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得知出师不利之后说道。“这个克恩可真行，他把他的牺牲品藏到了一个牢牢靠靠的地方。现在我们究竟怎么办？”他重复了一遍拉雷刚才的问话。“不顾一切地干下去，也用克恩用过的招数——去贿赂主治医生并……”
“我不惜把我的全部财产都拿出来！”拉雷叫道。
“恐怕这也无济于事。问题的关键就在可敬的拉维诺医生的那个企业上，它一方面是建筑在委托人大把大把的钞票上，另一方面还建筑在委托人对它的信赖上，既然这位可敬的拉维诺医生接受了委托人的巨额贿赂，那么他们必须得确信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会出卖他们的利益。所以拉维诺决不会自毁信誉，从而动摇他企业的整个根基。说得更准确点儿，那就是除非他能够一下子拿到相当于他未来20年总收入那么多的巨款，他才肯这么干。可是，要做到这点，我怕我们的钱全凑在一起也不够。别忘了，拉维诺可是个跟百万富翁们打交道的人。收买他的低级工作人员倒是简单得多，便宜得多。可惜，拉维诺对他的工作人员监视得并不比对那些囚徒松。沙乌勃说得对。我自己也对拉维诺的那个医院做了一些调查。一个外人就是潜人苦役监狱组织越狱，也比在拉维诺的监狱里干同样的事容易。他雇人的时候审查得非常严格，雇员的绝大多数是无亲无故的人。对那种犯了法、想避开警察锐利耳目的人，他也是来者不拒。他给他们的报酬很优厚，可是有一个条件：工作人员在职期间不得离开医院一步，而服务期限规定为10到20年，少了不行。”
“可是，他上哪儿去找这种愿意几乎放弃终身自由的人呢？”拉雷问道。
“能找着。很多人是受老来生活能有保证这种念头的诱惑，更多的人是为生计所迫。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熬得住，拉维诺那儿也发生过职员逃跑的事，当然，这非常罕见——几年之中不过有一次。不久前就有一个职员忍受不住渴望自由生活的诱惑而出逃。结果，当天就在斯科近郊发现了他的尸体。斯科的警察是被拉维诺买通的。只编造一份该职员自杀身亡的调查报告就结案了事。拉维诺认领了尸体，把它弄回自己的医院。以后发生的事不难猜到。拉维诺想有必要把那具尸体让他的工作人员们看看，免不了还要发表一篇针对此事的演说，向他们暗示，任何违反合同的人都会得到同样下场。这就是我所打听到的一切。”
拉雷惊得目瞪口呆。
“这些情报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阿瑟·道尔颇为自得地微微一笑。
“我说什么来着，你现在清楚了吧？”心情多少好了一点儿的沙乌勃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这不能怪我吗？”
“我可以想象得出，洛兰在那该死的地方无法过上快乐的日子。可是阿瑟，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用炸药炸墙？挖个地道？”
阿瑟在安乐椅上坐下，沉思起来。他的两个朋友默不作声，不时地瞅他一眼。
“有了！”道尔突然道。
“疯子”入院
这是一间窗子对着花园的小房间。墙壁是灰色的。床铺着的松软被褥也是灰的，只不过颜色稍浅了些。而一张小桌和两把椅子，却是白色的。
玛丽·洛兰坐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望着花园。阳光给她的淡黄色的头发又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瘦得非常厉害，脸色也异常苍白。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一条林荫道，三五成群的病人正在林荫道上散步。不时有穿白大褂的护士在他们中间晃来晃去。
“全是疯子……”洛兰望着在散步的病人低低自语道。“我也成了疯子……真是太荒唐了！我竟然把事情搞成这样……”
她使劲捏着手，弄得手指节嘎吧嘎吧响。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克恩把她叫到办公室，说道：
“我必须跟您谈一谈，洛兰小姐。您还记不记得您到我这里找工作时，我们头一次谈的话？”
她点了点头。
“您曾经向我保证，不把您在这所房子里看到和听见的一切说出去，对不对？”
“对。”
“那好，现在就请您把那个保证再说一遍，然后您就可以去探望一下您的老妈妈了。您瞧，我是多么相信您的保证。”
克恩摸准了他该弹哪根弦儿。洛兰感到异常局促不安。她一连好几分钟也没吭一声。洛兰的为人一向是说到做到，然而在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里的一切……克恩见她还在犹豫不决，不由焦灼起来，迫不急待地等待着她内心斗争的结果。
“是的，我的确答应过您要保持沉默，”最后，她终于小声说道。“可是您却欺骗了我。您对我隐瞒了许多事情。假如您当时就把一切真情都告诉我，我是不会向您做出这样的承诺的。”
“这就是说，您认为自己不必履行这个诺言？”
“对。”
“谢谢您的坦率。跟您打交道挺痛快，最起码您不拐弯抹角。您具有一个公民的勇气，敢说实话。”
克恩说这些话不单单是为了奉承洛兰。即使克恩一向就把诚实视为愚蠢，然而在此刻，他也的的确确佩服她那勇敢大胆的性格和坚定不移的道德准则。“他妈的，假如迫不得已非把这个碍事的姑娘消灭掉的话，实在是有点儿遗憾。可是，究竟该把她怎么发落呢？”
“这么说来，洛兰小姐，您是一有可能，马上就会去告发我喽？您想必也知道，这会给我造成什么后果。我将被处以死刑。除此之外，我还得遗臭万年。”“这些事您早就应该想到了。”洛兰回答道。
“请听我说，小姐，”克恩好像没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似的，自顾接着说下去。“我请您丢开那些狭隘的道德偏见。您得明白这一点，要不是我的话，道尔教授早就在泥土里烂掉或是在火葬场里烧掉了。他的研究工作也就寿终正寝了。现在头颅所做的工作，就其实质来说，是他死后所进行的创造。而这一点恰恰是我造成的。您想必会同意，在这种情况下，我对道尔头颅的‘作品’应该拥有某些权利吧？况且，如果没有我，道尔的头颅的发明也就根本无法实现。您不会不知道，光用头脑是开不了刀的，也不能缝合。然而布丽克的头颅和身体的‘缝合’手术非常出色地做成功了。在颈椎部相接的脊髓长合了。这个难题是靠道尔的头颅和克恩的双手的通力合作而解决的。而这一双手，”克恩伸出手来，看着它们说道，“也算有点儿价值吧。它们曾经救活了不止上百个人的性命，而且这还远不止这些。我们最近进行的工作不仅会在医学领域，也会在全人类的生活之中造成一次变革。从今以后，医学能够将人已经熄灭的生命使之复燃。多少伟大的人物将来能够死而复生，延长他们的生命以造福人类！我要延长天才的生命，把父亲还给孩子，把丈夫还给妻子。到了那时，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外科医生也能做这种手术。人类的悲愁哀怨将大为减少……”
“是靠着其他不幸的人而减少的。”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本来该有两个人哭时，却只有一个人在哭。本来会有两个人死时，却只有一个人死掉。这样的前景难道不伟大吗？至于说到我个人的事，就算我是在犯罪，可是，和这些相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拯救他性命与外科医生心灵上是否负罪，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如果置我于死地，那您杀害的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杀害了将来我能够救活的千百人的性命。这一点您考虑过没有？您所要犯的罪，比起我所犯的罪——假如我也算是犯罪的话——要重上一千倍。您还是再考虑一下，然后再给我一个答复吧。现在请您走吧。我并不急于得到您的答复。”
“我已经给了您答复。”洛兰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
她来到了道尔教授的头颅的房间，把她和克恩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道尔的头颅沉思起来。
“隐瞒一下您的意图，或者最起码只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难道不是更好一些吗？”最后，头颅小声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不会说谎。”洛兰回答。
“这样做倒是光明磊落，可是……您会害了自己呀。您可能会死去，而您的牺牲却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
“我……我别无选择。”洛兰说道，然后悲哀地点了点头，走了。
“命运已定。”她坐在自己房间里窗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说着这句话。
“可怜的妈妈！”突然，她心头一动。“可是，要是她的话，她也一定会这么做。”洛兰自言自语道。
她很想写封信给母亲，把自己所遇到的事原原本本全告诉她。然而，要寄出这封信是根本不可能的。洛兰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死掉。她已经准备好平静地迎接死亡。使她痛心的，只有对母亲的怀念。她相信，克恩迟早也逃脱不了应得的惩罚。
玛丽·洛兰预料的事发生得比她估计得要快。
洛兰熄了灯，在床上躺下来。她的神经一直很紧张。她听见靠墙的那只柜子后面发出了一阵沙沙声，她感到惊奇。她房间的门已经用锁锁好。不可能有什么人溜进她的房间而又不让她听见。“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也许，是老鼠吧？”紧跟着这沙沙声之后，就听见一阵轧轧声。不知是什么人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近床前。洛兰吓得不由得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然而，就在这霎那间，一双有劲的手把她按到了枕头上，接着把一个麻醉面罩扣到了她的脸上。
“死！”这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全身战栗，本能地挣扎起来。
“安静点儿吧！”她听见克恩的声音，口气还与平时做手术时一模一样。接着，她就失去了知觉。
她苏醒过来时已经在疯人医院里了。
精神摧残
对于拉维诺大夫来说，玛丽·洛兰是一个“临床疑难病例”。事实上洛兰在克恩家供职期间神经系统就已经极度衰弱，然而她的意志却没有被动摇。拉维诺现在干的就是要摧毁她的意志。
他暂时还没有开始短兵相接地对洛兰进行全面地“心理改造”，他只是远远地冷眼旁观，仔细地对她进行研究。克恩教授还没有给拉维诺大夫明确指示如何处置洛兰：是批准提前打发她进坟墓里呢，还是把她弄成疯子。而后一种作法，那是无论如何要或多或少地用上拉维诺“精神病院”的“系统疗法”。
洛兰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最后决定她命运的时刻到来。或者是死，或者是疯——在这里她和其他人一样，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所以她就集中了全部精神上的力量进行反抗，宁死也不能让他们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
“您这是一个疑难病例呀。”在上午例行查房时，拉维诺边寻思边跟洛兰说着话。
“您感觉怎么样？”他问。
“谢谢您，很好。”洛兰回答道。
“凡是我们能为患者做的一切，我们都会尽可能做到。当然啦，由于对环境不适应以及相对来说失去了一定的自由，有些病人毕竟会产生一种压抑感，感到孤独，忧郁。”
“我已经习惯孤独了。”
“从本质上说，您的一切完全正常。只是精神稍微受了点儿刺激，仅此而已。克恩教授对我说了，您曾参与了某些科学实验，而这些科学实验呢，又会给一个初出茅庐的人造成难以摆脱的严重刺激。您这么年轻，疲劳过度，又有点儿神经衰弱……而克恩教授是非常看重您的，所以决定让您休养休养……”
“我非常感谢克恩教授。”
“这是个深藏不露的娘们儿，”拉维诺恼了，“得把她跟别的病人弄到一块儿去。那时她也许会多露出点儿马脚来，这样就能尽快捉摸透她的性格了。”
“您坐得太久了，”他说，“干嘛不到花园里走走？我们的花园美不胜收，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公园，有十几公顷大呢。”
“没人允许我散步。”
“竟会有这样的事吗？”拉维诺惊奇地叫道。“这一定是我的助手疏忽了。您可不是那种散散步就会有害的病人。请吧，去散散步吧。跟我们的病人认识认识，他们之中有几个还挺有意思呢。”
“谢谢您，我会利用您的允许的。”
等拉维诺一离开，洛兰也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出口走去，走廊也是漆成暗灰色的，还镶着黑边。从两旁那些上锁的房门后，传出来疯狂的嗥叫声、呼喊声、歇斯底里的笑声、喃喃低语声……
“就像在动物园里一样。”洛兰心想，竭力想对这个令人压抑的环境泰然处之。然而她还是稍稍加快了脚步，从这栋房子前走过去。她面前出现了一条通向花园深处的平坦小径，洛兰沿着它信步走去。
就是在这里，也同样可以感受到拉维诺大夫的“系统疗法”。
一个又高又瘦，留着一大把长长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朝洛兰走来。老头儿高高扬起他那蓬松的眉毛，看着洛兰，却依旧像是自言自语地自顾说下去：
“我数了十一年，后来就数乱了套。我不知道我在这条林荫道上遛达了多少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一千年。在上帝面前，一天就是一千年。还有您，您也要在这里朝那儿走一千年。再往回走一千年。这里没有出口。正如但丁先生所言，进得门来万事休哇。哈，哈，哈！想不到吧？这里只有疯子才有权生存。可是您到了这儿就出不去了，跟我一样……”老头儿看见一个专门负责窃听病人谈话的卫生员走过来，就狡猾地眨眨眼，继续用原先的口气说道：“我是拿破仑·波拿巴，我的那一百天还没有到呢。”等卫生员经过他们的身旁走远之后，他问道：“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幸的人，”洛兰心里想道，“难道他是为了逃避死刑而装疯的吗？原来被迫装疯卖傻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洛兰前脚刚进自己的房间，后脚就有人敲门。她真想把门锁起来，可惜门从里面没法上锁。她决定不理不睬。可是，门开了，拉维诺大夫出现在门口。
他的头习惯地向后仰着，一对专注的龙虾眼瞪得滚圆，透过夹鼻眼镜的玻璃片向外望着，黑色的口髭和下巴上的西班牙短尖胡子跟嘴一齐乱动。
“请原谅，我没经允许就进来了。鄙人的医生职责赋予我某些权利……”
他决定无论如何先要把洛兰的平静心情搅个乱七八糟，所以突然之间就换了口气，无礼地讥讽道：
“您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不说‘请进，请原谅我刚才没有让您进来。我想事出了神，没有听到您敲门……’或者其他什么诸如此类的话呢？”
“不，我听见您敲门了，我不答是因为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多诚实呀，真是一如既往！”他讽刺地说。
“诚实并不是讽刺的好对象。”洛兰有些气愤地说。
“鱼儿咬钩了。”拉维诺高兴地想道。
他毫不客气地在洛兰面前坐下，用他那双龙虾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她。洛兰竭力想不理睬这种注视，到了最后，她开始不自在起来，就垂下了眼皮，脸也微微涨红了，她暗暗埋怨自己不争气。
“您认为，”拉维诺还是用那种讽刺的口气说，“诚实——不是讽刺的好对象。可是我认为诚实是讽刺的最合适对象。假如您真有那么诚实，您早就把我撵出去了——因为您恨我，可是，非但如此，您还摆出了一副好客的主人才有的殷勤笑脸儿。”
“这……只不过是教育所养成的礼貌习惯罢了。”洛兰冷冷地回答。
“要不是出于礼貌，那就要把我撵出去了？”说完，拉维诺突然发出一阵狼哭鬼叫般的狂笑。“妙极了！非常好！礼貌跟诚实原来是不相容的。那么，出于礼貌，诚实就该见鬼去了。这是一。”他先掰下一个手指头。“今天我问过您感觉怎么样，我得到的回答是‘很好’，尽管我从眼神里可以看出，您当时寻死的心都有。想必那时您也在说谎。也是出于礼貌吗？”
洛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她干脆来个一声不吭。
“我来帮您说吧，洛兰小姐，”拉维诺继续说。“自我保护的伪装。是不是？”
“是。”洛兰挑衅地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