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在树梢上雀跃，红色的小爪子像是跳动的音符，踩出让人心旷神怡的节奏。
楚易和这姑苏二月的阳光一起苏醒，他睁开眼，世界亮了起来。
一晚上的筑墟，并没有让他感到有多少进步，明明自己的神墟早在半年前就已修筑成型，可它总像是个漏底的砂锅一样，存不住灵气。因为体质的原因，虽然有县丞这一近水楼台之月，他真正开始踏入修道之途，也已经是十四岁的‘高龄’了。修道是普通人逃离毫无尊严生活的唯一手段，但凡有点门路的，搞到修炼之法后都迫不及待的开始筑墟。仙国之中，筑墟的人何其之多，可最后筑成神墟踏入修墟境界的还是寥寥可数，否则严松那等又蠢又猥琐的货色，也配受人敬畏么？
虽然入道的时间稍微晚了点，但县丞依然很看好他，按照县丞的话说，就是修道的天赋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天赋就像写在脸上一样，一看便知，而楚易就是这种人。楚易无言以对只得点头称是，然后在县丞殷切的目光中开始打坐筑墟。这一筑，就是一年。
几近白色的光从房顶的空缺照进来，打在他身上，而四周还是一片冷冷的色调，楚易起身整了整衣冠，猛地将房门推开，晨间清寒的空气沁到屋子里来，其中纠缠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
是从枝头上传来的，楚易转过头去，微微一怔。他竟不知那里何时长出了一树海棠。海棠的一束枝桠斜斜地插出来，摊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像个楚楚动人的姑娘向他伸出了手。枝桠上姹紫嫣红海棠开得满满当当的，花瓣上露珠盈盈，轻轻一碰，便如泪滴般坠落。
原来这花朵离他如此之近，也无怪他能闻到海棠的香气。姑苏流传着一句话，说人生当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早春无梦，三恨海棠不香。但此刻楚易却清清楚楚地闻到了海棠的香，只觉一道沁人心脾的清爽隐跃在梢头之上，纠缠不放，历久弥芳。
“海棠啊海棠，原来你开了。”楚易摸了摸头。“到底是什么时候，我竟然不知道。”
他突然拍掌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被县丞从百工部调来给楚易修房的工匠已经到了，刚从巷外走进来，就和楚易撞了个满怀。小捕快抬头对他们一笑，泥鳅一般从人堆里挤了出去，留下一群工匠愕然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
清水从水缸下的铜铸龙头中流出。楚易捧着在往脸上浇了几个来回，就算洗漱完毕了。斋堂中已经架起了一口大锅，锅中油水沸腾，正炸着肉饼。
“小楚，这里来，快快快。”
楚易瞧过去，原来是八字胡，他和其他四五个捕快穿着便装，紧紧地挨坐在一起。
“好嘞。”楚易笑着答应，跃过人堆，和他们一同坐在柳木长凳上。刚坐下，便闻到一阵香味，那是早已上桌的鱼肉清粥。
“赵三哥，真是早啊。”八字胡本名就叫赵三，楚易笑着问候，同时也和其他在座的捕快们打招呼。
“早什么早，昨晚和这帮犊子玩了一宿的牌九。”赵三打了个哈欠。
“有脾气，县丞居然没发现。”对于这份勇气，楚易不得不竖起大拇指。
赵三余悸未散，抽了口气道：“你别说，昨晚不知县丞从哪儿回来的，走到公堂门口我们才发现。”公堂和捕快们的住处就一墙之隔，听到这，楚易也替他们的好运感到庆幸。
“不过啊，还是要感谢你家那个小丫头，她昨晚好像就在公堂那里等着县丞。乖乖，还好她在哪，县丞要是过来，我们这帮光棍下个月还有钱去醉香楼快活么。”
“什么我家的丫头，小棠她才十四岁，别乱说。”楚易的脸罕见的红了起来，也不知是在想那个叫小棠的姑娘，还是醉香楼的粉头。
“意思是再大点，就是你家的咯。”赵三咧着嘴坏笑道。“别说那些了，小棠那妮子国色天香的，那里配不上你，要我说，她上你家的床也就是时间的问题，羞什么。”
“三哥！”楚易听不下去了，赵三的兴致却越来越高，最后一句整个斋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纷纷向楚易投来意味不明的笑。他突然很想把脸遮起来。
“话说回来，她找县丞大人做什么呢。”一个捕快问道。
“当然是为了小楚咯。”赵三拍了拍那捕快的胸口。
“三哥.”
“说真的。”赵三突然严肃起来了，让楚易一时间有些不习惯。“每次你得罪了那些修士，这丫头就会来找县丞大人，不知道送了什么东西，反正你每次犯事，县丞大人都替你挡下来了。你还不知道这些吧。”
赵三并不知道县丞和楚易那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的关系，以为县丞每次都全力保楚易，是那个小媳妇般乖巧的姑娘送礼的结果。所以一干捕快特别喜欢那个小姑娘，心里巴不得楚易能早些把她抱上花轿。
“这样么。”楚易也有些感激，一抬头，仿佛看到小棠那白如桃瓣的裙脚在空中摆动。
“所以你不娶了她，怎么对得起女儿家的一片情谊啊。”赵三拍着楚易的肩膀，语重心长。
楚易淡淡一笑，将粥碗放在桌上。虽然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但楚易只当她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自负心思机敏，也看不出小棠有任何喜欢他的样子。就当那是个桃色的笑话吧，楚易心里想，身边有一个玲珑心思的姑娘，就这样也很好。何况，他也没有娶小棠那个胆啊。
这么想着，身后仿佛有一只刀剑般锋利的眼眸正在缓缓睁开，楚易双手一抖，背心里汗毛直立。
长桥似飞虹，玉带般的水道上，渡船往来如梭。弯着竹篮的女子们三三两两地来到河边，漂洗着各自的衣物。采菱的少男少女们撑着船，悠悠地划过水面，岸上手持风车的小孩急匆匆地跑过，光阴重叠，彼此仿佛擦身而过。小船在和歌声中渐行渐远的了，波纹也渐渐抚平，光滑如绸的清江上顿时倒映出一片幽蓝的天。
这就是姑苏，江南道上最温柔的水乡。
楚易走在石头砌成的岸上，将姑苏初春的风物人貌收入眼中，心里也像那交错八达的水道一般，波澜不惊。要是这样闲适而平安的生活永远都不会结束，那该有多好。楚易在心里说道，但他知道这画卷一般的美好其实脆弱不堪，弹指即破。
楚易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应该说最初并不属于。他也不知道怎样就来到了这里，孓然一身的孤苦伶仃的，身上还没穿一件衣服。但他很幸运，正好碰上了刚刚到任的县丞。县丞收留了他，于是他便一直追随着那位大人。捕快并不是个肥差，相反，在力量对比根本不公平的世界中维护秩序，他们常常两头不是人。所以县丞将楚易安插到捕快系统中时，所有人都认为那只是县丞可怜他孤苦无依而给他找的活路。于是直到现在，捕快们都不知道楚易和县丞之间的关系有多深厚。
关于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楚易也给县丞解释过，但县丞并不信服，因为楚易几乎将那个世界的一切都忘干净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些朦朦胧胧的词语，和一段根深蒂固的信念：世界需要公平和道义。关于那些词语，大家都表示几乎不能理解，而那个信念，大家则认为那是吃了太多苦的楚易对公平正义的渴望。
然而这个世界，是不可能有所谓的公平和道义的，有的，只是对弱者的重重限制，和蔑视。
楚易抬头，望向极远处的太湖，那里有几片白云，以及座座连山。
天下是平的就好了，楚易想，那样人人都不用往上爬，永远在一个高度。
最后又裂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可能么。
现在他越来越想见小棠了，出门的目的就是去看她，这个决定是在早上做出的，就在他看到海棠花的那一刻起。
那个姑娘如今也像海棠花一样，在最好的年纪里绽放了吧。
穿越无数的廊桥和石岸，尽头处是一方广阔的天地，那已是太湖湖边了。水道入湖的最后一个石岸上，停着一座小小的屋子。和姑苏一带的风格完全不同，这屋子没有黑白分明的马头墙，也非砖石搭建，它看起来就像个寻常农家的小院，简单，朴素，安然静谧。
日轮流转，白光从树荫上射下来，让楚易不由得遮住了眼睛。他向前一步避开白光，光晕渐渐淡去后，一位姑娘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个清清瘦瘦的姑娘，不知在筛着什么东西，动作轻柔如池中的微波。举止之间，身上的衣衫浮动，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百合。
“小棠。”楚易笑着叫道。
姑娘抬起头来，隔着纯白的光幕，对着楚易浅浅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