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紫蔻没有睁开眼,就知道天亮了。阳光从门前泄进,映在她的眼皮子上。有温度,却温暖不了她的心。她的心在痛。那种灼热难忍的痛,没人能够体会得到,她咬住牙,黑暗里浮起一张俊美眼熟的脸庞。
恨啊,她怎能不恨?那个人纠缠她、使她心乱,却又放不下。她好恨啊!
门“吱”地一声轻轻开了,哥哥林如雪的声音沉稳地响起:“妹妹,你还没起来吧。要打仗了呀,你替我去。”
呸,这该死的坏哥哥。紫蔻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
皇帝御驾亲征,朱玄煜为了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每日操练军队,挖濠沟以备战。
这一日天色微明,朱玄煜率军来闯巨木阵。
巨木阵阵前的番兵见了中原军前来,不战且走。朱玄煜心想:这是诱敌之计?但一想,既然是来探阵,怕他何来?
进了阵门,只见黑雾弥漫。有武状元做先锋,势如破竹,一路前行很顺利,深入敌阵只见黑雾越来越浓了,中原军目不见物,队伍分散了。
前面是一道陡坡,山道上坡道陡峭,中原军的马匹前行很吃力。
突然出现一群全身轻便装束的番军汉子,神情凝重,每个人都显得粗野壮实,各自运力于臂,只听哗啦一声响,坡顶上番军把牛皮带一松,一根巨大的滚木带着风声滚落而下。
巨大的滚木当头砸下,有几个中原军猝不及防,被滚木当头砸中,就死于非命。滚木是用深山里最巨大的树干做成,这样的树木不容易找到。滚木带着冲力砸倒了一片中原军。
又一根滚木带着冲力从高处落下来,朱玄煜这次有了防备,催马上前,用枪抵在地面上挡住,冲力太巨大了,马向后倒退了数步,枪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
“呔!”朱玄煜大喝一声,双臂一运力把滚木挑起来,挑到道旁沟中。
“放!”又一根滚木向他滚动着砸来。
朱玄煜如法炮制,运力于臂,挑起滚木。
“再放!”
朱玄煜挑起滚木,这挑的是第三根滚木了,战马口喷着白沫,抖一抖长毛。他也气喘吁吁,五脏六腑像倒了个一样。
“再放滚木,两根一起放。”穿金甲的番军阵主大声叫道。
两根滚木从高处滚下,加上冲力,朱玄煜用枪抵住,马受不住,向后倒退了数步,朱玄煜的枪尖在地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将军们见到皇帝情势危急,想过来救援,却被番将缠斗不休。
巨木阵的阵主大叫:“再放滚木,今日要把中原军主帅压死在阵中。儿郎们放啊!”
只听山道上一根巨大的滚木哗啦一声被放下来,朱玄煜抬头一见,心里暗叫:“我命休矣。”
就在第三根巨大的滚木撞来之时,忽然一匹马疾驰而至,马上骑者用手中银枪抵住了巨大的滚木。
来人用银枪挡住滚木,两人一起合力。“起!”大喝一声,两人一起用力把三根滚木挑到山道一旁的沟里。朱玄煜见机得快,大声说:“趁番军未放滚木时冲上去。”
接着一马当先冲上陡坡,接连刺死放滚木的番兵大汉。见皇帝如此身先士卒,众将军也领兵冲了上来。
“再放!再放啊。”阵主挥舞着腰刀。
“阵主快撤吧,他们冲上来了。”小番拉住他。
这一仗大获全胜,可身边救驾那人却杳然无踪影了。那人是谁?朱玄煜一阵恍惚?皮革护面后那清澈动人的秋水双眸,那样的熟悉,难道是,紫蔻吗?
果然是她啊!那横枪跃马的少年将军,穿着银色甲胄,惊鸿一瞥,那不是林如雪,而是自己爱兹念兹的心上人。
一棵树后,紫蔻目送着那鲜明的旗帜远去,心想,决不能再爱他,我要爱别的人。那个人就是,齐大哥吧……
紫蔻在军中的秘密,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武状元齐昭逸。这个淘气的姑娘啊,他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齐昭逸走到帐篷门外,敲了敲。
“是齐大哥吗?进来吧。”紫蔻欢快的声音。
“闺女卧房,岂容男人唐突?姑娘还是出来的好。”
“真是婆婆妈妈,我又还没睡着,你进来就是,不然你受风寒也就罢了,要是影响了打仗,我的罪过可就大了。”门里传来紫蔻欢快的声音。
齐昭逸只得上前推门,随即将门轻轻推开,不特意关上,说道:“姑娘,你这是何苦呢?你打算冒充你哥哥多久呢?”
“你老姑娘姑娘地叫着,我敢打赌,你连我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当然没有兴趣。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知道她倒底什么时候离开战场,回京城去。
“紫蔻姑娘,你父亲林丞相知道了你来边关,着急的不得了,借着犒赏三军的名义来了边关,要带你回去。”齐昭逸说。
紫蔻不答,微笑着抱出一具一弦琴来,开始弹琴。
“紫蔻,是谁教你弹琴的?”齐昭逸问道。
“好听吗?我本来就会弹琴的,后来丽贵妃姐姐又教了我一弦琴,还有几首曲子,我弹给你听,好听吗?”她兴冲冲地问。断断续续地几个音符自她手底蹦了出来。
一弦琴那种琴,也有宫商角徵段羽诸般音律,很不好抚动琴弦,老捉不住那音律,可初学者有这般能耐,实属不易。这是她自个儿的想法,自然盼着齐昭逸赞美几句。
“这……”齐昭逸神色未变,不答反问,“紫蔻,你我相处时日不少了,平日瞧你活泼的很呢,怎么竟也闲得下心来学这慢吞吞的玩意儿?这是姑娘家的玩意啊。”
哪知紫蔻一听,又怒又叫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是姑娘家吗?若不是为了我那个哥哥,我哪里会来这里?来抡刀动枪?若不是为了你,我又岂会学这……劳什子的玩意儿!”
齐昭逸一呆,随问道:“不会吧?我可没要你学琴啊?”
紫蔻脸一红,低头说:“是没有。但是,我看丽贵妃姐姐,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刺绣功夫就更了得了。我不学刺绣,好歹我也能弹得一手好琴呢!”
齐昭逸诧异地瞧着她,半天没有说话,英俊的脸庞显出了几许柔情,轻笑着说:“原来你学琴是为了我!既是如此,我也该尽点儿绵薄之力才是。紫蔻姑娘,要不,你就拜我为师吧。”说着他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紫蔻的脸红了红:“你——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来教你弹琴啦!要是依你这般的进展,若无名师指点,怕是难以入境啊。”
“你会弹琴?”紫蔻惊奇地问。
“会啊。”他回答,语气中隐含着自信与骄傲,“我师父,也就是我娘,是江南第一琴师呢。”
“啊,是吗?”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要嫁的夫婿,竟然会如此多才多艺。怪不得他气质如此出众,会文会武的!如今还会弹琴,他还有什么是不会的?他真会弹琴吗?这种女人家的玩意儿,他又怎会有兴致学呢?他比那个坏皇帝好多了。想到那个坏皇帝,她又是心里一痛。
“紫蔻,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笑道,一手才轻抚那琴弦,悠扬的音律便流泻了出来,他扬了扬眉,似是知道她半信半疑,也不多作解释,抚动着一弦琴,低低吟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诗经·郑风 》里的篇章《野有蔓草》。使紫蔻傻在当场!一时间热泪盈眶啊,齐昭逸,你果然太有男子汉的气概啦,深藏不露啊。
能够把才华藏的这么严,再来包容我这个小女人,真是大丈夫的气概。
一时之间,只能无限崇拜地瞧着他,眼睛像是湖泊里落入了星星,诗经里的句子果然美好啊,意思是说那个美丽的好姑娘,我不期而遇地碰到她,她的美好正合我的心愿。
一想到这里,她的脸蛋就通红起来。若是没念过诗经也就罢了,可她是念过的,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啊……红着脸瞧着一弦琴:“你琴弹得不错。”
“这是自然。紫蔻啊,”齐昭逸看她一眼,说,“不然哪有资格让你拜为师呢?”紫蔻白他一眼,眼眸流转,便乖乖地坐下听着。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南陌上,落花闲。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接着琴音一转,“一鞭清晓喜还家,宿醉困流霞。夜来小雨新霁,双燕舞风斜。 山不尽,水无涯,望中赊。送春滋味,念远情怀,分付杨花。”
听了一会儿,紫蔻转身去了屏风后面,出来时,娇笑着说:“齐大哥,你抬头看看我。”
齐昭逸抬头一看,却瞧见她长长的黑发拖在胸前,她披一件青缎杏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如意锦纹,下着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
啊,这身打扮,好靓丽好夺目,也好——诱人啊!
他跄跌几步,想要奔出帐门,先去透透气,自己感觉胸口好闷,只听“咚”的一声,她的右肩撞上门板,门板自动合上。她露出有趣地笑:“齐昭逸,齐大哥,瞧你慌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困窘地将视线撇开,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紫蔻笑着,轻步轻脚地走近他。索性挑明了好了,这个武状元,自己也是很喜欢呢。
“齐大哥,你这么有才华,而且你的性子好正经,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你呢!”柔软的双掌微微轻触他的脸。他立刻要将她推开,又见她脸上的红晕,不由得心软。
“胡闹!姑娘,不要坏自己名节啊!”他从小没接触过异性,更没有一个姑娘,对他表现出这种火辣辣的感情。
“齐大哥,我对你中意得很,咱们的龙凤镯,干脆凑一对儿好了。”既然齐大哥腼腆,就由自己说出来好了。否则这层窗户纸总也捅不破,而人的一生的青葱岁月并没有很久,自己还想多享受一刻爱情的滋味呢。
“我对你只是兄妹的感情啊,姑娘,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他心里是愿意的,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成了这样。
“在杏花林里,你对我说的话,我可还都记着呢。从头到尾,你对我一点儿关心也没有吗?可是我却百般倾心于你。”她语气里的怨,让他不由自主地又调回视线。她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流露出坚毅的眼神。
看来,这次要脱身很难了。只是,在近看之下,突觉她的眼神好柔媚啊。要不,就答应了吧。他的心志动摇了。
“哼,不答话就是不拒绝。”齐大哥是个出众的男子,我和他好了,就能把那个坏皇帝给忘记了。想到这里,她靠近他。
男女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的,他越是拒绝,她越是想靠近。而那个坏皇帝越是追她,她越跑的快呢。
只有他,只有面前这个男子,可以取代那坏皇帝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吧。想到这里,紫蔻心里一动,不要想起那个人。我要——忘了他。
“糊涂姑娘,净会说些胡闹事!”他斥道,头一遭遇见这么乱来的女人。她露出贝齿,笑道:“齐大哥,偏爱说一些假道学。”语毕,她掩嘴笑出声。
她的笑仍然好勾人,使他微微眯起眼,眸中有了薄怒。
“好吧,瞧你气的,我道歉就是。”她的眼风微微飘荡,勉强敛起笑容来。她真心诚意地道歉,“齐大哥,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这一句倒把他打动了。自己不是不喜欢她的,她爽朗明快,可爱大方,比自己以前遇见的任何女子,都要让他动心。那么,顺水推舟,答应她吧。
“紫蔻姑娘,婚姻大事,不能马虎。那等我回到京城,向你父亲提亲事好了。”
齐昭逸从怀中取出一朵雪白晶莹的珠花:“这是我母亲的首饰,如今给了你,你可以放心了。”
珠花做的非常精致,金丝穿成的,雪白的珠子有些地方有些微微发黄,看起来是有年头的东西了。紫蔻欣喜地抱住他,叫道:“齐大哥。”
“紫蔻,你再抱下去,我只要图谋不轨了。”他的脸通红,却不愿推开她。
“你这样不顾男女之防地抱着我,是要负责的。”紫蔻逗他说。
要负责,他早就负了,还会等到现在吗?一直以为自己心里是空的,没有过心上人,现在见到她,才知二十年来不是空的。他闭上眼,咬住牙关,以掩饰他内心的激动。
紫蔻迟疑地看齐昭逸一眼:“齐……大哥……”她毕竟是个女儿家的心态,现在,又开始害怕了。
“齐将军,外面有人找你!”外头传来传令兵的声音,她一凛,知道有人来了。
“你等等,我出去瞧瞧。”齐昭逸站起身来,便快步往外走去。
齐昭逸走出帐篷,迎面看见的竟然是林丞相。
林丞相为了淘气的女儿焦急,此时此刻,见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俊秀的青年,就一呆,他,他长得好像一个人啊,他难道是?二十年的前尘被翻了起来。
芸蕙──胸口的地方很疼,像被这两个复活的字给诅咒了一样,他的心猛然地揪紧,林丞相不由得握住面前青年的手。他那手腕上的凤形臂环,那是自己亲自为她打造的,怎么会不认识?原来,这个青年是她的孩子啊。
“来人是林丞相吧,你怎么啦?”齐昭逸关心地问。
林丞相不回答,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面前的青年的掌心有茧,不算柔软,摆明是练功练的,和他娘一样,当年的她并非千金之躯。当年把自己从强盗手中救出来时,她把她的手给他,他握住,感觉到她的手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