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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晨曦如晦,刺进甫推门而出的赫连煊眼中,忽明忽暗,有鬼影幢幢。

远远站着的侍卫,似乎已在这溶月宫门口等了许久,眼见着他家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启禀陛下……”

方恭谨的吐出这四个字来,年轻侍卫便被站在面前的高大男子,冷目一瞥之下,堪堪噤了声。暗自惴惴不安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遂忙不迭的压低了一把粗糙的嗓音:

“陛下,北昌侯司徒锐此刻正在清思殿里等您……他说,若您准备好了,就请前去清思殿,与他将幽州十三城的割让文书签了……”

死死低着头,几乎将一双眼睛嵌到地面的年轻侍卫,即便没有抬眸,也依旧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当他传完这番话之后,站在他面前的,那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一言不发的微微将头瞥向了他刚刚才从里面走出来王后娘娘的寝殿溶月宫……主子的心思,他猜不出,也不敢猜,但年轻侍卫,还是敏感的觉出,随着他家秦侯凝住王后娘娘的寝殿之后,他周遭本就呵气成冰的温度,似乎瞬时又冷冽了不少。

年轻侍卫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惴惴不安的等待着他家主子的示下。明明是十一月再凄寒不过的气候,这一刹那,他却觉得额头的汗意,不断的往外冒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侍卫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秦他家主子那沉郁的没有一丝情绪的嗓音,说的是:

“准备笔墨纸砚,移驾清思殿……”

暗自松了松悬着的一口气,年轻侍卫谨声应了一句“是”,然后垂首立在一旁,待得他家主子径直掠过他的身旁之后,这才抬起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向着那清思殿的方向行去。

只是,临走之际,年轻侍卫鬼使神差的,望了一眼被他们渐行渐远,抛在身后的溶月宫,那里,房门紧闭,掩住了内里一切的景象。但他知道,那里住着他家主子明媒正娶的发妻,曾经的吕梁国十三公主,如今的西秦国王后娘娘。

不对,待得他家主子一会儿签了那个什么幽州十三座城池的割让文书之后,那个女子,就再也不是他们的王后娘娘了。

不知道他家王后娘娘,现在是怎样的一副心情?

年轻侍卫好奇的想着,半响才发觉,就在他胡思乱想的这个空当,他竟落下了他家主子很长一段距离,刚刚收起的一额冷汗,瞬时又刷的下了来。

赶忙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的思绪,抹了去,年轻侍卫不禁紧走几步,总算是在他家主子察觉前,跟上了他的步伐。

一行人不急不缓的继续向着清思殿行去。

夏侯缪萦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将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了一些。一袭簇新的浅碧色锦纱百合如意袄儿和水绿色绣碧绿烟柳的长裙,将她肌肤上男人昨夜烙印下的青紫痕迹,堪堪遮了住,只是,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空气里那股他残留下的属于他特有的气息。冷酷的,缠绵的,丝丝萦绕在鼻端,像是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

霍的推开紧闭的窗户,任由那冰冷的空气,瞬时灌满偌大的寝殿,刺骨的寒意,终于渐次吹散了房间里的奢糜气息,带来阵阵清醒。

那个男人已经走远了,呵,虽然刚才他们刻意压低了嗓音,但夏侯缪萦还是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他正去往与司徒锐见面的路上,而协议一定,就再也无法回头。

很快,她就可以与那个男人,再无瓜葛了。

多好。夏侯缪萦轻轻笑了。

她没有看到,在漫长的游廊的尽头,顿住脚步的赫连煊,遥遥望向她的方向,那一双漆黑如墨的寒眸,潋滟流离,收回了,复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冰冷,与势在必得。

夏侯缪萦,你放心,本侯不会让你走的,哪怕是亲手毁了你,变成一具尸首,你也只能埋骨在本侯的怀中。

“吩咐百里越来见本侯……”

男人嗓音清冷,丢下这样一句话来,濯黑的瞳仁越发讳莫,望了一眼那困住女子的宫殿,然后,径直向着清思殿继续走去。

躲在拐角处的景垣,在听到从他口中的吐出的“百里越”的名讳之时,心中重重一沉。

十一月二十七日,晴。接连两天的茫茫大雪,终于在昨夜停了,露出冬日里难道的好天气。

一早,夏侯缪萦就已收拾妥当。其实,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她要带走的,不过是她自己,以及跟在她身边的小丫鬟罢了。除此之外,这西秦国的一切,所有美好的、残酷的,恩怨情仇,甚至回忆,她都会努力抛却,什么也不留。

拂了拂菱花镜上沾染的尘埃,流光映出铜镜里的女子,明眸善睐,眉眼清冽,一张精致的脸容,依稀是初见之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吕梁国十三公主,但,夏侯缪萦知道,她再也不是她。过去的两年时间,像做了一场太久远的梦,梦里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而现在,她很庆幸,这一场梦,到了该清醒的时候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于她,却仿佛两世一般。可不正是两世?呵,做了太久的夏侯缪萦,她都几乎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岑立夏,岑立夏……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她会习惯的,等到过了今日,等到离开了这儿,她就再也不会夏侯缪萦,她会做回原来的自己……她可以的。

向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子,微微一笑,然后,夏侯缪萦伸出手去,将它覆在了花梨木桌上,就像是某种盖棺定论一样。

起身,夏侯缪萦轻声开口道:

“穗儿,我们走吧……”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这承载了她大半年时光的宫殿,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她搬至这里,便再也没有一件开心事……物非人非。

从一开始,就是错。

所以,离开,没有什么值得不舍。

这个皇宫,这里的一切人与事,对她来说,再也没有任何的留恋。

头也未回,夏侯缪萦径直掠过那道毓秀挺拔的身影,踏上早已为她准备好的马车,向着她即将开始的全新生活奔去。

奔驰的马车,在厚重的积雪上,踏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从永安城到西秦国与北昌国的交界白水河,是三百里。一路行的很慢。

但只要脚步不停,再漫长的路程、在迟缓的步伐,总有一日,也会到达。

夏侯缪萦并不着急。

冷风挟着积雪的清冽气息,从掀开的车窗里,阵阵拂过她的面颊,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刺目的白,看的久了,叫人双眼都不由的发涩。

但这也好过,对住对面那个男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她要跟他说的话,都已说尽。事到如今,这最后一段,属于他与她的路程,她只愿就这样平静的沉默下去。

但赫连煊,却仿佛不打算放过她。钉在她身上的目光,从她踏出溶月宫的那一刹那,直到此时此刻,未曾有一分一毫的改变。冰凉,冷酷,如同她是他掌下势在必得的猎物。

夏侯缪萦却从始至终,仿若未察。

许久,男人幽冽的嗓音,终于在被窗外冷风灌满的偌大车厢里,沉沉响起:

“夏侯缪萦,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夏侯缪萦趴在窗边,望着眼底不断飞逝而过的景致,语声轻曼,犹如此刻男人提及的不过是多么无趣的一个话题:

“我为什么要后悔?”

她是如此心不在焉的反问着他,就像真正觉得这个问题问的极其奇怪一般: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现在实现了,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语声一顿,女子突然轻声一笑:

“况且,如果我现在反悔的话,陛下你岂不是要违背与司徒锐之间的协议?就这样失去那唾手可得的幽州十三城,陛下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看,抓住一个人的弱点,尽情的往伤口上撒盐这种事,也不是很难。

看到对面的男人,冷凝如霜的面色,夏侯缪萦不觉笑的更开心了些。

她永远都知道,该如何惹怒他。

赫连煊真的很想,在这里,就在这里,将她狠狠的压在他的身下,让她再也笑不出,让她只能在他的怀抱里,无助的啜泣、呻吟,求饶,像他们曾经有过的无数次****一样。

他会的,但不是现在。

“本侯是很不甘心……”

清冷嗓音,仿佛不带一丝喜怒,从赫连煊微启的凉薄唇瓣里,一字一句的吐出,却将每一个字眼都咬的异常的缓慢而厚重:

“所以,只要本侯想要的,本侯就一定要得到……属于本侯的东西,只要本侯不想放手,就没有人能够夺得走……包括你,夏侯缪萦……”

最后的一句话,七个字,从他的口中,轻飘飘的荡进空气里,还没有落到夏侯缪萦的耳畔,已经被灌进车厢的凉风,吹得散了。

夏侯缪萦只勾起半侧唇角,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她甚至不想告诉他那个最浅显不过的道理,赫连煊,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拥有一切,人总是在拿自己所有的,来换自己没有的,既然你已经决定舍去了,便再也不要想着能够寻得回。失去了,即是永远,再回头,已百年身。没有人能够一旋身回到最初,从头来过。

赫连煊望住那挂在她唇角的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没有讽刺,没有痛苦,更没有恨意,就像是此刻的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他的想法,不在乎他的手段,更不在乎他的心……她对着他,是那般的全无负担。

赫连煊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他是如此的接近于失去她。

她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将她紧紧抓住,仿佛只要将她牢牢禁锢在他的怀中,她就再也离不开他了一样。

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青筋毕露,平整的指甲,掐进那常年握剑的薄茧的掌心,似麻是痒、似痛似僵,蠢蠢欲动。

夏侯缪萦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存在,一双水洗般清透的眸子里,不断映出窗外变幻的景致,在那个男人开口之前,抢先一步,道:

“快到了吧?”

她这番话,问的没头没尾,仿若第一次出门的小孩子,对未知的路程,充满迷惘。

赫连煊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去,茫茫积雪,将沿路高大而光枯的树木,覆盖成满目盛放的梨花一般。

激荡在心底的那些几乎不受控制的情绪,在这一刹那,尽数褪尽,只余冷静。

“过了前面一座丘陵,就到了白水河……”

他如此平静的吐出这个地名,清俊脸容上,不见什么情绪。那里,西秦国与北昌国的交界,司徒锐携三万精兵,等在那里,等着这个与她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女子,等着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

任由舌底低低滚过“白水河”三个字,夏侯缪萦一双澄澈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茫然。

赫连煊心中蓦地一动。

对面的女子,却在这个时候,轻声开口道:

“赫连煊,我能不能最后求你一件事?”

她如此轻浅的唤他“赫连煊”,近乎温柔,近乎恳求,自从她认定他对她只不过是一片虚情假意的利用和欺骗之后,她就再也不曾用这样软语的口气,跟他说过话。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的唤他的名字了呢?

太多的情绪,像喷涌而出的潮水一般,迅速的将赫连煊淹没,说不清的滋味,似苦似甜、如喜如悲,在他的血液里,奔腾呼啸,狠狠揪紧他,一刹那,有不能呼吸的惨痛。

“说……”

赫连煊听到自己平硬的嗓音,硬生生的吐出这一个字来。仿佛再多一个字眼,他就再也压制不住那些此时此刻激荡在胸膛里的,不知名的暗涌。

“不要再怪景大哥了……”

抬眸,夏侯缪萦定定的望向他,柔软的唇瓣,一开一合,轻巧婉转的吐尽芳华:

“无论他做了怎样背叛你的事情,也都是因为我……是我求他帮我的……所以,要怪,要恨,请都不要迁怒于景大哥,好吗?”

她那样低眉顺眼的乞求他,她那么温声的叫着他的名字,到头来,却全是为着另一个男人的求情……赫连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觉得可笑。

“夏侯缪萦……”

冷冷一笑,男人清寒语声,像是淬了千年不化的积雪一般,从隆冬的冰窖里捞出来,笼满偌大的整个车厢:

“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你的景大哥,就不该让他为你做那些事……是他亲手将你推给了司徒锐,只这一点,你认为他还有资格,求得本侯原谅吗?”

夏侯缪萦静静的回望住他寒戾目光:

“赫连煊,将我推向司徒锐的人,从来不是景大哥,更不是任何人……是你,是你亲手将我推给了他……”

这番话,她说的是如此的平静,就像讲述的只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但那从她柔软唇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却无一不像是带着倒钩一样,刺进赫连煊的心底。

疼痛欲裂。

是他吗?是他亲手将她推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吗?

不,就算是他用十三座城池的代价,将她换走了,又能怎样?他从来没有想过不要她,是她自己拼命的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她甚至利用了他身边最得力,最信任的那个侍卫,帮她将信物送给了司徒锐,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切……她原本可以好好的当她的王后娘娘,她原本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留在他身边的,可是,她却偏偏选择了离开他,选择了另一个男人……说到底,背弃他们之间承诺的那个人,是她才对。

她有什么资格,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的身上?

不,他没有错,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错。

就像他接下来,即将要做的那件事,他也不会错。

他确信,那将是再正确不过的一个决定。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眸光一寒,男人濯黑的不见一丝光亮的眼瞳,蓦地划过一丝决绝,犹如出鞘的利剑,不见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夏侯缪萦……”

赫连煊沉沉开口,暗郁嗓音,在这一刹那,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就算是本侯亲手将你推给了司徒锐……就算过去的事情,都是我的错……如果本侯现在要你放弃跟司徒锐走,本侯要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这一番漫长的语声,他说的极之缓慢,从那菲薄的唇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坠了千斤巨石,经过了千丝万缕的思虑而来一般。那样的沉重,那样的饱满,似妥协、似谈判、似强迫,亦似乞求,仿佛千万般的情感,都只凝在这一番话当中了一般。

夏侯缪萦听着这一个一个轻飘的字眼,融进她的鼓膜里,然后慢慢的化到骨血里,终究什么也不留。

“太晚了,赫连煊……”

她轻浅一笑,平静而温婉的嗓音,像是流水洗刷过河底的卵石,,没带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激不起半分的涟漪: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会回头……”

她说,太晚了,赫连煊;她说,我不会回头……她说的如此的平静,如此的自然,就像是这世间的草长莺飞、四季更迭一般,就像是活着的一呼一吸、心跳脉搏一般,没有人能够打破的定律,没有人能够扭转的乾坤,决绝而且残忍。

她将他唯一能够说出口的挽留,也毫不留情的掐死了。

她再也不给他任何的机会。

她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放了她走,他便永远的失去了她。

锥心刺骨的恐慌,在这一刹那,狠狠攫住赫连煊,那样浓烈而炽热的情感,在他的眸底,蓦地烧开一片嗜血的温度。

他望住面前女子的眼瞳,像是恨不能将她钉在他的瞳仁里一样,再也难逃。

他说:

“夏侯缪萦,你离不开本侯的……”

随着他温凉嗓音的响彻,奔驰的马车,突然剧烈的颠簸了一下,厚重的帘幕,掀起的刹那,一柄泛着青寒锐茫的利剑,直刺夏侯缪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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