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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自由之战

安达被绑在靠中间的位置上。被俘的几天里,安达一直昏昏沉沉,但这天却有了精神。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时刻,无论如何不能迷糊过去。他用尽全身力气,瞪大眼睛,望着面前不远处无比虔诚的镇民们。

我的想法是否可笑?我的努力是否有效?应该有效!只是需要时间,一千年形成的愚见不能在一朝一夕消除。虽然自己看不到那天,但自由肯定正走在到来的路上。

想到这儿,安达一阵释然。不知怎地,依娜的形象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为什么会想到她?是因为她脱难而去,此刻正代表着阿玛人们自由的希望吗?好象不光是这样。

安达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到这笑容的卫兵吓了一跳,难道他疯了?一个卫兵狠狠抽了他一鞭子。

这种时候,不朽神皇绝不会出现在广场上,甚至不会派神勇武士到那里去。不,他不愿在这个刑场中留下任何“官方”痕迹。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从未下令屠杀过谁,是他的人民自己要处死反叛者和入侵者。

两个太阳一前一后,你追我赶,一点点升到头顶,逐渐接近避难船高耸的塔尖。镇民们等着良辰吉时的到来,同时朝着叛匪们投掷污物,广场上喧闹一片。

皇厅里,不朽神皇垂着头,心情不佳。布篷、波斯卡和新任神勇武士总指挥西埃拉围在这里,向他汇报着最新情况。

“我们派去收缴银河天女私人飞船的小队遇到了抵抗,全军覆灭!”西埃拉说道。

“是吗?她留下的机器卫士有那么厉害?”直到此时,不朽神皇脑子里的银河天女,仍然是布篷试探过的那个假货。

“不是,是另外的武装力量。根据传来的战斗过程资料分析,应该是前些年逃出去的叛匪玛哈克他们。叛匪都是神勇武士,熟悉神勇武士的武器配备和作战方式。据监测站提供的消息,目前他们正驾驶着银河天女的私人飞船向我们这边飞来。”

正在这时,仿佛是为了配合他的汇报,总控制台上的信号灯亮了起来。不朽神皇按下受话按钮,一个带着荧光的灰色人影自动闪到控制台上。那正是一个神勇武士,由于欠缺维修,他的外壳上带着不少划痕和斑点。“我的武士伙伴们,我是玛哈克,你们应该记得我,这两年里作为一项任务,你们曾经在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里搜捕我。”

“我去制造干扰信号。”

布篷欲走,被不朽神皇制止。“不用,听他说下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玛哈克继续着他的演说。“我的伙伴们,我们虽然有多半个机器身体,但我们仍然是人。以前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但以后我们要去选择。方法很简单,我们团结起来,消灭那个老不死,夺下他的配件库。然后我们打开星球大门。外面的文明很发达,银河联盟希望接纳我们。那样一来,解决我们的生存需要完全不成问题。我们马上就要赶到‘天门’,希望你们能做出正确选择。我们是一个特殊的族群,我们的利益只能靠我们自己来维护。”

不朽神皇回过身,盯着新总指挥西埃拉,后者低着头,躲避着不朽神皇的视线。“那么,你能作出正确选择吗?”阴森森的声音令西埃拉头皮发麻。

“是的。我立刻去布置清剿,不使任何一个叛匪逃脱。”西埃拉讲得很干脆,但仍然回避着不朽神皇的视线。这个已经背叛过两次的人,很怕失去主上的信任。

不朽神皇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手里的牌仍然比对手的强硬,于是又吩咐道:“叫下面那些傻瓜别等什么良时吉刻,赶快处决那些叛匪。波斯卡,你守在这里。真正的决战就要到了。我要在这里静修!你来护持我,其他人立刻离开。”

布篷和西埃拉听命离去,波斯卡守在一旁。他们都不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危险。而且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不象往常那样到宫室里静修。不朽神皇当然非常明白,一生中最重要的决战马上便会开始,他已经不能藏到宫室里静修了。

大队神勇武士乘着飞车,冲出设在“天门”里的营地,向镇外的防线驶去。这个举动令让参加行刑集会的人很是吃惊。按规矩,他们要等到第一个太阳悬到飞船尖顶处才动手。眼下他们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正在这时,紧贴着地平线,一艘样式古朴的飞船风一样急掠过来。直到将近“天门”才猛一抬头,冲向避难船的上部。飞船卷起的狂风将沿途一些屋顶盖板掀起来,声势十分骇人。转眼间飞船就了广场上空。只见它高高跃起,又向人群中急插下来,象是要把这里的人都砸入地层深处。

围观行刑的镇民们吓得四散奔逃,准备行刑的刽子手扔掉手里的火把,也加入逃跑的行列。只有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受难者无法躲闪,纷纷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

双阳的余光在安达紧闭的眼帘里消失了,随即又重新出现。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身边和自己一样吃惊的难友。接着又看到已经飞离这里,正扑向避难船的古董飞船。最后才发现行刑场上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银发女子,只见她冲到一排火刑柱旁,伸出手来,将一条条绑住囚徒的绳索硬生生扯断。看样子丝毫不费力气。安达不认识她。一些被捕的反叛者却觉得她有些面熟。

“多谢……”图奥的绳索被解开后,向银发女子道了声谢,不想却令对方满脸羞愧。他也认出了这个人,不禁一声惊呼:“银河天女……”

帕帕西娜什么都没说,只是势招呼大家赶快撤退。正在这时,镇外出现了能量枪的闪光,而且是在镇子左右两面同时发出的。他们站在广场这里,可以看到一艘飞船和一群绿鹰同时从“天门”的两面攻上来。

“依娜!”看到那群绿鹰,大家欢呼起来。多日折磨留下的伤痛一下子轻了许多。他们从地上拾捡着顺手的武器,向依娜预备队冲来的方向接应上去。银发女子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并肩作战。此时,“天门”里的神勇武士差不多都已经到镇外抵抗去了,偶尔有个把挡路的民团,看到他们恶狠狠地冲过来,也远远地便逃之夭夭。

不过他们还是遇到了一个熟人。那是刚刚在镇上旅舍里住下的亚瓦,他正等着神皇陛下的封赏,却被乱奔乱跑的镇民裹带着,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正好碰上反叛者。双方愣了片刻,一个起义战士打破了沉默。“抓住他,是他出卖了导师!”

亚瓦二话没说,转身没命地逃跑,众人象潮水一样淹将过去。逐渐逼近的奔跑声让亚瓦浑身瘫软,很快便从精神上缴了械。他摔倒地上,象一块小石子被人潮淹没了。

古董飞船没理会广场上的事,它带着尖啸声扑向避难船。从避难船那里冲出最后几个神勇武士。他们向飞船胡乱地开着枪。能量射流在偏导防护罩外打着旋儿,毫发无伤。

那正是伟大的“千年隼”。此时它将能量防护罩开到极限,在避难船船身周围盘旋着。突然,象是雄鹰找到了下嘴之处,“千年隼”朝着避难船上一个凹口猛插下去,立刻悬停在那里。真正的武士长发飘逸,袍带飞扬,大鸟一样从船身里跃出,落在那个凹口里面。只见她手起剑落,一块线路挡板已经被劈开,露出里面的各种导线,导线篷散开来。她抓住那一把导线的线头,身体迅速发光、变亮,眩目的光芒让冲过来的所有神勇武士都不由得闭上眼睛。

他们再次瞪开眼睛,只看到一把线头散开在空中摇摆着,来犯之敌已经无影无踪了。

“化身大法!”

不朽神皇从屏幕上看到这一切,立刻呆在那里。那正是武士神功的最终境界。修成之后可以在全无机械设备辅助的情况下,使肉身在物质与能量之间自由变换。只是一千个武士中也难有一人修练到如此境界。当年莱亚公主也是在极为罕见的机缘下才修练成功。

容不得安努思前想后。“皇厅”里面有十几块能源线路挡板一同迸飞,十几道电光喷泉般涌出来,汇集在控制台上空,凝成一个人形光团。化成能量的安海拉?玛希塔,任何物质藩篱都挡不住她。由于在施展化身大法时占用了巨大的能量,皇厅里所有灯光一时俱灭,黑暗中只有那团光芒在闪烁着。

光芒迅即暗淡下来,化成实体。玛希塔手执光剑,长发在室内激荡的空气中微微飘动,表情凛然,目光逼人。

安努用双手合握着一把光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身边的零散物件在力场排拒下被震荡开来。面前不远处,玛希塔沉然伫立,剑光尖端垂下来,直指身侧,姿势是那么地熟悉。一千年前,莱娅公主曾经把杰迪剑法传授给安努,但那只是友情馈赠,慰藉一下安努对神功的渴望。她知道安努没有修成杰迪武士的潜质,又加上成年后才开始练习,完全无法真正修成正果。

然而杰迪武士所修练的功夫,其实是一套对原力运转的感应术。一个人如果能活数百年、上千年,即使资质平庸,只要勤练不缀,仍然能小有成就。只是从来没有谁能活那么大年纪,所以这种可能从未成为现实。安努完全不知道这个秘密。他只是由于不停使用脑波转换术,偶然间应合了这个机缘。

此时的安努用尽精神力量,想把已经获得的原力组合在一起。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总是有那么件异物挡在他与原力的交汇处,让他只能登堂,却无法入室。只不过眼下这种感觉真切和强大,无形的巨涛排浪般从他对面那个地方涌来。

“公主,我们真是有缘,没想到你在这里陪了我九百年!”

莱娅虽然故去,但她遗下的力量仍然在这里守卫着原力的光明面,阻碍着黑暗面的聚集。在公主精纯原力的牵制下,安努始终无法走完神功修练的最后一步。他也一直不知道公主曾经在避难船来到阿玛之前,在这里羽化飞升。

随着玛希塔的身体凝结成实体,皇厅里灯光又一处处亮起来。安努看清了,莱娅公主并不在面前,他面对的是个新敌人。这人他从未见过,甚至不是布篷试探过的那个女骗子。但在精神世界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感受到她的存在和威胁。

“安努,一千年了,多么漫长,多么疲惫。你该休息了,该休息了,休息……”玛希塔的声音逶婉飘渺,深入心肺。一瞬间,安努面前仿佛展开一幅无边无际的大幕,一千年里无数次争权夺势,无数次骨肉离分在同一时间涌现在这块巨幕上。那些血肉之躯又化作有形有质的实体,落下来压在他的身上,感觉好不沉重。安努觉得从心灵深处涌上一阵难以抵御的麻软,好象只有甜甜的睡眠才是眼下最值得追求的事情。

“不!”安努大喝一声,把自己从幻梦中惊醒。这是杰迪武士的心灵控制术。安努虽然也修练此术,但他面对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以致于一不留神便身受其制。他运起神功,阻拦着玛希塔的精神力量。

“安努,长生绝不真实,不朽毫无意义。万物生生不已,世间潮起潮落。你已有违天道,悖逆自然。你的生存挡住了别人的生存,你的自由妨碍了别人的自由。现在你自己了断吧!”玛希塔一句一顿,仿佛在宣读判决书。

安努的手在颤抖,安努的心在颤抖。他面对的不再是循规蹈矩的联盟官员,不再是仿古探幽的书斋学者。玛希塔明心见性,直指本心。她的判断就是结果,她的思想就是行动。她正是他最害怕的那种对手。

安努退了一步,指着窗外,拼命吐出一句话,那句话从未有过的软弱:“这是我的星球,我的世界。他们,几十万阿玛人,他们爱戴我,跟随我,没有我,他们该怎么生活?”

剑光缓缓抬起,来人冷冷地说道:“问得好,马上我们就会知道答案!”

玛希塔作势欲起,然后又猛转身,用剑光挡开背后射来的能量束。波斯卡知道这次偷袭不可能奏效,只是替主人干扰一下对手。一射出能量束便就地翻滚,躲开反振回来的光波。一团绿光从皇厅顶上罩了下来,他的物质复制机已经打开。波斯卡的身体高速旋转,立刻变成模糊不清的一团。然后,从这团雾状物质中分离出两团、三团……

年轻武士收住脚,注视着那些光团。不朽神皇横陈光剑,保持着戒备,他不敢上前挑战,他需要臣下来试探敌人的实力。

才过片刻,七八个旋转的雾团停了下来,一时间,只见地上躺满了波斯卡。不,不是波斯卡,而是一群拥有波斯卡面孔的怪物,有的没有手臂;有的却有三条腿;有的像未成形的胎儿;有的身体透明,五脏六腑恶心地暴露在空气里。每个波斯卡都止不住地大声惨叫着,令人肝胆欲裂。

其中只有一个完整的波斯卡,也就是真正的波斯卡,他挣扎着站起来,口里不断喷涌出的鲜血让他无法说话。他恨恨地指着玛希塔,接着颓然在地。

不朽神皇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知道玛希塔能够发出强大力场,令波斯卡根本无法顺利化身。

玛希塔不再理会地上那些苟延残喘的“波斯卡”,一声娇斥,身边的储物罐、小型仪器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起,旋风般向安努飞去。安努也大吼一声,抓起自己的座椅劈面掷出。宝座在空中就裂为数片,向卷来的杂物迎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控制室中央碰到一起,碎片四分五裂,声势吓人。

在一片纷乱中,两支光剑狠狠地撞击在一处。

“天门”外,依娜和玛哈克的两只队伍不约而同从两个方向攻了上来。依娜的队伍里有从各地新招募的起义者,他们都是被安达启蒙的人。玛哈克的队伍里则添上了曾经前往那塔尔镇执行扫荡任务的神勇武士第一小队。他们被起义部队缴械后,选择离开战场,到星球某处躲避一时,以观其变。

但是没多久,他们就和玛哈克取得了联系。毕竟同命相怜,他们立刻就加入了这只更为强大的反叛部队。接着他们马不停蹄,杀奔“天门”。他们知道,如果给不朽神皇准备好扫荡的时间,他们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在他们对面,旧日同僚西埃拉指挥着部下排兵布阵,以守待攻。他并不知道那个直接冲入避难船的厉害角色是谁,但挡住眼前这些叛军还是有把握的。

而且,“天门”里还有一只奇怪的力量挺身而出,加入守卫者的行列。那是一群麻衣裹身的修道士。不过和民团不同,他们的手里还都拿着能量枪,而不是冷兵器。德鲁伊特是他们的首领。不过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学者,不是子旋臂省星际文化学院院长,而是一个双眼血红,披头乱发的狂人。长时间的“修练”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留下了明显的烙印。

“保卫神皇,保卫银河系里的净土!”在他身后,同样怒发冲冠的杜兰等人也都在狠狠地射击着。不过他们毕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并非玛哈克一班神勇武士的对手。很快,这些外来客组成的防线就失守了。

避难船里听不到外面的战斗声音。只有两个骄健的身影,一个深兰,一个素白,在错踪复杂的扶梯系统向上急升。速度之快,仿佛他们不是手攀脚踏那些金属框架,而是凭空飞升上去的。此时深兰在前,素白在后,正在一追一逃。

搏斗开始没有片刻功夫,安努积蓄了一千年的自信就频临崩溃:他对原力的把握远不及玛希塔精纯,只能象狂涛中的小舟一样自保。看来杂牌仍然无法与正宗相比。勉强支撑一会儿,安努知道无法取胜,于是在自己的老巢里第一次放下不朽神皇的尊严,逃出了“皇厅”。玛希塔紧追不舍。不一会儿,他们就跑到脑波转换室外面。

一阵尖利的啸声响过,转换室那扇由合成材料制成的门被铰得粉碎。一具奇怪的机器飞了出来。那机器象一只放大几万倍的昆虫,上上下下配有十几个旋转不停的轮式结构,有的用来前进,有的负责定向,有的则是飞旋的轮齿,锋利的足以切削遇到的一切。这个东西一飞出来,就挡在安努和玛希塔之间。

玛希塔不知道这是什么,她将剑光护在胸前,转头望向脑波转换室。只见布篷的人类身体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趴在地上。安努可知道这具机器的底细,它正是布篷的前身,一种罕见的战斗型机器人。想当初布篷寄身到人体之后,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学会用脚走路,而不是转动已经不存在的飞翼轮盘。象安努一样,布篷也将前身私下里留起来作为纪念,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布篷,你这是做什么?”安努大惊。

从那个悬空怪物中发出尖锐的金属音,压倒了大大小小飞旋不停的轮盘带来的噪声,那个声音安努已经忘记很久了。“神皇大人,我是第一次违反您的旨意,擅自动用脑波转换器,请您宽恕。您是我生命的意义,我不能让她伤害您。”

然后那个怪物又转了个角度,玛希塔看不到它的眼睛,只能听到恶狠狠的声音:“你这个妖女,你这个自命不凡的怪物。你根本不知道一生中有个能为之尽忠的人是多么重要。”

话音一落,玛希塔的剑光便同样旋转成大大小小的圆圈,向布篷漫卷过去。但布篷灵巧的机器身体从这些充满杀机的光圈中闪了出来。他拥有多年支配人体的经验,对人体动作的特点有更多的了解。

看着在半空中拼死相争的臣子,安努的眼圈罕见地湿润起来。布篷对他忠心耿耿,以至于多年以前,他平生头一次破例,为布篷作了脑波转换。安努想起当初布篷是多么憎恨自己的机器身体,而今天又能为自己舍弃这一切,一股豪情迸发起来。他挥舞光剑冲向玛希塔,与布篷一前一后夹击对手。

玛希塔牢牢握着光剑,在两个不同性质的怪物中间前挡后隔。莱娅前辈亲历的无数场战斗经历融进她的身体,伟大的原力提升她的潜能。她已经发现了布篷的弱点,在那众多轮盘角度相交的中间有一处空隙,光剑可以直刺进去,击碎它的控制中枢。但她没有机会刺出这一剑。每当她试图进攻时,安努就会在另一个方向扑过来牵制她。

突然,玛希塔的光剑前后旋了两圈,荡开两个对手进攻。然后,她的身体飞鸟一样凌空掠起,冲进脑波转换室。手起剑落,向布篷的肉身劈了下去!

“不!”尾随进来的布篷一声惨叫,挡向他的肉身。玛希塔需要的正是这一瞬间。光剑的尖端仿佛伸长了,直刺入布篷的核心结构。大小轮盘四散开来,带着巨大的动能嵌进转换室的各处墙壁上。玛希塔飞速躲到脑波转换器后面,那具机器被飞溅的金属物击中,冒出火花,爆炸开来。一千年前伟大的发明就此涅灭。

这一刻快似闪电。安努刚刚尾随进入脑波转换室,就看到了布篷的下场。他立刻刹住脚步,忠臣的陨命又使他回到现实中来。安努再次选择逃走。玛希塔同样追赶下去。

很快他们又来到宫室外面。“砰!”地一声巨响,宫室的门被两股铰合在一处的原力撞开,象一块纸片飞散。且战且退的安努率先跳进宫室,猛跑数十步,停在门对面的墙壁跟前。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这次他是从心底里发冷,一千年的修练,反复钻研和领悟,他仍然不能与正宗武士抗衡,他第一次被人逼进了角落。

但他仍有最后的牌可打,那副牌就在这个阴森森的宫室里。

玛希塔紧追至此,一踏进宫室就立刻收住脚步,剑尖垂落下来,用审慎的目光望着这个阴风飒飒的地方。杰迪神功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敏锐感觉,现在,正是这种感觉告诉她一个奇怪的结果。在这间宽大舱室里,时间和空间交错在一起,黑暗和光明混杂于一处。她从未有过这样奇异的感觉。黑暗原力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飞来冲去,想组合在一处,又象是无家的孤儿,芒然地寻找着归宿。

“哈哈,公主,还有你这个妖女,就是你们加在一起也不会赢我,一千年的生命给了我太多东西。”安努猛地把光剑左右摇晃,控制棺椁的力场骤然消失,一只只液体柱立刻倾倒下来,宫室地面转眼间就汇成汪洋。玛希塔脚尖点起,落在一处离地一人多高的管道上。那管道只有手臂粗细,但足够让玛希塔稳稳地站住。

随着保护液的流淌,众多遗体也颓倒在地,被保护液形成的激流冲得到处飘浮。不过,陆续有一些“尸体”站立起来,茫然四望。他们都是一些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身体仍然健康,容貌照旧出众。他们恰好挡在安努和玛希塔之间,形成一条隔离带。

他们睁开眼睛,惊讶不已地彼此对望着,又望望站在最里面,年纪最轻的安努。那些目光朦胧迷惑,仿佛被人突然从沉睡中唤醒。但是很快,谁也没说话,一种无声的命令瞬息间传遍了他们中的每一个。这些人就地坐在没脚深的保护液中,双手托在体侧,闭目不语。

玛希塔突然明白了这是些什么人。她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这些人都是安努,他们本来应该只有一个灵魂,但却处在九百多年间的不同历史时期。玛希塔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原力在他们身体里的不同阶段,从萌芽初具,到老辣圆熟。

不及她细想,一股黑暗的浊流排山蹈海般向她扑来,那黑暗只存在于感觉中,无形无象,无边无际。玛希塔促不提防,脚底一滑,跌下管道。正巧,一具异种智慧生物的尸体从下面漂过。玛希塔双脚踏在它粗大的头颅上,猛压下去,将其牢牢地钉在地上不再飘动。自己也站定了。

宫室里,流淌满地的保护液开始激荡起来,形成皱纹和涡旋,好象有强风从液面上吹过。玛希塔只觉得宛如一块大石压在胸口,越来越窒息。这里有几十个安努,虽然每一个安努都未能熟练把握原力精髓,但他们的力量汇在一起,仍然胜过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士!

“前辈,给我力量!”玛希塔牢牢握着激光剑,心中默念,集中全部力量来抵御黑暗力场的威压。对面,手持光剑的最后一代安努也不敢懈怠,集中心神,统领着他的前身们抵抗这平生仅遇的最强敌手。他已经能感觉到玛希塔身边的力场逐渐收缩。四面八方的黑暗原力象多爪巨兽一样合拢。玛希塔,再过一会,你连逃走的可能都不会有!安努的心在笑。他是不朽的,今后的岁月仍然能证明这个真理……

“砰!轰隆!”

两声巨响在宫室门口爆发,立刻冲散了里面无声无息的奇异较量。安努的胸口仿佛被重锤击打一样,他啷呛着倒退几步,强咽下喉中的一股鲜血。对面的玛希塔也把握不住,从尸体上跌下去。但她毕竟拥有纯正的杰迪神功,立即控制住心身。夹在两者之间的几十个安努前身中,有几人承受不住原力的突变,倾刻便扑倒在保护液中,真正变成了尸体。

冲进来的是帕帕西娜。她担心玛希塔在决斗中吃亏,仗着力场发生器护身,闯进了已经无人防守的避难船,一直寻到这里,正遇上黑暗与光明间的生死相搏。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立刻发射无形力场射向安努。然而,一股山岳般沉重的压力将她直推出去,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帕帕西娜身体强悍,仍然保持清醒,她不解地望着室内诡异的情形。

安努定下神来。他双手举起,准备再次聚拢众人的力场,给玛希塔最后一击。只要消灭了她,其他敌人全都不在话下。

“安努,不朽真那么可爱吗?”

安努忽然发觉远处的玛希塔正在对着他微笑,那微笑就象战场上出现歌舞演出一般怪异。不管她,那是杰迪心术!同样的把戏不必使用两次。安努集中精神,在他面前,几十个“他”又一次将黑暗原力汇聚起来。

“唉!”玛希塔忽然长叹了一声,把目光转向面前的几十个活死人。“你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不朽的!每一个!你们有自己的爱与恨,有自己的情与仇,这些都永远与你们在一起。九百多年里,你们在阿玛星球上从未服从过任何一个人的命令,从未为任何一个人牺牲过自己,今天又为什么要改变呢?”

玛希塔的话如咒语,似吟唱,仿佛春风拂面,又象清泉浴身。那几十个活死人听罢,脸上全都留露出迷芒的神态。有几个看到身边刚刚死去的其他前身,立刻现出恐惧、厌恶和绝望的表情。他们苏醒了足够多的时间,已经可以清楚地思考问题了。他们本来已经实现了不朽,没想到却又被唤醒面对死亡。

“不,不,”安努知道了玛希塔在干什么,全身立刻象被扔进了冰河。“不,你们都是一体的,我的不朽就是你们的不朽,你们要帮我打败她!”

几十个前身纷纷站起来,每人有每人的姿势,每人有每人的表情,每人有每人的个性,每人有每人心目中的不朽!安努再也无法将黑暗之力凝聚在一起。

“不,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要成为一体,因为你们就是我!”

玛希塔叹了口气,转回身,示意帕帕西娜堵上耳朵。接着她凝神长啸,啸声由低沉到高昂,由浑厚到尖厉,如大江大河,绵绵不断。整个避难船仿佛都在这啸声中摇晃和颤抖。许多块舷窗碎裂了,许多处板壁崩开了。安努又一次觉得自己被一万只利爪撕碎了,被一万把尖刀割裂了,被一万块巨石压扁了。他的每个细胞都被拆开,抛散到四面八方。这感觉他是那么熟悉,他一生不希望再遇到。但是他已经无法避开了。

帕帕西娜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呆望着远处的安努。只见他的脸上渐渐生出皱纹,象被狂风吹皱的水面,头上长出华发,身体开始佝偻,长袍变得肥大。五十岁、七十岁、九十岁……安努偷去的时光回归在他身上。一百岁、一百五十岁……安努的脸上只剩下了一层皮肤包着一副骷髅,身体则成为长袍下面枯瘦的一堆。两百岁、三百岁……人类没有那样长的自然寿命,安努无声无息地四分五裂,血水和碎块漂到宫室的中央。

几十个前身呆呆地望着这些残躯从自己的身边飘过。他们活着的时候,心里头都牢牢地扎下不朽的意念。眼下,不朽的最后希望已经破灭。

前身们一个个仆倒在保护液里,吐出了他们的最后一息。

愚民是一把双刃剑。它为统治者带来了臣民的恭顺,也为统治者带来了臣民的愚昧。久而久之,这些臣民除了恭顺,再无长处可言。“天门”的民团打着旗帜冲向叛军。但是很快,这些虔诚信徒们就被起义部队驱散了。

镇外,西埃拉带着神勇武士们据守在几处掩体里,分别抗击着依娜和从前伙伴们的进攻。突然,天空里迅速聚集起乌云,旋即变得密密实实,将阳光彻底挡住。仿佛一块黑幕倒挂在天际。玛希塔的头像倒映在云层上,庄重的声音回荡在避难船和附近的丘陵之间。

“阿玛人民,不朽神皇已经死了。死亡本属于他,只是他领受得太晚。自由本属于你们,只是你们得到的太迟。不过它终究是你们的。战斗结束了,历史改变了。避难船每处大门都敞开了,你们可以走进你们祖先共同拥有的地方,看看你们的历史。”

交战双方都放下武器,聚精会神地听玛希塔讲话。好半天,谁也没看到不朽神皇现身出来,看来他是真的出了问题。

战场沉寂下来。反叛部队、防御者、普通居民……渐渐地,各方各派的人汇在一起,一小批一小批涌进避难船。先是反叛者,后是西埃拉的部队,最后是本地居民。勇气的大小和进入避难船的顺序惊人一致,毕竟那里是几十代人望而生畏的禁地。

几个小时过去了,避难船里充满了好奇的人们。这条船曾经载过一千多个乘客来到这里。现在,单是“天门”本地的居民就已经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一时间,船体里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大家东瞧瞧,西看看。就是威严的“皇厅”也来了第一批“参观者”,纷纷的议论代替了刚才战场上狂乱的怒吼。世界在他们眼中一下子成了另外的样子,这种心灵变化就象地震一样难以承受。所以,绝大多数参观者的表情都象小孩子一样充满天真好奇。

但他们毕竟不是小孩子,面对事实,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判断。

“千年隼”号和帕帕西娜的飞船并排停在避难船顶端的平台上。安达、图奥、依娜、玛哈克等人聚集在发射场上,处理着善后事项。至于下面的“神殿”,他们让阿玛人随意进出,这样更可以抹去它的神圣色彩。

帕帕西娜躲在“千年隼”里。虽然最后时刻她没少帮助起义者,但还不敢保证图奥和依娜会原谅自己。玛希塔也呆在“千年隼”里。她在倾听莱娅公主的遗言。

“我们还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图奥虽然不太勇敢,但头脑却非常清醒。他提醒着自己的战友:“我们虽然消灭了不朽神皇的肉体,但还没有把他从阿玛人民的心目中清除掉。他们仍然把他当作神。现在外地的人仍然不知道‘天门’这里发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了,他们的精神上会产生很大震憾。甚至会有骚乱发生,我们需要组织人力去建立新秩序。”

“我留在这里。”安达说道:“继续向他们宣传历史的真相,帮助你们建设新秩序。”

“银河联盟会怎么对待我们?”依娜最关心这个问题:“他们一向承认安努的统治,会不会……”

“如果他们敢干预,我们就抵抗到底。”作为阿玛星球最有力量的武装的首领,玛哈克毫不含糊地想到武力。

“不,不需要。”安达马上解释道:“对于未入盟的文明世界,银河联盟的原则是接受即成事实。如果你们能够管理好自己的星球,他们就承认这种秩序。而且我相信在外面,阿玛人民的朋友肯定比安努的朋友多得多。”

“那么,安努那几个客人怎么办?”依娜指的是德鲁伊特和杜兰等人。

“我会向有关机构协商,派人接他们回去。他们还是银河联盟的公民。按照银河联盟的法律来判断,他们并没有犯罪。”

“千年隼”的驾驶室里,帕帕西娜呆坐在那里。这个江湖女子如今满面愁怅,她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玛希塔在她面前坐下来。“帕帕西娜,你对自己的将来有安排吗?”

“没有。我哪里有什么将来。”帕帕西娜欠了欠身,说道:“来阿玛以前,我甚至不知道,得到光剑后自己要做什么。”

“我的朋友,你是我师兄的后代。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可以来给我做助手吗?”

“你的助手?”帕帕西娜望着那张俏丽的娃娃脸。这副过于年轻的面孔曾经狠狠地欺骗过她,不过此时这张脸上充满了诚恳。帕帕西娜想了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无意中,做了你许多天的助手了吗?”

玛希塔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开心地笑了。一旦她不是庄严的武士,她就会变成坦率真诚的朋友,变成一个人们非常愿意亲近的人。驾驶室里顿时充满两个女子欢快的笑声。

正在这时,嘟嘟的示警声充满了驾驶室。玛希塔打开监视器。这些老古董乍用起来很不顺手,她试了许久,才把灰黑色的近空星图调了出来。几只庞大的飞船已经跃出超空间,正向阿玛星球逼近!

当知道来的竟然是银河联盟副议长时,最吃惊的就是安达。他已经来到阿玛两个月了,外界信息一概不知。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么重要的人物大驾光临。

至于图奥这些起义军首领,对银河联盟的官方人员完全没有接触过。在这个星球上,知道安努和斯凡特维德之间密切关系的,只有那几个已经毙命的心腹。他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玛希塔对于这个人倒是心中有数。在银河联盟的高层里,她有非常可靠的朋友,把有关高层人物的信息传递给她。玛希塔来到惊惶失措的人们面前,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大家:“斯凡特维德要在议会上提出道德重整法案,不朽神皇统治下的阿玛星球是他想树立的样板。这次他们到来,肯定是想宣传这个样板。”

“什么?他们竟然会宣传这么一个独裁者?”依娜惊讶道。

“那怎么办?”图奥也大惊失色:“他和安努是同党,我们又消灭了安努,他会不会用武力打击我们?”

“从法律角度来讲,他不能这样做。”安达熟悉银河联盟的法律体制。“在未入盟的文明星球发生内乱时,银河联盟要严守中立。不过副议长兴师动众跑到这里来,一旦发现安努给他搭起的舞台不存在了,他的反应可以想象。”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对外面完全不熟悉……”压力稍大一些,图奥的软弱本性就会恢复。

安达劝慰道:“他联系不上安努,会猜到这里发生了事变。不过现在通讯还是畅通的。我马上以银河联盟天穹省民政官员的名义,通过内部信道向有关机构提供阿玛行星实际情况的报告,让他们紧急出面。另外,除了法律体制的约束,副议长本身也有许多政敌,他们会阻止他的行动。现在我要到联盟飞船上,直接向斯凡特维德解释情况。而且你们最好推举出一位代表和我一起去,陈述你们反抗不朽神皇的理由,这样最有说服力。”

安达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人,这些都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土著。玛哈克的眼睛瞧向别处,图奥惶恐不安地垂下头去,上天?见外星来客?那是他们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我去!”一个镇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安达没有回头就能听出那是谁。好姑娘!这时候的勇敢才是真正的勇敢!他在心里暗赞道。自从普龙死去后,这只起义队伍便失去了精神领袖,惟有这个人才能给她的同胞输入足够的勇气。

玛希塔走到依娜身边,握住她的手,一股热流涌入依娜的心里。玛希塔用力地朝她点了点头:“陌生的世界并不可怕,如果你勇于了解它,就能很好地把握它。来吧,我们一起去。”

迈过专用飞船连接口时,依娜绊了一下。那时她正在打量一只鸟儿般精巧的小机器人。鸟型机器人看似不经意地掠过他们面前,飞向船体深处。安达握住依娜的手,帮助她重新站好,同时也发现她的手心浸满了汗水。安达的心里跳动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被波斯卡俘虏时曾经戏言,不妨娶个阿玛姑娘为妻。当时只是和波斯卡斗嘴。怎么?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心跳?难道一句戏言会成真?

飞船里,一男一女两位引导员带着他们走向斯凡特维德的会议室。副议长铁青着脸,盯着安达问道:“你就是违法闯入阿玛行星的那个民政巡视官?看来给你们天穹省召开的听证会还是不够。哼,你有什么话说?”

“我的行为确实违反了‘星际文明水平分类法’,并且非法使用物质——能量转换设备,为此我应该接受司法调查。”安达平静地回答道。这个答案他在心里已经蕴酿了几个月,讲出来并不费力。“但按照这个法律,未入盟文明内部如果发生政权更替,无论是否涉及武力行为,银河联盟都不能卷入。”

“是的。但如果是随便什么强盗匪徒,用暴力推翻一个文明星球的执政者,银河联盟当然要有所作为。不然,宇宙间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吗。安达先生。要知道,法律问题的权威是我,不是你。”

“您作为副议长,自然是法律问题的权威。不过与此有关的基本法律程序我还是了解的。当未入盟星球发生内部动荡时,银河联盟有一套方法来鉴别其属于政治斗争还是犯罪行为。现在,阿玛行星的反叛力量推举出他们的代表,向您介绍他们的政治主张。”

斯凡特维德不屑地看看面前的两个女子。“你们哪个是阿玛的代表?哦,对了,一定是你,看你这身土布衣服就是。而你,你……”

“我叫安海拉?玛希塔,银河联盟的一位平民,也是你的纳税人和选民。”玛希塔平静地作了回答,然后退到一旁,将依娜让出来,现在这里的主角不是她。

“议……长先生。”依娜咬不准那个对她来说很新鲜的词,但她很快克制住羞愧:“如果您是为了主持正义而来,那么请您听我陈述阿玛人民的真实遭遇。”

“哼!阿玛人民?你懂得什么!”斯凡特维德指向舷窗外面的太空。“我到过银河系里上千个文明星球,熟知它们的盛衰成败。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而你们自己并不知道!不朽神皇给了你们最幸福的安排,你们却要破坏它。你们正踏进一条流向腐败的河。”

“先生,您怎么会这样认为?”依娜激动起来:“我们阿玛人幸福还是痛苦,难道自己不知道,却要你这个外人指手划脚。这么多年,你们哪一位高官来过我们这里?你们谁关注过这里人民的处境?安努给你们画出一个虚假的阿玛,你们接受它,只是因为这幅画对你们有用。不错,我们是原始人!我们什么都没见识过,但我们有一颗心。这颗心告诉我们——”

依娜拉了拉左右两个人,坚决地说道:“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你不是!关心我们的人,自然会理解我们的遭遇。不关心我们的人,理解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不接受阿玛星球上的事实,一定要干预,那么我们继续战斗就是了。前辈们已经为自由战斗了九百年!这里早已血流成河,我们不怕为自由多流几滴血。”

“你——”斯凡特维德胀红了脸。

“请问先生,我们可以坐下吗?”玛希塔插了话,声音如一波清水,冷却着室内的暴烈气氛。副议长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自己为什么如此失态?不行,控制大局的是自己。要稳住,稳住……

于是,斯凡特维德向三个人打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又让人端上饮料。在他的左右两侧,生物材料制作的隔离墙后面,几个阻击手正手持声波枪描着来客的位置,那股力量可以透过墙壁起作用。玛希塔能够感觉到这些武器的位置,但她全不在意。她不是来使用暴力的,但也不在乎对方准备的那点武力。

玛希塔稳稳地坐下来。这时候她既不是那个俏皮的漫游者,也不是那个强悍的武士。此时,玛希塔全身被一股浩然之气笼罩,端庄、肃然。她用一双明亮深邃的眸子注视着斯凡特维德。后者望着她的脸,顿时被那股天地之气震憾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好听对方讲话:“先生,在我的视野里,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所以我请问,斯凡特维德先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我是说,您不是作为副议长,而是作为一个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那声音透着磁性,柔和而坚韧,直入斯凡特维德的心怀。后者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对方拨动了,一股震颤的感觉突然传来。玛希塔继续说道:“古往今来,作人与处事,两者相悖处甚多。不能调合彼此的人,无法达到人生至高境界。我想先生既然有如此成就,应该能避免这个矛盾,所以才有此一问。您来到此处,作为官的动机和作为人的动机,各是什么?各有多少?”

斯凡特维德克制住这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努力调理自己的思路,回答道:“我来这里,惟一的目的就是求道。如今世风日下,人欲横流,天道之不行久矣!阿玛这样的净土千载难逢。我要看看它,我要保护它。”

“先生为什么对它有兴趣?”

“因为这里民风醇朴,人民有忠有义,保留着传统美德。”

“不——”依娜的身体随着话音欲起,但被玛希塔按住。

“先生的足迹履过上千个文明星球,但不知先生可否悟出文明的本质是什么?”

斯凡特维德紧盯着玛希塔的眼睛,心里翻来覆去: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话这么有吸引力?为什么我会感到她讲的话有道理?看样子,这是个可以与之谈论哲理的人!斯凡特维德开始相信这一点。此时他暂时忘掉了,这个人刚刚杀死另一个他认为可以与之谈论哲理的人。“这位小姐,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多谢阁下。”玛希塔姿式不变,娓娓道来:“宇宙间的智慧生物千奇百怪,或披麟带甲,或上天入地,生活方式相差悬殊。但若能称上文明世界,彼此相处之中不过是遵循了两条道理:一个人的行为最好不伤害其他人,一个人的行为最好有益于其他人。包含在奇风异俗、繁复条规、错综律法之下的无非就是这两条致理。环宇之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个人、一个团体、一个种族、一个星球社会的行为如何去判断,可以设立千百条法律。但追根究底无非是这两点根本!有益于他人的人就是好人,无益于他人的人就是坏人。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阿玛星球和银河联盟,凡有人、有文明之处,盖莫能外。所以我希望先生此行,真正是为求‘道’而来,为探求根本与永恒而来,而不只是为对古风旧俗猎奇而来。”

斯凡特维德沉吟良久,点头说道:“这位女士,你对宇宙人生洞悉之深,令我佩服,我也知道你所指为何。但是我认为不朽神皇的所作所为,的确大大有益于他的子民。”说到后来,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平和了许多。那股冲天的怒火不知飞到什么地方了。

“阁下,请恕我刚才无礼。”依娜一言出口,也发现自己的火药味少了许多。“他的所作所为对阿玛人民有什么影响,我们自己最有发言权。”

“确实如此。那么我们就用科学的方法来调查民意吧。这个星球上大概有三十多万人吧?”斯凡特维德满意地发现,自己还能坚守住原来的想法。“我们有科学的民意调查方式,看看有多少人拥护安努,多少人反对他。”

“斯凡特维德先生,执意想改变这颗星球的正是你自己。你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也不想知道。你只想让它成为你希望的那个样子。而安努正投你所好,把它布置成了那个样子。”玛希塔没有接他的招。阿玛局势初变,如果真做民意调查,反抗者未必占上风。她慎密地分析道:“阿玛社会终究会延着自己的方式演变下去。这里的人民早晚会觉醒,安努的****早晚会被揭露。到那时你就会面对最尴尬的现实,文明世界的人会知道你扶持了一个独裁者。安努给你的这颗苦果并不好消化。你还没有吃下去,这已经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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