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程怀外迟疑片刻,支支吾吾道:“大,大娘子是个小乞丐突然挡在马车前。”
靠在车壁上的慕颜疑惑片刻,还未开口,便听见马车外一个稚嫩虚弱的声音哭喊着。
“求求你,求求你们了,只要一点吃的就好,求求你们了。”
继而是“扑通”一声像是跪地的声音,“砰砰砰”的接连几声像是头磕在地上的声音。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稚嫩的声音不停的哀求着,却仿佛越来越虚弱。
慕颜抱着小狼挑挑眉毛微微疑惑,乞丐么?可以算是前前世她半个同行了么。可是乞丐胆子都这般的大么,是明明知道是大将军府的马车才拦的?还是当真是走投无路?
心中有些好奇,遂顺手撩开身旁的帘子。
此时晨光微霁,雨后初晴的空气带着泥土洁净的芬芳,只是这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人竟是个同她现下差不多大的孩子,低着头看不清性别,蓬乱的头发粘着泥土,褴褛衣袍明显比他的身形要大许多,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只在腰间系紧了带子,脏兮兮的看不清楚曾经的颜色,双腿跪在还有些湿润的泥土中,完全不顾地上泥泞不停地磕头。
看着慕颜不由心中狠抽一下,像是从未被触及的禁区被人猛然打开,重重地敲击在心上,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嘲讽而悲悯的说着“承认罢,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原本的样子。”
慕颜像是被猛然刺痛般猛地放下帘子,抽回手,手腕竟不自觉地轻轻颤抖,从心底泛起地寒冷,伴着那一声声的“你原来的样子。”不停地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透骨冰冷。
忽的手背一暖,却见江慕将手覆在她颤抖的手上,琥珀色的眸子闪动着隐隐关切注视着她。
她强自勾勾嘴角,却估计比哭还难看,但手腕间传来的温暖,仿若是暗夜中的萤火虫,点点微光虽然微弱却是坚定的支撑。
慕颜定定心神,在小乞丐不停的哀求声中,她只是淡淡看了小乞丐一眼,好像并不打算理会,放下帘子,命程怀继续驾车,心道兴许能在天大亮前进入武威城中。
不理会小乞丐,并非是她轻贱庶民生性凉薄,而是方才马车一路驶来,她看见附近的树林中,还有许多这般的乞丐,他们见到贵胄的马车驶过有片刻期冀,可看见周围的执剑侍卫时又怯弱地退了回去。想必程怀也看到了罢,若只是普通的小乞丐打发走便是,绝不会如此迟疑。
而那些盘桓在城郊的并非当地的乞丐,看行装倒像是灾民。
凉州本就苦寒,饥寒交迫的灾民盘桓在城外,就像是无止境的黑洞带着近乎疯狂的绝望,若是打开城门便能顷刻吞噬一切。
此时即使他们救得了一个也救不了全部,因一时之仁则会给城中百姓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况且倘若给了一个希望,便会源源不断如此这般的小乞丐涌来,战乱的年间,最不缺的便是灾民。
这本就是个人命如蝼蚁的时代。
慕颜心中黯然,现实残酷,有时不得不向它妥协,因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若非足够强大,强自扭转现实最终只得被之碾压。
马车微微晃动,是程怀复又催动马车,将小乞丐的呼救声甩在身后。
慕颜抚着手中小狼,微微蹙眉,记忆中元朔二年,漠北之战后,父皇的确曾经接到过关于边关灾民的奏折,可她明明记得,父皇特意批注了开放粮仓拨粮赈灾,而地方官员回禀的奏折中也提到接收到朝廷的赈灾粮食,灾民得到了缓解,之后父皇便再无过问过此事。
正是同突厥交战的时日,因军粮和赈灾粮,使得宫中粮食紧缩,她同皇兄吃了好几月的糙米,所以只有四岁的她记得这件事。
怎么这里,竟还有这般多的灾民?
“求求你,求求你们了。”
虚弱的呼救声仍在耳边,慕颜有一刻险些认为自己听错了,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猛地撩开车帘,她讶异的睁大眼睛,看到眼前情形时心中不由抽痛一下。
行驶的马车因是到了狭窄的小道,速度虽然慢了些,但那个小乞丐竟踉踉跄跄地跟在马车旁,双手死死扒着车辕,沾满泥土的指甲生生抠在木头上,泛起暗红的血迹,一双脚只穿了一只鞋因被砂砾磨破满是血污,掩藏在脏乱头发后的眼中闪动着绝望哀求,但却是那般倔强坚定。
程怀因本着军令如山的原则,大娘子没有发话,他自是不会照顾这个小乞丐,但也没有出手伤人,只是象征性地挥着马鞭在小乞丐身周挥两下。
虽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马鞭尾却不小心抽到小乞丐用力扒着车辕的胳膊上,而小乞丐只是咬咬牙,抓着车辕的手更加用力。
“程哥哥,住手。”慕颜忍不住出声,复又淡淡道:“赶走便是不要伤着他。”
“诺!”马车外程怀一愣,恭敬道。
可着小乞丐着实扒得太紧,无奈他只得挥鞭催马,加快马车速度。
马匹受到刺激,扬蹄奔了起来。
期初小乞丐还死死扒着车辕,脚下不停换着步子,另一双鞋子也跑掉了,仍没有放手,马车驶过小石头,微微晃荡了下,扬尘而去,“扑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驾车的程怀忽的松口气,继续认真驾车,只是不再那般疾驰催马。
耳畔呼救的声音不再,可是不知怎么慕颜心中那个声音仍不消止,揪着她的心脏像窒息一般。
——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
——原本的样子。
——样子。
心中的声音像是回荡在山谷中一般,不停地击打着慕颜的神经,手不自觉撩开车帘望去,小乞丐趴在地上如同被遗弃的破败娃娃,脏乱不堪仿佛能够融到泥土中。
终于她皱眉,像是鼓起勇气般提起一口气道:“停车!”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慕颜深吸一口气,平静道:“程哥哥,掉头。”
“诺。”
马车停在小乞丐身边,笃笃的马蹄声令虚弱趴在地上的小乞丐微微动了动。
但因虚脱许久,剧烈的追逐让他几近脱力,手指尖火辣辣地生疼,无力地趴在地上,看见来人,只是微微抬头,眼前是满地的泥泞,一双粉白的绣花鞋掩在曳地的红色大氅下映入眼帘。
他费力地抬眼看去,见到的景象几乎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美丽,即便日后世情辗转,都不曾淹没半分光彩。
那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深秋枯黄的树木前,梳着童髻垂着粉白的缎带,一身鲜红锦缎大氅,狐裘毛领雪白半遮着透白清秀的小脸,即便此刻稚嫩孩童亦能从中看出几分国色之资。
女童怀中搂着个毛绒绒的白团子,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双水灵灵的杏核眼分外明亮,眼中神情却不是他常见到的怜悯厌恶,清透的眸子遮花掩雾般仿若掩着什么看不透的东西,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漠然。
可便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而他张口同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求你……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