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是在那年夏天的最后的一个黄昏就开始津津有味地降临了。直到那年秋天的第一个早晨仍没有打停的架势,原野里插满了一根根带啸的雨的旗杆,屋檐边的小帘已扯出了一条条白花花的缎带,成瀑布状展开着。
老罗村长跑出自家茅房时就是这个时候。
老罗村长头顶竹笠蘑菇样钻进密麻的雨箭之中,一闪又一闪,倏地就被雨无情地淹没了。
老罗村长失魂落魄地在雨中狂奔着,是不放心那些树,老罗村长昨日和校长在大山里拉了一大车树回来,刚卸完,雨就来了,他们谁也没料到天会破似的。
树可是全村人的命根,是大伙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呀!村里穷,穷得只有山、穷得山上只有黄沙红土和茅草。这年,老罗村长硬是率了村人干了一个酷夏,把村里的蔽蓬小学推倒掉,用岩石盖起一所学校来。就只等着回树上梁盖瓦了。
树会不会被大水冲走呢?出了门,老罗村长就一直这样担心着。眼前的大水已经淹没了田地,盖过了黄土泥道,连成了黄荡荡灰稠稠汹涌的一大片,只让他心慌。跑着时,老罗村长头上的竹笠也不知什么时候让雨带走了,他胡乱地撸了撸满脸泥水的老脸,艰难地在雨缝里四顾瞅了瞅。树会不会已被冲走了?老罗村长心又一紧,惊悸得那双脚也没主张在水里趔趔趄趄起来。
老罗村长心急火燎赶到树堆前时,他没想到校长也来了。校长正满脸蔫蔫地站在那里,他已成了个泥人儿。老罗村长见了,心里便凉了半截;树堆下的松土已被水淘空去,树已经要漂走了——
校长一脸措手无策,苦着脸颤声说:怎么办——话未说完,树堆就发出一声沉闷的撞炸,一根横木挟着一条黄浊的水柱轰然翘起,溅起满眼的泥黄来。
老罗村长一震:坏了!吼完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全身都伏在树堆上,弓一样立住,旋即,又回头吼校长:快回去叫个信儿。
校长苦着脸看了村长一眼,转身就跑。没几步,又一声异样的“咔嚓——”从背后响起。校长吓了一大跳,立马转回身子,不由分说朝着蠕动起来的木堆堆扑过去,照着村长的样子,弓着腰,身子牢地钉在树堆上。
老罗村长见了,裂了一下脸,大声说校长:回去,丢了你这条老命可不值了,你可是咱村的希望呢!
校长又抱紧一根要漂的树,咬着牙,却显出一张皱脸笑着说:我看你倒象咱手中的这根横梁树,才有大用呢!你回去叫信——
不行!老罗村长腾出一只手,摸去满脸的泥浆大声说:你看我这样子,咱倒真想是棵下了料,让娃儿们坐着不生屁股蛋子的歪脖子树呢!你回吧!
校长听了,一愣!他看见了泥人样的村长眼里盛满了一种无比祥和亮丽的光,正旺旺地火燃着,村长他甚至还对着浊浪翻卷的洪水笑了一眼呢!此时,校长的眼忽地涩了涩,伏在那里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大水在这时无声没息地又涨了许多,跟着“吱嘎吱嘎”又一齐蠢动了。风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吹得雨摇头摆尾地乱舞,长予一样凶凶地刺来。校长忍不住打了一样寒战,一口浓痰从他口里“咕咚”冲出去。狗日的大水,校长骂开了一句。
对,狗日的大水。村长听了,也骂。
校长又一愣,他哆嗦着身子再去看村长,没想到村长这时也正好拿眼看他,两个人的眼神儿一碰,就弄出了显出牙床的笑来。村长大笑着:老伙计,站稳了。
校长也大声:站稳了,老伙计。
说完,两个人的笑倏然走了,各自绷紧了那张糙脸,如两根木桩牢牢的钉在浊浪滚滚的洪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