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想,其实当时我在车里也没待多长时间。我就把当时听到一半的歌倒回去重新听了一遍。一恍惚,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可是等到车门被生硬地拉开的时候,发现那首歌还没播完。”
我感觉手上的力度一下子加大了,“车门被拉开了?”
“对啊,你看你这紧张劲儿,当时我也紧张得不得了。脑海中出现了无数个场景,包括被我撞到的孩子顶着鲜血淋漓的脑袋倒在我的身上。结果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边上一转头,居然发现是个特别瘦弱的姑娘,肤色很黑,眼睛是那种一条缝类型的。她穿着件白色上衣,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说:姑娘,真是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蹭到你了?她摇了摇头。我心想总不能是我蹭到她孩子了吧,于是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本来我应该挺紧张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她那眼神就觉得心跳缓下来了。我就看着她,她嘴唇一直在那儿抖动,感觉比我还紧张。最后她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莫非她说:姑娘你这开车技术太高超了,教教我呗。”
“讨厌。哼,我跟你说了你也绝对不会相信。她说:请……请问,您……您这车……是……是从……哪……哪儿……来的啊?”
我努力地学着那个女生说话的方式。果不其然,孟叠也觉得这句话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真的有点儿奇怪。那你怎么说的?”
“我当时也傻了啊。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就跟问我:姑娘,你怎么系的鞋带儿啊?一样啊,完全不知道怎么答。按理说这问题本身跟一加一一样简单,但是配上她那表情,再配上那情境,怎么就变成一个不可答的问题了呢。我当时也是脑子搭错筋了,居然也大睁着眼睛说了句:我……我不知道。”
“哈哈哈,小晴你太幽默了。”
“靠,你还笑得出来,你设身处地想一下,要是你,你说你怎么回答。难不成我还事无巨细地交代下我在哪家二手店买的车吗。这还不算,之后的事情更诡异。她听到我说不知道之后,丝毫没有一点觉得奇怪。依旧用那种说不上的无辜眼神望着我,然后从包里掏出了纸笔,说:真……真的……不好意思。
如果你知……知道了这辆车……车从哪里来的,请你……告……告诉……我好吗?这上面是我的联……联系方式。”
说完我松开孟叠的手,从胳膊底下的置物箱里拿出张小纸片:林珉红,旁边写着应该是手机号的一串号码。字体很是清秀,我自愧不如。
随着这张纸条的出现,车里的气氛开始凝固。需要点什么,来打破这一坨勾了芡的空气。
我重新把纸条放入置物箱,知道孟叠已经看过了,只是不愿评论而已。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孟叠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头从后面座位上把那个大袋子拎了过来,打开,从中拿出个巨大的蛋糕。还有两个一次性盘子,两把小叉子。气氛转变得有些诡谲。但就需要这样。只有这样才能幸福。
“生日快乐,亲爱的。这个蛋糕有点丑,但是是我自己做的。我只希望你能够做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继续做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有我在,我会给你勇气,帮你整理琐碎的生活,即使你不小心闯了祸,我也会和你一起,收拾结局。我就会在这里,陪你一起长大变老。别害怕,有我在。”
正方形,橙色。别害怕。他知道我最需要的一切,我轻咬着嘴唇说服自己。
我的余光瞥到他微微隆起的颧骨和直挺挺的鼻梁。如此坚硬的一根鼻梁。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问他有没有什么信仰,他就是用食指指了指这根挺拔的鼻梁。我们就坐在车里,吃着橘子味道的奶油蛋糕。我觉得我像是抓住了指缝间的阳光。
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张纸条。
记忆飞快地跑了过去又跑了回来。我很想就这样冲出去,冲到停车场,找到那张纸。我很想看看那张纸,哪怕只是知道它还存在也好。她当时就站在那里,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虽然我不明白,但也许我会明白,可是我从未想过尝试。
我明明知道那个答案,但我却再也没有看过那张纸条,更不要提拨打那个电话了。
就像她是从我的眼前消失一样,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为什么我感觉她上一秒还在我的眼前,这一秒就消失不见了。我只当那是个玩笑,或者是个恶作剧一样的轶事,甚至那点诡异,若不是有今日的催化,早已经不知道去了这世间的哪条缝里。答案太过简单不值一提,当然那只是从我的角度。如果,如果我当时给她打了个电话,如果我告诉她她需要的答案,哪怕我只是和她随便说两句话,甚至如果她都没有接起电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还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每天早起在餐厅捧起一本书。
但是我并没有飞奔出去。我把报纸放回后轻轻关上了抽屉。走到门口的时候,老爷爷又点头示意了一下。我怕何锌等得急了,想掏出手机给他打个电话,可是一看地下室连信号都没有。真是个独立存在的地方,像深海之中的一个气泡。怪不得要重新布置一番。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昏暗凝集的固体空间。
找到何锌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从没有离开过一样,把打印好的题纸推到桌边:“你回来啦。”
我拿起那张纸,却把触感仍旧停留在那张报纸上。
我之所以如此想知道这个女生是谁,不是因为“如果——当初”的开放式结局。而是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嘶叫,想要告诉我一个事实。
我之所以在乎,是因为——好像——我也可以是她。
车里放着老得不能再老的《最浪漫的事》。现在的气氛已经恢复得松弛了些,于是我一边开着车,一边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早上的事。
“后来我看着她走远了才下车。一看划痕远没我想象的严重,就是蹭上了好几道黄漆,真正深的也就那么两小道。还说呢,那女生走路的样子真的跟她的表情和问题一样诡异。说瘸也谈不上,就是那么一拐一拐的。亲爱的,你说我该不会是遇到鬼了吧?”
孟叠哈哈大笑了起来:“真是个傻丫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鬼来了,我把她活捉了办个展览。你就放一万个心吧,那女孩儿可能受什么刺激了,再说了,有我呢,乖。”
我飞快地跑。感觉甚至连汗毛都在向后拉扯。毛孔就要被撕裂了。这下子,全身就像要在剧痛中形成无数个破碎的洞。
只用了八分钟。11∶31。
我蹲在教学楼台阶前的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连带腹腔的剧烈起伏把五脏六腑打散得七零八落。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皱褶密集得能把豆大的汗珠压榨成气体。
天还没有塌下来,可是马上就快了。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躲藏一下。算了,让天塌下来算了。既然总有那么一天,还不如就趁现在。反正我也已经像哈巴狗一样在这儿鼻尖冒汗地只剩茫然了。
如果我现在走进去,所有人都会看向我。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这么重要的考试,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我要怎么走过大家的目光。他们会说什么,会议论些什么,事后又要跟多少人说,又会有多少个版本的揣测。这么多双眼睛,我应该无力招架。真的,还是让我就在这里蹲着吧,看,还有只松鼠用和我一样的姿势在人行道上蹲着呢,只不过它手里还抓了颗坚果。
其实这样的畏惧不足以成为我缺席的理由。关键是我现在一头雾水。好端端的一个上午,其实什么也没有经历,却又像是闭着眼睛经历了一切——我明明三个多小时前就开着那辆破烂老爷车出门了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时间做了什么把戏,除我之外的一切又经历了什么。我完全不知。就像一个被时间和所有一切都抛弃了的人,我在混沌中自生自灭。腿已经麻了。浮上水面所需要的力气我无法提供。还是沉下去吧。
就这样,我缺席了最为重要的数学经济课期中考试。教授已经三番两次说明了任何没有事先请假的缺席都是无法被谅解的。这门课注定要不及格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吞瓶安眠药算了。
一个上午,我都干了些什么。无法预料到结果。
我以为天塌了下来。
然而——蓝得甚是无辜的天空仍旧好端端地伸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