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儿抱着娃儿就要冲出房门了,没提防村长正站在门外,笑眯着抽着烟卷儿。
村长见芸儿慌乱的劲儿,村长问:干什么去?芸儿低眉:下地去,大伯。下地?这热火火的太阳,孩子可没有罪。
芸儿就看见手中的娃儿光洁红晕的额上已布满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汗珠,一双大眼睛正望着她呢!村长说,先进屋,后说。
芸儿扶着门槛儿又站了一会儿,就进屋去了。
村长也随即进了屋,芸儿男人的头抬了一下,似是招呼了。芸儿把娃儿放在沙发上,搬了条小凳,让村长坐。村长坐,那双大脚就把屋里弄出一阵脆响来──是一串钥匙。
芸儿也看见了那串钥匙,但她没有想把它捡起来的意思,反而把头转向了窗外,外边一丝风也没有,树叶儿正蔫蔫着,倒是夏蝉声此起彼伏很精神地大步着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
村长从地上拾起钥匙来,不经意地摇晃了几下,悉悉的颤音像道道清泉淌过了夏日沉闷的阳光。村长笑了。村长说,这钥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来。
记得他是那年清明节回来的,村长说。
他那时还不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他辗转着到家门时,没料到她在门口堵住了他,不让进门去,她站在门口说,回来了?
回来了。他说。
外边走走去。她说,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倒想让你看着这黄土地变得什么样了?看一样等你四十年的东西又什么样呢?
她说完话,径直朝后山走去。
她是拄着拐杖在前面走着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仍指点着这叫苋菜那叫黄花什么的给他。他跟后边细看着,草籽、野花和阳光。就有几颗浊泪盈在他的眼眶里了。
她回头说,世事沧桑,唯有不变就只有这些了。真难为你回来看我了。
他说,早想回来了,只是──
她岔话道,再婚了吗?
他怯怯说,再了,只是──
她又打断他的话,浅笑说,我全知道。
这当儿,她带他就转悠到一茔坟前,她说,到了。
坟是家里为他造的假坟,那些年,他背井离乡音讯全无。
她说,四十年了,我就盼着有一天你能看见它,我也知道只有这东西能系着你了。
他哽咽无语。
她说,怎么哭呢?人到老了,眼泪比黄金还贵重。年轻时,不理事儿,傻哭着,到这时老了才明白。她指着碑前的大石块说,等你的东西在那下面──
话未说完,他已“扑通”跪在坟前了,一双巍颤颤的手正费劲抓打着泥土──石板下赫然的是一串锈渍斑斑的钥匙。
她一脸平静说,其实,这里只埋灭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就看见了那串钥匙全都刻着他的名字。
他大恸。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但不管你是人还是鬼,那个家门是永远朝着你而开,这一串开门钥匙也永远属于你。
那时,他老泪纵横,竟然抚碑大哭。
村长说完故事。村长说,这故事其实你们也听人说了,他是你爷,她是你奶,我今天怕是糊涂了,怎么又想起十年前的事来呢?村长拍着光秃秃的脑袋一脸自嘲的神态站了起来。
村长拿着钥匙自个儿出了门,他听见了屋里有芸儿轻微的哭泣和男人急促的假咳声传出来。
谷场上,村长把手中的钥匙放在一边,便拿过梳耙精精细细地在金黄的谷地里梳理着……
刚两个来回,村长就看见芸儿的男人朝他走来。在村长转身背朝他时,芸儿的男人慌忙着把钥匙拿到手中。村长听见了,便大嗓门问:
干什么去?
芸儿的男人轻声说:大伯,向你借镰刀下地去。村长爽朗地大笑说:是该下地了,借去吧!
有几粒汗珠从村长的光额上悄然无声地流下,村长觉得脸颊上的汗珠儿正畅着呢……
明园老人
小镇的东头,有一座叫“明园”的好处所。
“明园”园子不大,占地约一亩,然亭台楼榭齐全,假山喷泉九曲连环桥什俱备,奇花翠竹、满目粲然。
一日夜里,天星璀璨,转悠着转悠着竟然到了园门口,本想折路而回,看看天,就忽然有了去看看这满月下的明园是何等模样的念头。进了园,顺着左边的石板路往前走,那边有假山喷泉和月亮桥。月亮一定是那么不安分地躺在假湖中摇晃着罢。这样想着,冷不防被一声响亮的咳嗽声吓了一跳。
我问:谁?
没人搭理我,朦胧中我们看见一个老人拉过一把竹椅,小声嘀咕了一句:坐吧。
我竟觉得老人的话竟然有一股震慑力,借着月色,我看清了他是一个双颊陷长须飘胸的老人。
我问:您认识我?
他没回理我,只从身后摸索着出一个茶杯来,放在石桌上。说:茶叶已放在里面,开水你自己冲。我沏好了茶,心里琢磨了一会,我又问:您在做什么?
老人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才说;不要问我在做什么,我认识你,你来时和去时换了个人样似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先回答。
我松弛一下脸,又很认真地对他说;您知道音乐吗?您的园子一样可以陶冶一个人的。
老人听了,竟孩子般地一把抓住我的手,一脸兴奋说,那你就试试想想今晚咱俩坐在这里到底在做什么呢?
面对一双企盼的眼,我默认了。在这样一个什么也没有干什么也没有做的夜晚去想自己在这里到底在干什么,又何尝不是一种禅机呢?
我也知道自己在接受一个智者的挑战,我便努力把心静下去,静静去想。
可是,到头来我一直没有想出点什么。“明园”舞厅里的曲调一阵高过一阵,间或有几声嘶哑、娇气的笑声从里边冲出,舞厅快散场了。我沮丧地站了起来,说,什么也想不着。
老人用手轻轻地往下挥了几下,示意我坐下。看看我重新坐好,他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知道我在做什么,因为我在想,如果一个公园只能在晚上有人来跳舞,那这公园算什么呢?舞厅的陪物罢;这就像一个称职的厨师做了一桌色味俱全的佳肴让人当众倒进潲缸的滋味,你品尝过吗?
真的,我没有去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能有一座美丽的乐园把精神寄托,何尝不是人生一大美事,可最后,却让视而无睹的世人不经意地糟蹋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厚的悲伤?我没想到!
于是,我试着说,这舞厅不开行吗?
老人摇头,说,顺其自然罢,该来的都会来的。在白天夜里,我可以看它们跳舞,老人指着一丛在风中摇曳着的青竹说,你看它们跳得多好、多自然,它们恐怕是这世界上活得最开心的一群了。
此后的日子,我还是常去那里坐坐。去时,看见他坐在二楼的平台上,我远远地叫了一声,老人只是微微地点点头。一次,入得林里,竟发现一具栩栩如生的根雕。有点面熟,凑上去细瞧,才发现是他的半胸雕像——真是个怪老头,他在守望自己的明园呢!我忍不住想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