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城子冈
城子冈在建康的名声比建康还响。
东吴末叶,朝廷虐杀大臣,往往抛尸城子冈。
后来那里就成了无名尸的去处。
也是黑道上私刑处决的法场。
野狗很肥壮。
寻常人就是白天也不肯接近,船夫们过这段江面,是要朝着岸上磕头的。
小儿夜里胡闹,大人会说再哭就把你放到城子冈去。威慑效果很好。
老人们说孙恩之乱时,有一支叛军不明地理,夜间在那里登陆,一上岸就被官兵围住,屠戮殆尽。跑回去的人禀告上峰,上峰怒,次日增兵来报复,至则发现根本没有搏杀痕迹,死者都是被扼死的,个个脖颈淤青,身边全是枯骨。
据说有鬼哭,阴雨天尤甚。
掰腕子输家夜走城子冈,其实没人当真。
胆最肥的禁军骁将,敢于陷阵百万军,也不敢夜访城子冈。
万一明早被人发现脖子淤青、舌头吐出地死在枯骨堆里,到底算以身殉国还是蠢货自裁?
可是萧昭业来了精神。
“马澄,你赶紧走吧!”
有那么一小会儿,马澄几乎怀疑皇帝已经知道自己给他戴了绿帽子,故而不显戮而借鬼神以毙之。
又不敢抗旨,磨磨蹭蹭不挪窝。
萧昭业说再不去就以抗旨论,砍了脑袋。是你自己活着去一趟呢,还是死了抛尸那里,你选!
此言一出,活马变死马,马澄硬着头皮站起来。
抱着一线希望,扫视一圈,盼着哪位兄弟慨然同行。
结果这帮兔崽子全都低下头。
奶奶的,平日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赌博赚老子的,到了老子需要两肋插刀时,都他娘把肋骨藏起来了!
这时萧昭业说我也去看看。
卫士们先是集体一愣,继而有心思快的马上说臣愿护驾,接着就是一片声的勇敢表态。好像马澄面对的是一片荒野而萧昭业眼前是花海万顷。
何后暗暗叹息。
按理说这些卫士应该跪下来劝皇帝不要去才对。
可是只有骨头硬的大臣敢这样,这些人不是大臣,是家奴。皇帝跟他们相处,一向嘻嘻嘻哈没有规矩,好像他们做什么都行,可真到了皇帝一意孤行时,他们没有丝毫抵抗力。
她自己不想去,也不想让皇帝去,当然也不愿意马澄去。
现在只有萧坦之那样的人,能够阻止皇帝,可是谁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找他报信啊!
只能试试看可不可以把这事拖黄。
“陛下夜间出城门,惊动的可不止是禁军,是不是把周奉叔或者曹道刚召来,要他们先布置妥当,而后陛下稳稳当当地去。毕竟是非常之地,还是小心为好。”
“非常之地”,这根小鼓槌敲出萧昭业一串心跳。
那就这么办吧。
未几,周、曹二人都到了。
他们知道多少无益,又不肯拉下脸去求萧坦之等外臣,乃硬着头皮点起禁军,护卫萧昭业出城,戒备之周,不亚于皇帝陛下要亲征鲜卑,收复失地。
何后打死不去,自己回宫睡了。找了一群宫女,要他们围坐在床边。
今夜云重,不见月光,远远看见城子冈繁星点点。
或为鬼火,或为野狗眼睛。
萧昭业坐在车上,甲士们密不透风,但想起种种传说,头发依然上竖。
周奉叔发了个号令,大队人马停住。回头看了一眼火把下神色紧张的马澄,示意他可以过去了。
城子冈高出平地越十来丈,又突出江岸三五丈,有小道可通顶上,顶上平阔。小道两边都是松树,黑压压,夜间看去,恍如鬼睡。
马澄正要策马上前,萧昭业从车子里探出头来:
“马澄,你走上去,别骑马!”
马澄在心里犯着诛三族之罪诅咒了皇帝,跳下马来,立刻感觉到两腿发软。
一个卫士递给他一根火把。
他走了百十步,来到冈下,深深吸了口气,拔出佩剑,举着火把,一步步走上冈来,身边的松树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一株株落在身后。
头顶突然倏然飞过什么,他几乎尖叫出来,但马上意识到是几只乌鸦被惊醒了。
这里的乌鸦也很肥。
一群野狗正在撕扯着什么,看见他来,低低地咆哮,以为他要分一杯羹。但是看到火把和明晃晃的剑,它们缓缓地退了。
那是一个半大小孩的尸骨,已经不能看了。
马澄虽然带甲,其实没见过战场厮杀,此时按耐不住,晚餐全都喷出来。
吐完了,反倒镇定一些。
冈上有白骨骷髅,但是没有传说中那样无处下脚。
静听也没有哭声。
可是所有此前听过的故事都触景而生,让他汗毛倒竖。
他决定这就回去。他已经实打实地上过城子冈了,下面的人应该能看见他火把的踪迹。
回头看车驾所在,黑黑地看不清楚。
又是一惊。
卫士们的火把都暗了。
就在这时,他觉得身后异样。
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
一转身,什么都没有,但一股很大的力道从他手里拔走了火把,火把立刻就灭了。
他应该挥动佩剑,但他做的却是扔掉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各路来的放过他,他是君命难违,不是蓄意骚扰。
静静地没有答复。
他不敢站起来,伏在地上偷眼看四周。
虚空。
他攒了攒气力,打算跳起来拔腿就跑。
突然笑声四起,跟着亮起火把。
萧昭业带着人,前仰后合地从松林里走出来,曹道刚跟在身边,手上晃悠着一根飞爪,铁钩们抓着火把。
“你个熊包马澄,吓出尿来了吧!”
马澄心跳得慢不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曹道刚拍拍他的肩膀:
“不错,虽然后半截怂了一点,能孤身上冈就已经是汉子了!”
萧昭业恶作剧得逞,很开心:
“你好好干,只要永远对我的命令说一不二,自然有好前程。”
马澄苦尽甘来,马屁智慧复苏:
“谢陛下隆恩。陛下也一身是胆,古往今来,敢夜访城子冈的雄主,怕只有陛下一人!”
萧昭业裂开嘴笑,刚要说话,突然听到谁冷笑了一声。
所有人都心头一冷。
因为现场所有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冷笑这种谀辞。
曹道刚拔出佩剑,大喊一声:
“谁?”
声音粗豪,但是发颤。
虚空。
曹道刚喊了一声护驾,话音未落,一个东西飞过来,砸在他的头盔上,铿然落地。
火把一照,是个头骨。
紧接着又是一个飞过来。
无需多说,他们架起萧昭业,跌跌撞撞地往冈下跑。
人骨头追着他们打。
隐隐听到嘶嘶的笑声。
曹道刚边跑边喊:
“周将军点火,护驾!”
周奉叔见势头不对,立刻挥军迎上来,大家把萧昭业塞进车子,顾不上清点人数,赶紧往回赶。
曹道刚已经在吩咐手下,进城就去请高僧来宫里,一定要给陛下去去晦气。
萧昭业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在车子里不断地打冷嗝。
忽然被捂住嘴,有人贴着耳朵说别怕是我。
他一听声音就安静了。
那人在他背上抚弄片刻,冷嗝停了。
他有点怯怯地说我是不是又犯错了。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侧脸听了听外面密集的马蹄声,知道卫士们听不见车里的对谈。
“你这个又字极秒!”
萧昭业垂下头去。在这个人面前,他是不回嘴的。他虽然顽劣,却也知道谁是真心对自己好。
“我不想多说别的,深更半夜跑到乱葬岗,可怕的不是鬼,是人。万一有人乘机关闭城门,派人把你阻在半道,自己进宫称制,你岂不是真变成孤魂野鬼了?”
这样的话,爷爷在世时也说过,萧昭业懂。
“你赶紧回去,不要声张。最近两天,赶紧把周奉叔派到外镇去,这样对你只有好处。再就是不要光顾着贪玩,对鄱阳王、晋安王这样的宗室,要多关照,别冷落了自家人。”
萧昭业点点头。
那人说稍后你传令,叫他们在车前集结点卯,我会趁机从另一侧溜走。
萧昭业轻轻地说刚才在冈上,是你的人么?
那人说难不成还真是鬼?
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要是再不警醒,鬼都帮不了你了!”
2、鄱阳王
鄱阳王萧锵比皇帝萧子懋只大五岁,但却是后者爷爷辈。
他今天要亲手鞭笞步兵卫队长郭勇。
因为郭勇劝他废掉皇帝自己干。
郭勇被绑在院子里的大树上,脸贴着树,上衣被扒掉,那样子好想他要非礼这棵比他爷爷还要古老的先辈。
萧锵拿着鞭子,看了一眼集合起来的心腹和卫兵们。
“我萧锵,是太祖亲儿子,世祖皇帝胞弟,身负国恩,除了拼死报效国家,没有二话。郭勇跟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尽然说些悖逆无理的混账话,要不是我体谅他忠诚直率,怜惜他那些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今天的处罚,就绝不是抽几鞭子这么轻!阚勇,你知错么?”
郭勇抱着树,抬眼看树冠:
“末将忧心社稷,忠于萧氏,所说都是仁人志士想说而不敢说的,漫说鞭打,就是砍头也不知错!”
萧锵气得只晃脑袋:
“你个莽夫,你以为这是帮我萧氏吗?你这是害我萧锵,乱我萧氏!”
一咬牙,抽了第一鞭子,郭勇背上一道血痕。
众人不吭声。不求情不行,太早求情没用。
抽到第五鞭,不等僚佐们跪下,来客人了。
宣城侯萧鸾。
萧锵扔下鞭子,哼了一声去换衣服。
马军队长刘巨递了个颜色,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郭勇解下来。有人要架着他走,郭勇眼睛一瞪:
“老子又不是砍了腿!”
刘巨跟他并排走:
“老兄你的意思我一万个赞成,不过有些事能做不能说,你干嘛非要说出来呢?真要对鄱阳王好,就闭上嘴睁开眼竖起耳朵,帮他扫清道路,别整天咋咋呼呼,唯恐朝廷不给王爷加上罪名!”
郭勇挠挠头。
刘巨说好了,这事别提了,中午陈湘请客,你这带着伤,能去不?
郭勇说这几鞭子,跟挠痒痒似的,不耽误喝酒。
那边萧锵已经将萧鸾让进客厅。
萧锵不比别的弟兄,他跟萧鸾共事过,很佩服他办事扎实,不尚空谈,知道怎么做既能让上头满意,也能让老百姓高兴。世祖皇帝最喜欢的两个弟弟,就是他俩。
文惠太子萧长懋在世时不喜欢萧鸾,而且没来由,就是凭感觉。萧锵那时还居中调和,说你要是用得好,萧鸾一定是你最得力的干城。萧长懋不置可否。
现在皇帝用萧鸾而又疑之,萧锵很同情他,但是又担心皇帝认为他私下串联,所以很久不和萧鸾来往,今天相见,油然亲切。
萧鸾说我是来送礼的。
萧锵大感意外。
萧鸾素来喜欢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少在弟兄和官员间来这一套。
萧鸾说我四十多岁,按说还不是很老,但近年来身子骨软了。前日试了试世祖皇帝赐给我的硬弓,竟然拉不开了。侯府郎中看了,说我需要静心调养,不能劳动筋骨,也不能太费神。
萧锵笑了笑,说哥哥你过谦了。我还记得你十三岁就能射两百步,太祖皇帝说你是我家千里驹。
萧鸾说岁数不饶人,不服不行啊。
萧锵说那么你是要把世祖皇帝赐你的硬弓转赠给我吗?
萧鸾说不是,是两匹高头胡马!
萧锵的眸子瞬间亮起来。
“哥哥你是说要把‘枣龙’和‘桃电’送我吗?”
他们几兄弟中,萧锵个头最高,最善技击,也是最好马的一个。他过日子简约,没有什么奢华享受,唯独买马一掷千金。买得多,骑得多,也就渐成伯乐。他最大的遗憾,是满厩没有一匹汗血马。
萧鸾有。他最好的两匹马中,“桃电”是鲜卑种,白马带粉斑;而“枣电”就是汗血马。他们兄弟赛马,萧鸾骑术并不是最好,但只要他胯下有这两匹神骏,别人就没有胜算。
萧鸾笑着点点头:
“正是要把你相思已久的这两个宝贝送给你。”
萧锵兴奋地搓着手:
“这如何好,这如何好!此两马是你府上镇宅之宝,我怎好夺人之美?”
但他身上每一块皮肉都在欢呼雀跃地说别客气别客气别客气!
萧鸾摊开手:
“说真话,我也是舍不得把两个心肝宝贝送出门啊!但我这腿脚,眼看是经不得鞍马颠簸了。我想来想去,与其把良马送到宫里,任那些不爱马的奴才们作践,不如交给我朝最好的伯乐!这个伯乐,就是鄱阳王你啊!你若不受,奈神驹何?”
萧锵说送给陛下也是好的。
萧鸾说既然鄱阳王不肯收留这两匹马,那就只好委屈它们进宫喽。
萧锵的眼神立刻慌乱起来,满身每块皮肉都在抱怨:叫你矫情叫你矫情叫你矫情!
“那还是不要进宫的好,陛下本身就爱玩,有了千里马,若是痴迷驰奔,万一有个闪失……”
说到这,突然意识到萧鸾面带揶揄。
两人对视片刻,都大笑起来。
3、怪曲
陈湘在路口和刘巨、郭勇分手。
郭勇喝得大醉,没法骑马,刘巨叫士兵回王府找来车,把他拉走了。
陈湘自己也有点晕,乃牵着马溜达。
这顿酒,一直在听郭勇抱怨,说鄱阳王是好好人,可惜是个糊涂的好人,这年头,好人没好报,更何况糊涂的好人。鄱阳王一身本事,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可惜单单没欲望。没欲望,还做个什么鸟王,找个山里当和尚算了。
郭勇家世代铁匠,曾祖郭旭在刘裕北伐时建功,后来愤于长安兵败,辞职干老本行,但武帝、文帝两朝一直保留他的将军号,所以建康人都管他家的铁匠炉叫将军炉。
郭旭和陈湘曾祖陈嵩是生死弟兄,陈嵩南下阵亡后,郭旭抚养了他的遗腹子。
而刘巨是刘裕疏族后裔。齐朝代宋,刘裕嫡传子孙屠灭殆尽,其余远亲也渐渐泯然众人。
他们三个,小时候就在一起玩打仗,一个桌上吃饭,一个被窝里混,虽各有其职,却是一根骨头上的筋。
只不过有些事,就是对这样的铁杆兄弟也不能说。
陈湘默默记住席间郭、刘二人说的所有话。
他需要去掉里面的杂质,把纯纯的情报交给林妃。
这样走着,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秣陵春茶楼。
日高。人渴。思茶。
老板认识他,把他让到一个临窗的雅间。
他慢慢品着,一边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帆樯。
忽然阁子里有了一种淡淡的香。
回头一看。
林妃!
他几乎真魂出窍!
林妃绝不可能孤身出现在这种地方。
仔细一看,这个女孩子没有林妃脸上那种暖意。
她的美是冰做的。
看他发呆,她幽幽地说军爷不想听琵琶么?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的声音这么难听。
迟疑了一下,女人的眉毛竖起来:
“我只弹琵琶不唱歌,你皱什么眉头?”
陈湘想清楚自己的问题了:
“我没有听见脚步声,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人得意地笑了:
“因为我是鬼啊!”
陈湘知道这是玩笑,但仍然感到一股凉意,不过他不能让对方看出来:
“鬼若是弹琵琶,会弹什么曲子?”
女人不做声,坐下来随手拨了一阵,陈湘觉得全身的暑气都被那清泉带走了。
女人说你知道这个曲子叫什么吗?
陈湘说我不懂音律。
女人说此曲名为《盗马》。
陈湘在宫中耳濡目染,从未听人说过有这样的曲子,正要问,发现那女子诡谲一笑,起身要走。
他说你既然卖艺,怎么不要钱就走。
女人说你已经付钱了。
清风过花丛,无声地闪了出去。
陈湘略略发呆,探身出门去看,没看到她的背影。
楼梯也没响。
有点怅然。
结账下楼。
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