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夜闻风声金鼓鸣（一上）
第二日，皇帝大病不起。
沈阁老不得不结束了在家养病的日子，来到了宫中，接受皇帝陛下最后的嘱托。当然说起来，自然不能这么说，皇帝要托孤，要趁着头脑清醒的时候，将要说的话和沈阁老说完。宫中今日的气氛，格外沉重，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敢有除了紧张之外的表情。就像天顶的乌云一样，皇帝的病情压迫着所有人的心。这位皇帝陛下虽然执掌天下数十年，常常将天下事托付给内阁，但是正是他的存在，震慑着许许多多的地方势力。
过往的故事渐渐从脑海中消散，人们也开始忘却这位陛下，当年的铁血手段。
现在只剩下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沈阁老听到皇帝突然病重的消息，还有些不敢置信，但是对于皇帝的身体，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确实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一病不起的境地。说起来，皇帝确实也老了，沈阁老拖着疲惫的身躯，坐上马车，一路来到了宫城外。这里已经聚集了好一些听到消息的官员。看到沈阁老来了，他们立刻停止了交头接耳，站直了身子，等待沈阁老出来之后公布消息。
入宫，沈阁老沉着脸。
当他看到皇帝陛下的时候，沈阁老一直不怎么动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悲伤，他快步走到皇帝的木榻前，躬身说道：“陛下，臣来了。”
万历皇帝勉强睁开眼睛，不过一夜的时间，他的脸色就已经苍白地吓人，只是眼神却越发的敏锐，证明着这位君主依旧保持着神智。皇帝躺在木榻上，在他的身上，盖着锦被，虽然是秋天刚至，但是因为是阴雨的天气，空气中还是透着一股子寒意。
所以屋子中间，也烧着火炉。
沈阁老问旁边随侍的太监：“陛下前两日身体还好，怎么今日突然就变得这么差了？”
小太监颤颤悠悠，吓得跪倒在地，哭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昨日下着小雨，陛下又和太子一同在雨中走了几步路，兴许那会儿就着凉了。”
沈阁老怒道：“怎么不劝着？”
皇帝这时却打断了沈阁老的怒火，他笑了笑，说道：“朕不让他们跟着，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太子说一说，结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雨中。”
“太子怎么也不劝劝……”沈阁老还是觉得有些不满意。
皇帝说道：“他自然是劝了，只不过，也无所谓了。”
沈阁老叹息一声，说道：“陛下，切莫如此悲观。”
皇帝道：“阁老也知道朕让你过来，是什么意思吧？”
沈阁老自然是知道，但是托孤这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
皇帝幽幽叹道：“你我这两个老家伙，占据朝堂这么多年，也是该给年轻人们腾腾地方了。”
这句话说出来，沈阁老立刻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他眉眼低垂，轻声说道：“是啊，陛下，臣也该请骸骨归了。”
皇帝没有像以前一样挽留，而是缓缓说道：“改日，你递一个奏折上来吧。”
沈阁老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自己的官靴，问道：“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嘱咐老臣的？”
皇帝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但是并不怎么平稳的呼吸，让沈阁老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心中思绪的涌动。年老的皇帝，和年老的臣子，两人就这么在温暖的屋子中，默然等待着什么。终于，皇帝的眉眼间轻轻动了动，说道：“有两件事情，我还不放心。”
沈阁老低声道：“陛下请讲。”
“你应当也是猜得到的，一是在辽东，一是太子。”皇帝幽幽说道。
沈阁老笑道：“辽东准备的大战，目前还是连胜连捷，原本预料的受挫，并没有发生呢，前段日子，张巡不是也上了奏折，就说他的预计不对，向陛下您认错了么？至于太子殿下，太子稳重深沉，继位之后，必定能天下太平的。”
皇帝却说道：“辽东的骄兵悍将，说起来，还是苏迁那个家伙一手带起来的，这样的强兵，一代人就可以衰落掉，所以朕并不怎么担心。朕担心的是辽东的胡人，辽东那地方，这些年已经渐渐让胡人占据了许多地方，这一次的战事，如一切顺利的话朕希望辽东和胡人的战线，能维持在百年前的局势。”
“至于太子，唉，以前是朕管束地太严了，等到朕不在了，只怕会反弹一下，太子虽然不小了，但是说起来，还是有些孩子脾气。”皇帝陛下又接着说了一句之后，对沈阁老说道，“担心太子，并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为担心他太想做事情了。”
这一句话，沈阁老也是明白——
眼前的这位皇帝陛下已经在这两年做太多事情了，将天下折腾的太厉害了，所以下一任的帝王，还是能不折腾就不折腾的好。可是，眼前有一个例子就在跟前，太子即位之后，又怎么不会折腾呢？沈阁老对此有些悲观。
所以他对皇帝说道：“新朝气象，总会和如今会不同吧。”
皇帝僵硬的脸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又说道：“遗诏，朕且交给你，但你不要立刻发出来。”
沈阁老问道：“这是为何？”
皇帝缓缓说道：“朕想看看老二，到底有没有那个胆子。”
二皇子这些年私底下的动作，皇帝一直装作没看见，但是这也意味着他其实都已经知道了。
沈阁老劝道：“陛下……不如防患于未然。”
在这一件事情上，皇帝却依然格外坚决：“朕说过，坏的事情，就都在朕还在的时候发生吧，留给太子一个太平天下。”
沈阁老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劝不动，就如当年的吴王谋反，只好说道：“那也该做一些准备。”
皇帝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朕已经安排了，阁老要稳定好官员们的情绪。”
沈阁老点了点头：“老臣明白了。”
皇帝又道：“大概就在今夜了，会有一场好戏啊。”
沈阁老心中叹息，今夜之后，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头落地，多少人的富贵成了一场梦。
“谨遵陛下旨意。”沈阁老低下头，劝诫的话，没有说出来。
这一日的京城，皇帝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禁卫军，皇城卫四处巡逻，斥京城也重新开始了宵禁，所有大臣，勋贵，赋闲的将领和老臣，都要去庙里给皇帝陛下祈福。金牌天使从四门出，传令各地，兵马擅自出营以谋反论处。紧张地气氛，在这一日的时间中，让所有人都不敢在街道上大声喧哗。
张小菇早上也得到了消息，今日不用点卯，算是放假了。
中午的时候，刘兴文的仆人来到了张小菇的住处，给她递消息，让张小菇今日万万不可出门走动。
一连一整天，都是毛毛细雨，到了黄昏时候，小雨突然变成了大雨。雨珠噼噼啪啪敲打着地面，溅起了一连串水花儿，屋檐的雨水也汇流在一起，张小菇静不下心来，眉毛之跳，刘兴文遣人送来消息之后，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恐怕不是什么小事。她站在堂屋中，和怜儿月儿一起看着院子中的雨景。
“小菇姐姐，今日真的不出门了么？”怜儿并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紧张，问道。
张小菇摇了摇头，沉声说道：“皇帝突然病重，恐怕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毕竟前段日子，皇上还是看不出有任何患病的迹象的，很多人的心思空怕都活跃起来了。”
“小菇姐姐真厉害，这个都知道。”怜儿笑着说道。
张小菇笑了笑，说道：“你们先回房里去吧，我待会就带着点心过来。”
月儿说道：“好的。”
等怜儿和月儿离开了，张小菇又在这里等了一会儿，张二就匆匆在雨中跑了过来，对张小菇说道：“已经探听到消息了。”
“怎么说？”张小菇问道。
张二说道：“今日朱雀大街已经戒严了，我们的万宝楼也暂时关门，我们探听到的消息，是说因为皇帝病重的缘故。另外，张巡将军送来的口信，说让我们小心，那个人已经并没有回辽东，就在京城外等待消息。”
张小菇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也就守着这院子，不要外出。”
张二点了点头，说道：“小人明白，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家伙！”
张小菇苦笑道：“什么叫准备了家伙，好像山贼似的。”
张二也跟着讪讪笑了一声。
张小菇跟他说道：“你去吧，我回屋子了。”
张小菇和张二说完话之后，就来到了厨房，然后让侍女带着点心跟着自己，一起走到了怜儿和月儿的屋子。张小菇的这一处院落，比起苏州的住处，要大一些，但是并无苏州的精致，只不过北地建筑的风格就是如此，张小菇也觉得无所谓。楼上的屋子内，听着雨声，让人昏昏欲睡，张小菇推开房门进来，笑道：“姑娘们，来，尝尝南方的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请南方来的厨师做的。
怜儿笑道：“哎呀，我尝尝看看对不对味道。”
屋子里几声笑语，却遮掩不住，外头越来越大的磅礴大雨，还有天顶越来越低的阴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