”我说。
“是的,那孩子在她死时还在她的肚子里。”
肝区又开始疼痛不已,我伸出手,问能否给我一支烟抽。
男警官考虑了一下,自己点燃一支,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我面前,我连忙接住。
我吸烟的时候,两人还问了很多话,我一一如实回答,完毕后,他们觉得很失望,让我在上面签字。
刚刚签完字,进来一个女警官对男警官耳语几句,男警官看看我,让我先坐着,三个人同时出去了。
吸烟的时候,我只觉得那烟已经进入了我的七窍和五脏六肺,猛烈地咳嗽了一气,很难明白自己置身何处,甜蜜蜜死了,并且死在自己的公寓里,还是被人掐死的,我只是想象着她是静静地睡着了而已。
不一会儿,审讯我的那一男一女走进来,男警官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可以走了。
“算是打扰你了。”他对我点点头。
“没什么,案子有线索了?”我问。
“有人找上门对这件事情承担责任,指纹吻合,情理也符合,算是证据确凿,水落石出了。”
“凶手是谁?”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对我们来说事情就算完结,剩下的交给法院,等法院的判决,你到时候可以去旁听。”
“大致讲讲可好,我没心思去做什么旁听。”
“他是死者的情人,一个年近四十的人,两人感情出现矛盾不能调和,对方就起了报复之心,因为他知道死者已经另有所爱,他还说,只要看见你进了这里,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就好了,然后他直接来投案自首。这些天他一直盯着你,你前脚和我们进来,他后脚也进来了,并且坦白了一切,想来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啊!”
我沉默着对他点点头。
“回去吧,以后在这方面可得注意,否则会有很多的麻烦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审讯室的,只是感到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脚下轻飘飘的,大概走了半小时后,在附近一家医院的花椅上坐下来,很多病人和陪护的家属在面前走来走去,不远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年人将头仰起对着太阳,明显汗水淋漓的样子。
突然间,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没有用手捂住脸,而是一任它们顺流而下,不多时,一个戴眼镜的老大夫在我身旁坐下来,看我没有回避的意思,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难受就哭出声音来,这样会好受一些。”他很温和地对我说。
我依了他的话,很快便耸动肩膀,哭声使我感到异常陌生,我不明白自己的哭声竟然如此动听,动听得让我有点舍不得停下来。
“个体机能终将老去,这是自然规律,不要太过悲伤。”
我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是什么亲人在这里住院?”
“是我父亲。”
“他得的什么病?”
“胃癌,医生说再用不了一个月。”
我即兴心安理得地对他撒谎,老大夫又拍拍我的肩膀,叹息一声离开了。
在床上躺了两天后,正好赶上母亲要去草原写生,带着七八个弟子,我决定随母亲一块前往,至今我没有随母亲一块出去过,虽然她以前常说要带我出去,但我一直没答应,这一回,当我提出请求之后,母亲自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出去散散也好,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大概要两个礼拜,你只要跟着我就是了,我们工作的时候,你一个人可以找些其它的事情做,草原上风光无限,只是有时候也很单调的。”
“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能呆得住。”
随母亲到草原写生的是大一年级的学生,装束打扮很是时尚,其中几个女孩子行为举止也受母亲的影响不小。
此行的目的地是鄂尔多斯草原,坐火车需要一天一夜,白天从古城的火车站出发,到次日早上就能到达,几个人的座位在一块,晚上在一片枯燥的“哐啷”声中爬在窗户上看外面的景色,深夜凉起来,将预备的外套穿上便暖和了一些,母亲和几个学生打牌驱赶困意,我与周围的几个学生聊天,他们知道我是师大的,并且也了解一点我的底细,很快便亲切起来,一直到天亮,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车厢里的喇叭便开始介绍草原的景致和民俗风情。
草原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肃穆而庄严,眼前并没有成群的牛羊,而是一片居住的蒙古包,这是草原上典型的小镇。
“蒙古包!”这个一身牛仔服的女学生应该是初次来草原,兴奋地叫了一句。
“是的,蒙古包,终于看到了!”我似乎回应了她一句。
她友好地对我微笑着点点头。
从小火车站出来,所有的人都提着行李,我们在就近的旅馆安营扎寨,忙乱了近一个小时,看来谁都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各人洗漱之后,在母亲的吆喝下去旅馆的食堂吃饭。
这是蒙汉共居地,语言没有障碍,不同的只有他们红扑扑类似雕塑的脸庞,虽然脸上粗糙了一些,但骨子里是健康的,游客很多,坐在桌旁向当地人问这问那的,草原的热情时刻洋溢在他们脸上,我喝了一口生牛奶,老半天咽不下去,有几个女孩子随口将牛奶吐在痰盂里。
“刚开始不习惯,得适应一两天,羊肉的膻味也很大,弄不好会拉肚子。”母亲说。
那几个女孩子不停地咂着嘴巴,后来便要来面食,这样相对好些,看着她们吃着拉得又细又长的面条,我便抓起一块羊肉细嚼慢咽,一边不停地喝着开水。
吃完饭后,他们也不休息,在母亲的带动下走出旅馆,各自支起自己的画板,用心地描摹起来,我独自一人在马路上溜达,过往的马车和农用车居多,小轿车几乎看不见,迎面吹来夏日的暖风,带着草原的气息。
天黑以后,异常清冷,七八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吃烤羊肉,一边喝他们自制的奶酒,四周放着炕席,供游客随时休息之用。
吃过晚饭,有几个回去休息,母亲自去睡了,叮嘱我也早点休息,不要熬夜。我从旅馆的房间里取出一块毛巾被,在大大的炕席上躺下来。
天空一下子变得遥远异常,又似压在身上一样让人感到亲近,躺下不一会儿,白天那个穿牛仔服的女孩子走到我身旁坐下来。
“你好。”她说。
“你好,很累吧?”
“一切都很新鲜,所以就忘记累了,一天就画了一个蒙古包,你是莫老师的儿子?”
“是的。”我坐起来对她说。
“莫老师很有气质,你的两个姐姐我也见过。”
“是吗?她们也一样有气质吗?”
“她们和莫老师一样有气质,也很容易让人亲近。”
“我有气质吗?”我笑着问道。
“你很内敛,也很深沉,充溢着淡淡的忧郁,更像个诗人,我说的没错吧?”她说着,耸耸肩膀。
“可我不是诗人,什么都不是,只是刚出校门的学生而已。”
“你过谦了,我读过你的小说,你在写自己吗?”
“不是,我用第一人称写,那纯粹是为方便,还有,读完自己的小说,才知道男主人公没有一点像我,他挥金如土,且能很洒脱地与人相处,而我却不是,我很羡慕他。”
“哦,那我是曲解了你的立意,我总以为一个作家的处女作都是在写自己,或者说自传性很强,里面应该有他自己的影子。”
“那或许也有道理,虚构的故事往往让人当真实的来看,想想这也是让人开心的一件事情,至少说明别人已经觉察到一些外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