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篇小说里写过了一位儿时的伙伴,那就是少年的林木。林木在他十岁时,有点演戏的天赋。那年,乡里排练了一场戏,戏名叫什么来着我倒忘了。林木在戏里演孙悟空孙大圣,翘着屁股,瘪着脸,手里耍弄的是一条涂了红漆的枣木棒,在舞台上翻来覆去,尖叫猴嗓大叫一通打呀杀呀,叫得满堂喝彩叫得自家通体舒畅。
时过境迁,一眨眼间多年的光阴莫名其妙地从眼皮底下一溜,又一溜,晃得没见了影儿。而林木呢?他已经出落成一位行文严谨的作家了。
作家的语言心态很难琢磨,就像一泓陌生的潭水,你怎么能说它深千尺抑或八百尺呢?
很平凡的日子最容易忘记。林木在他的文章里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很平凡,比如乘车坐船打架斗殴工作休息,就像狂风扫落叶,忽闪忽闪闪着你咋会会肯定哪一片黄叶是今天的还是昨天的亦或是世纪前就开始在风雨中摇舞了呢?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去想过。
多么平淡晃似云烟的日子,忘记过去,又会有谁来否定你曾在这个天地间走走停停跌跌撞撞一回呢?绝对没有?相信我,就像相信春天的嫩草一定会在你的眼里似曾茂盛一回的那样。
林木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忘记。学会了忘记面纱背后的那种物欲皆忘的生活。那种生活,看起来是多么有规律有节奏:起床。上班……睡觉;起床。林木认为,它们又多像音乐中那几个音符,如泉水咕咕如花香涓涓地流淌。
终于在一天夜里,如漆的暗色挟持着一丝亮丽的弦音从遥远的意象里轻盈地飘来,流水般地洗在林木满目深邃的额尖上,林木在黑暗中睁动一下眼,他忽然一下否定了自己,他发觉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应该缺不了点什么?他一翻身,靠着枕坐了起来。忽明忽暗的烟灰在眼前走马几回后,林木看见了自己思想的触觉像一朵朵害羞的花朵在阳光的缕网里无言盛开了。我忘记了什么呢?我先前在为什么呢?林木为自己的思想而欢欣而悔懊,他的头被思想拨拉得叮当叮啷直响。他绷紧的感觉神经也被弄出一层厚实的笑音来。在黑暗中发笑是一件多么妙不可言的快事!林木由衷地想。
这时,妻却醒了,她一腔茫然的声音问,笑什么笑?林木慌忙掩饰,不笑,睡了。妻又侧身睡去。此时,林木却睡意全无。
第二天一大早,林木给妻留了张条,说是出差得三天后才回来。写完后轻轻带上门,出来。
街面上冷冷静静的,洒水的车大概是在不久前游过去的,几片法国梧桐叶片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水色,昏黄的街灯,有一两盏仍亮着。林木深地吸了口气,很诗意地说了声久违了。城市的早晨就醒来了。
走在路上,慢慢地,有声音嗵嗵地传来了,有笑声脆脆地响起了,街心的花园前,有一班跳舞的老大爷,脸上脖上冒着湿湿的绒汗,一辆下夜班的车在林木面前不远处停下,笑哈哈地走下一群精气神挺旺的年轻工人。林木忽然在心里为自己轻轻地喝彩了一声。
找了个电话亭,拨通了主任的家。主任兴许还没醒来,一声大不悦的声音“喂——哪位?”林木完全换了个人样,他不慌不忙说我是小林。哦,小林,什么事?不慌不忙了的林木已找好主意,老家来信了,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回去处理,估计要三天时间——。行。主任似乎醒意全无了,甚至还有点兴奋,他说,你现在在哪里?要不要派车送一下?林木一笑,说,谢了主任,不要了。
和主任通完话,又走到街上来,林木忍不住又暗暗地笑了一通,我这个人临机应变还行呢!下一步,去汽车站。林木对自己说。
……
正午时,林木到了家。林木爹娘显然对林木的忽然回家有点措手不及。林木爹急急忙忙站起时,一条杂木长凳糊里糊涂,倒在了地上,吓得满院里正喙食的鸡朝院墙上飞,一只红了眼的大公鸡还站在竹篱笆上喔喔地叫,林木快步走上去,叫了声爹。
林木爹蹒跚着走上,一把握住林木的手说,回来了。说完,林木爹的眼红红地湿了起来。爹,我回来了,林木喉结硬硬地又喊了一声。
林木娘那时恰好喂完猪食回来,她站在院门口。后来她说,那时她不敢相信是她的儿回来了。说得林木热泪盈眶。
夜里,儿时的伙伴大都来了,大家喝酒抽烟说着一些新鲜事儿,及至夜深,他们一个个起身离去时,一直坐在水井边的爹才才开口说,林儿,过来。
林木歪歪斜斜着身子过去。
坐。林木爹指着条小竹椅说,什么事回来了。
林木坐下,竹片儿贴着脊背很是凉沁。林木一下不知怎么开口答话。
有什么事儿,你直说。林木爹抽口烟,吐出一大片火辣辣的雾气来。
林木看了爹一眼,爹正直望着他。他才说,明天我去一个朋友家,下官乡的,他请假在家挑屋基,我想去帮他几天。
说这话的时候,林木显得从容不迫。
而爹没有话说,只是凝视着林木笑着,笑容现在看上去更神秘了。过了好久,林木爹才说,我要你娘今晚就准备好,明天早点去。
林木说,行。说完这个字的时候林木看见了天上的一只星星摇晃了一下,眨一下眼,又不见了。而此时,月亮正恰好从一团阴云里走出来,院中央一棵银树上一颗露珠儿带着月色的温柔清脆地碎在井沿上。
在一个山垭处,林木站住了,看了四周的风景,竟发现自己被一层厚厚的绿色包围了,再往上眺,有几只山雀子在树尖梢上叽叽喳喳地翻飞着。一个绿色的舞台。林木忽然想,也忽然记起了10岁那年自己的舞台:一根耍猴棒,一个大模大样的跟斗,一声稚气十足的娇呵,林木不由得放开嗓门叫了一声。
山坳里出现了一个村庄。低低矮矮拢在一起。炊烟正起,直直地向上升着。有几柱淡的烟束也扭着瓦蓝瓦蓝的腰,没几下就滚得没影儿。村子里狗不大,却挺凶。刚进村,有几只冲着林木猛吠,吓得林木脸儿发白,大叫“去去——”
狗压根儿不理,反而叫得更兴奋。正僵持着,忽然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黄子——去。那几只狗一听,便立马降下白旗,低着头,又显得不甘心样盯了林木几眼,没几,一齐调转头去了。
林木这才回转头,见一位大娘素素洁洁端了盆水站在门口,正冲着他笑,你找谁?这儿的狗认生。
林木这才摘帽当扇,使劲地摇了几下口无伦次地说,大娘——老罗,大娘就叫上一个人指着林木说,人家找事的来了,你们说吧。说完,调转身子就走了人。
那人就叫老罗。老罗拍了拍手,呵呵地笑了一下,找事?说完拿眼看林木。
林木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句真热!
老罗就一把抓起林木的草帽,看又看,又递给了他说扇扇,你开个价吧!
想归想,林木曾为自己的想法而大笑过,这当儿,他心里却没了辙。他晃了晃了手中的草帽几下,抬头看了老罗一眼,老罗仍眯眯地笑。
你说吧!林木想只有这样了。
老罗又拍拍手,然后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三个手指头,三十吗?似乎不可能。林木见老罗的样子心里飞快地转算一下,三块,是不是太抠了呢?三块就三块,最后,林木忽地换了个神态,大伙儿都是这个价,包吃包住,我干。说完,就一脸高兴的样儿朝着新屋走了过去。
事后,林木才知道老罗的开价是三十,却让自家说成三块了。只不过这三块钱一天的工钱倒让林木有了一回重新找回了10岁那年玩戏时才有的天赋来了,这是后话。
一个大白天下来,林木就感觉自己有点支持不住了。刚收工,他就胡乱地靠在一垛稻草前歇息起来。
天渐沉,林木眼睁睁着要浅睡时,就有人来草堆边尿尿了。尿很急,“咝咝——”噪音挟着一股厚沉的臊气无比凌厉地朝林木的鼻孔里袭来,有几丝调皮的钻了进去就赖着不肯出来。林木心笑了一下没理会。这时,一个声音笑了,今天来了三块钱一天的,嘻嘻——
说我了。林木一激灵,把臊气一回气吹得老远。
傻子呗!另一个声音笑说。
林木顺着耳朵听,却好一阵子没听见他们作声,只有尿水声畅快无比地传递着。林木想,他们的话儿兴许是说到这份上就会止了的。他又准备着合拢眼小眯一阵。这当儿,先前笑嘻嘻的声音细蚊样说咱们今晚得开心玩玩。说完,他俩就是几声恣意的大笑,脆脆的炸在稻香氤氲的草堆上,乱颤颤的一大片。
没几,他们尿完去了。林木才睁大了眼向天望去,乡野的景色已模糊糊地显在淡淡的月色中,看上去厚重而又朦胧,习惯叫夜的虫子也开了腔,咕咕哇哇嘈嘈杂杂一片。
收工大约有一小时后砌屋男人们开始喝酒了,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就津津有味地喝开了。老罗看见二瓶老白干见了底,又从床脚下拎出两瓶,立在桌上说,晚上了大伙放开量喝,酒有。
先前尿尿的一个叫森一个叫言的,还兴许是兄弟两个。此时,他俩说话的声音比先前更亢奋更粗鲁了。森在喝下第二碗酒时,他把先前大说女人的话题一口咬断,就一直大声说他在电视里看了你们猜不着吧。××是第二个毛泽东,你们看他那脸架那眉毛那威风,不会错的,错了我的头让你当凳坐。
一个黄须儿答腔,说会生屁股蛋子的!
一阵大笑。森却似乎显得挂不住脸。红着眼,一拳砸在木桌上说,赌不?
老罗显得有耐,提着酒瓶慢慢地向别人碗里续酒,说赌什么呢?××是第二个毛泽东好呢!
林木忍不住笑了。确切地说眼睛对着森近乎可爱地笑着。森拎不回面子就咕咚咽了一大口酒,发觉林木不测的目光,就把眼睛戏弄般地刺了过来,来势汹汹地逼着林木说,你会唱《南泥湾》么?
林木木然地愣了一下,他又似乎看见少时的枣木猴棒在他的眼前赛风轮般旋动起来,生硬的风啸啸地搅出一股寒气直往眼眶里钻,林木使劲地眨了眨眼。
森却不耐了烦,借着酒兴,生生地又追了一句。
林木又一愣。慌神间猛地低下头,怯怯地说,会唱一点,但是唱得很漂亮动听。
大伙笑。林木也笑。森更笑,哈哈大声,弄一段来听听。
谢谢。林木一脸春风站了起来,先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说我唱了。就唱:
南泥湾里花儿香,我今日里就要当模范——
森口里的酒扑哧一声全爆了出来,满屋子里人都笑得东歪西斜。林木一脸不知所措样,唱得好么?好,实在的好。森狂嚣说,你的儿子像你一样唱得好么?
当然,林木绝对有把握的神态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唱得好。
又笑。森喷着酒又问,你儿子是你老婆生的么?
林木听了,想了想后一脸认真说,当然,她在海南开了个大公司,前天我还跟她通电话呢?
哈哈哈,屋子里满堂大笑。灯光昏黄的笑脸中,林木好像看见子自己在舞台上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三次英武地棒打白骨精得到了满堂喝彩的身影。林木意欲未尽继续说。
她问我好吗?我说,当然好,都新社会了那有人不好的呢?我现在在外面打工,三块钱一天的工钱,吃别人的一日三餐,有酒有肉有饭有烟,日子过得挺感动。说,你自食其力我放心,可咱们的孩子,你也要抽出时间来教育他成人。她的话说得挺热情挺周到挺负责的——
话到这当儿,林木就看见了森大张嘴一下子软到桌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