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善德寺很小，在引马峰上，密林环抱四周甚是幽静，善德寺的僧人都是清修之士，平素从不接待外客也不接纳香火，僧人倒是很会做法事，平日里他们给京城的大户做水陆法事也就够寺庙里的开支，因此寺门总是紧闭。善德寺后是一片极好的梅林，梅林之后是一道瀑布，这里虽然是善德寺地界，僧人并不介意外客来此游玩，因此文人雅士常来此处饮酒，尤其是腊月里京城大户都来这里赏梅花。
这会不是赏梅的季节，中秋之后天气虽然仍有些热，可是这梅林在山间又在瀑布旁边，寒意沁人，我到了梅林旁边时只觉得两肩发寒，远远就看见龙静姝站在瀑布下的清潭边冲我笑，她倒是有心，披了一件披风御寒。
待走近了，我施礼赔笑：“少夫人有礼了。”
“你来了。”龙静姝笑着，伸手虚扶，我站起来，谦恭得看着她，她笑着指着瀑布：“这瀑布名叫断玉川，是我最爱的一处地方，每年我都会来这里十几次，上次见了你，我就想着，定要叫你也来这里陪我聊聊。”
我不懂她是真的想跟我聊聊还是别有用意，赔笑站在她身边，她也不来看我，像是在回忆什么，良久才又开口：“这断玉川是我娘亲埋骨之所。”
我一愣：“少夫人……”
龙静姝淡淡得扫了我一眼：“我娘亲是个苦命人，一生不得我爹青睐，我爹到死，满纸遗书里都在控诉当日不该娶我娘回来，我爹死后，我娘亲就终日郁郁，没过两年也跟着去了，临去的时候嘱托，叫我千万不要把她和我爹合葬，最好是能埋在这清净之地。我公公就买下了断玉川，将我娘葬在断玉川头。”
我听着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却不知她这番话意在何处，只能垂首。
“公公对我恩重如山。”龙静姝淡淡的说了这句话之后扑哧一笑：“我听说文茵姑娘与我公公还是旧相识呢。”我听了头皮一炸，呼吸几乎一停：“少夫人说的不错。”
龙静姝居然转过身来，轻轻的牵起我的手，我抬头看着她的脸，她带着几分怜悯的神情：“相公与文茵姑娘之间的纠葛，我听说过，说起来，倒是与我有几分关系呢。”
“少夫人此言何意？”我心头一跳。
“当日相公与我刚成婚不久便要纳妾，公公听闻姑娘你的出身，竭力反对，无奈相公自幼性情倔强，公公无计可施，只能出手买下姑娘你初夜，让相公碍于孝道人伦。公公这样做，原因有二，一则我父亲当年就是迷恋风尘女子导致家门破落最后负债一身只能自尽，公公怕相公步上我父亲后尘，二则公公知道我夫妻情义尚浅，他疼我家门不幸，怕姑娘进门之后相公冷落于我，公公一片慈父之心，却坏了姑娘你和相公的姻缘。”她拉着我的手，像是个亲切的姐姐对着妹妹说些不疼不痒的家常话一般。
那一日的纠葛缘由，我今日才第一次得知，我不敢相信龙静姝说的全都是实话，但是却信了八分，心里只觉得有些刺痛，无论是龙静姝还是常宗饶，她们都有个父亲来疼爱自己，我没爹没娘，便是个谁都能践踏的牺牲品。
“少夫人言重了，常少爷与我怎么能是姻缘，不过是常少爷一时兴起，少爷与少夫人二人才是姻缘天注定，文茵又怎么敢痴心妄想。”我得体的一笑，事情过去三年多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当日有再深的情愫，此时也已经熬成了一杯苦酒，就算是将一切缘由说清楚了，谁又能回到当初呢？
龙静姝听了我的话，依旧握着我的手，拉着我缓缓得朝梅林里走，她的身体柔弱无骨带着几分病态，我便搀扶着她，生怕一阵风过来就将她吹倒了。她口气不变，有些像是七巧儿，只是没有七巧儿语调里那种撩人的滋味：“相公幼年时婆婆就死了，相公一直认为，是因为公公冷落了婆婆才导致婆婆郁郁寡欢最终病逝，因此他父子之间始终冷冰冰的，无事从不交谈，公公与姑娘有旧这件事情在相公看来就如同姑娘你背叛了他一般，想来这几年姑娘与相公相处很不容易吧？”
我一愣，我只知道他幼年丧母，却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故事，心口一堵，勉强带笑：“不过平常。”
“我劝过相公将姑娘买下，置外宅也好，纳妾也罢，其实不必在意，只是相公倔强，怎么也不肯，委屈你了。”龙静姝转过来拍拍我的肩头，我在她完美的表情里看到了一丝嘲讽，我心中一惊，那一丝嘲讽像是在幸灾乐祸，只是那眼神转瞬即逝，我无法确定。
“少夫人客气了，文茵不敢作此奢望，常少爷平日在银两上已经照顾许多，文茵已知足了。”我不相信她这番话出自真心，随口客套，她也抬起手与我并肩而行，眼看便走到了善德寺山墙之下，她的仆人就在那里，抬了软兜在那里等着她，秋甜也站在那附近，看我回来便迎了上来。
“我与姑娘甚是有缘。”她从我身边离开，扶上了丫鬟的手：“日后还望姑娘不要嫌弃，多陪我聊聊才好。”
“文茵之幸。”我低头，常家的下人将她抬起下山去了，秋甜拉着我的手，感觉到我身上的寒凉水汽：“今天应该给你带件披风才好，咱俩快下山吧，免得伤风了。”
那日之后，天气日渐寒凉，下了三场雨之后屋里就不得不点起火盆取暖了，秋甜的下人房里还不准点火盆，她便日日混在我屋里，有吃有喝还有火盆，对我的态度脸色也好了不少。半年修养之期未到，我仍旧无客，****翎来过两次，我实在看不过他每次来都不敢要茶要果的样子，自己掏了钱让秋甜备了茶点招待他，诳他说是琴姨送的，他听了我的话却更不好意思。这事儿被琴姨得知，我被她好一顿数落：“好的不学，学人家倒贴。”
莲心也听说了，坐在火盆边一边烤银杏一边说：“男人啊，挣不到钱就是没本事，这个刘学士也太木讷了些，怕是靠不住，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听了却不以为然：“来这的会挣银子的男人多了去了，哪个能算是个真汉子，倒是这个****翎虽然银子短些，性情却是真的，我看他倒更像个真男子。”
“啧啧啧，到底心动了。”莲心笑我，一边给我剥银杏一边开玩笑：“我就等着你的真男子攒够银子给你赎身了，只是不知道你老掉牙之前他能不能攒够。”
“我不用他攒，我自己也能攒够。”我没告诉莲心其实我银子已经够了。
“别！”莲心很严肃的压住我的话头：“你要是决定跟着一个男人，怎么也要考验他一下，他要是肯给你掏这笔银子，你将来还给他也是可以的，可是你若是一开始便掏了银子倒贴，他就一辈子吃定你了。”她说的很认真，我听完了，低低的说：“像依依那样么？”
莲心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将银杏递给我：“总之不能不防。”
倒贴了，怕遇到窝囊废，不倒贴，怕男人信不过我们，人活着无论何时都是这么矛盾呢。
冬至那天，全楼的姑娘都吃到了一碗酸汤饺子作为节日礼物，我也有一碗，猪肉白菜馅，我就是喜欢这种普通的馅，七巧儿的是云腿冬菇馅，她一贯嘴刁，喜欢吃那些名贵的材料，莲心的是萝卜馅，那味儿我曾经尝过，不是个滋味，可是她就是喜欢。
第二天一早，一张帖子送到了我桌上，汝南王派了马车在楼下等候，要我坐着他的马车去接****翎到他王府上参加宴会。自那日王府管事给我送来银票之后，这是第一次汝南王给我下帖子，我拿在手里，看着镜子里自己还没梳洗的模样，深深的叹了口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第一次到****翎府上，门脸不大，是朝廷给他的房产，他为官并无靠山后台也没有人提携，因此吃穿用度只能恪守本分，每个月的月俸银子大约真的都贡献给了藏欢阁。
****翎见我前来满脸欣喜，待看过了帖子，脸色变了几变，到底不肯对我太冷淡：“姑娘还是不要为难我。”
“不是为难先生，只是文茵也是受人之托。”我将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压低了声音：“先生担忧之事尚无定论，先生之前态度与此时判若两人，之前千般亲切结交，此时却拒人千里，只怕太露行迹。”
****翎看看我，皱眉低声：“去看他标榜功勋，卖弄才能，越发令人不快。”
“他若如此，大人又何必担心呢，比之今上，高下已分不是么？”我低声劝导，****翎听了无奈的摇头，我知道我懂得的少，说的未必对，可是他的表情分明是已经被我说动了。
其实汝南王的宴会也不是一无是处，除了那些个奉承之言令人恶心、汝南王的炫耀之语令人难受以外，每人桌上的小火锅味道实在不错，要不是顾着****翎，我一个人就能把那一桌子吃完。
****翎不愿与其他人攀交情，一味喝酒，很快就醉了，歪歪斜斜靠在我肩头，汝南王见状只能命我送他回府。
之后几次，****翎要么是在宴会上早早喝醉，要么就是在茶会上吃的胃口不适呕吐出丑，如此反复，我很心疼他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过貌似的确行之有效，汝南王对他的兴趣日渐淡薄，宴会座次也渐渐排的很疏远，亦不再有什么亲密的交谈，只是仍旧每次都下帖子非要他去不可。
转眼过了年，开春之后天气转好，下过第一场春雨之后圣上移驾大般若寺祭天，京中交给汝南王监国，汝南王下了帖子约平日结交的官员去京郊马场看赛马。
****翎兴致缺缺，我一路劝他：“先生如今已经离王爷越来越远，不必再刻意伤身了，此去就当做是踏青吧，何况我如今身体也近大好，也很愿意走走舒活筋骨。”他听我这样说，心情才好些，虽仍旧眉头深锁心事重重，却肯跟我说两句玩笑了。
待到了马场，****翎是文官不善骑射，只在一边坐着饮茶，我把茶点挪开不敢叫他再狠命吃。马场上已经有些青年才俊一展风姿，汝南王坐在主位，满脸春风得意的模样，黑底赤金线蟠龙的长衫看着有些刺眼，那花纹怎么看都有些僭越了。
马场上忽然响起鼓声，原本在马场上表演骑射的青年才俊纷纷退到了外面，之间马场那头跑来一队马队，列队整齐横平竖直，马步都是一致的，跑到了主位面前一声号响，所有马匹同时掉头，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做出来的一般。众人惊叹，而更令人惊叹的是，这马队上竟是清一色的女子，黑色骑装陪着红色腰带和发带，英姿飒爽格外动人。
“呵呵，各位，小王平日唯爱美人，王府中的马队都是王府中美人组成，今日让她们献丑，权当博众位一乐了。”汝南王对在场人的赞叹很是得意，我很清楚的听到了身边****翎沉重的呼吸，扭头看他，只见他脸上的表情更加严肃，甚至有了深深的担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