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拉琴日拍卖行举行的大客户推介会顺利结束,上海滩最有声望的两名鉴定师--梵大师和鄂老六亲临现场,对展示的拍品进行现场鉴定与讲解,其中自然包括那套引人注目的《五季图》。英国伦敦的汉斯密尔子爵、俄罗斯石油巨头拉祖莫夫斯基、美国烟草商人乔依格以及上海滩收藏名家杨大亨、胡玉勤等均表现出对它的浓厚兴趣。
与此同时,《申报》、《新夜报》、《铁报》等各大报刊连篇累牍回顾金兵入侵宋徽宗惨遭俘虏的历史,大批文人闻风而动,讽古而刺今,影射汪精卫政府引狼入室,从而引发又一轮严厉的新闻审查风暴。
推介会当晚,季凯专程拜访了大收藏家杨大亨。
杨大亨有个众所周知的习惯,每天晚饭后独自钻进地下室欣赏把玩藏品,往往流连忘返,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
见季凯来访,他兴致勃勃地说:"难得行家上门,来,到我藏窖指点指点,正好还有问题请教。"
季凯本想直接谈事,见状不便扫兴,遂跟着来到地下室。杨大亨修建的"赏玉阁"在上海收藏界很有名气--他别出心裁在地下室用双层玻璃隔出一间约二十多平方米的赏室,里面同样用玻璃镶嵌观赏架,然后从观赏架到玻璃墙四壁或吊或挂或摆放上千种玉器:玉圭、玉笏、圭璧、玉瑗、玉虎、玉环、玉佩、玉钩、玉剑饰、玉珌、玉琫、玉蝉、玉塞、玉玺、玉盘、玉带、玉盘等,加上玻璃夹层中柔和的光带映衬,古玉器显得温润柔和,婉约可人。
日本人强攻上海时,几十发炮弹落在杨大亨别墅附近,房屋未受损伤,但强震之下十多块玉器从玻璃墙上坠地,摔坏了好几件,杨大亨心疼得两天吃不下饭,直至后来按原器型、尺寸买回同款才安心。
"这根双鞓双扣宋代玉带不错,玉质上品,至少得三四百大洋吧?"季凯问。
"季先生何以一口断定为宋代而非五代?"杨大亨问。
"五代玉带前鞓不镶玉,后鞓缀七块方形玉板,称为'排方';宋代玉带则前六后七,很好辨认。"
"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啊,为弄清到底是宋代还是五代,我绞尽脑汁查阅了很多古籍,谁知季先生一句话解决问题,"杨大亨呵呵笑道,"还有桩难题,就算季先生今晚不来,明天我也打算上门请教。"
"不敢当,杨先生请说。"
杨大亨道:"前些日子我和胡忠勤先生一起下乡游玩--名为游玩实质想买些古玩,现在的说法是真品在乡村,城市里稍微值点钱的都拿出来卖了,只剩乡下未经充分发掘,我们来到一户高墙深院但墙体明显剥落,门上油漆风化掉大半的人家,按常规这家以前是有钱的主儿,后来逐渐衰落,往往容易捡到漏,于是敲门进去,胡先生假装收购旧家具--这是他的本行嘛,然后四处转悠,结果在人家女儿闺房。。。。。。"
季凯打趣道:"乡下人家闺房很难进,杨先生居然有本事进去,真不容易。"
杨大亨脸一红:"当时一心寻宝,全然不顾礼仪,惭愧。。。。。。闺房梳妆台上放了一对釉色为深黄绿的小瓷瓶,敞口细腰圆底,一只插花,一只放细柄木梳和玉如意,当时我看呆了,这不是被称为宫廷秘釉的茶叶末釉吗?谁知胡先生不以为然,说瓷型过于奇怪,瓶口和底足的颜色断断续续,而且没有底款,一看就是臆造品。但我看中那种古朴凝重的釉色,不容分说跟主人谈价格,那位主人很爽快,说据他所知至少传了三代以上,说不清来历用途,反正始终搁在梳妆台上放杂物,两位喜欢的话--和那张清代彩雕木床一起算一百大洋,如何?胡先生打算还价我抢先答应下来并付了钱,回去途中我建议一人一只瓶,胡先生不肯,坚持认为是仿品,到上海后只带走那张床。到家后翻开古籍研究,越看越感觉不对劲,从宋代到清代所有古玩图鉴里都找不到类似造型,而且胡先生说得不错,瓶口和底足釉色断裂,似有做假的嫌疑,想来想去还得向行家请教。"
说着他从博古架楠木匣子里捧出那两只小瓷瓶,季凯一手一只放在灯光下细细端详。
"季先生认为如何?"杨大亨紧张地问。
"它的釉面呈失透状,黄绿色掺杂其间似茶叶细末,古人称绿为茶,黄为末,因此叫茶叶末釉,色泽古朴清丽深沉凝重,是宫廷秘釉。"
杨大亨喜笑颜开:"能断代吗?"
"明代御器厂烧制的釉色黄润,带黑色或黑褐色斑点,称为'鳝鱼黄',清代景德镇官窑烧制的以雍正和乾隆时期较多,雍正多偏黄,有茶无末,称'鳝鱼皮';乾隆偏绿者居多,称'蟹甲青',也有挂古铜锈色用来仿青铜器的称'古铜彩'"。
"那么我这对应该是乾隆时期的'蟹甲青'茶叶末釉瓷器了,"杨大亨仍不放心,"可胡先生说的那些毛病是怎么回事?"
"杨先生可知督陶官唐英?"季凯反问道。
"督陶官听说过,从明朝在景德镇设立御器厂时就有,后来逐渐形成规制,专门负责监督御用瓷器的烧制,直接听命于皇帝,是非常重要的职位,唐英。。。。。。好像是乾隆时期督陶官吧,具体不太了解。"
"清代从康熙到雍正乃至乾隆,由于他们本身具有相当深的艺术造诣,对瓷器简直到了苛求的程度,经常拿宫中珍藏古瓷要求督陶官按其造型、釉色和图案烧制仿品,但宋代汝、官、哥、定、钧五大名窑历经战乱湮没成一堆黄土,烧瓷工艺也早就失传,想做到逼真绝非易事,因此督陶官一换再换,直到唐英赴任才扭转困境,"季凯说,"唐英派人到各地寻访制瓷老工匠,并与工匠们同吃同住一起钻研瓷艺,在他主导下由珐琅彩发展而来的粉彩瓷烧造技术日趋成熟,创造了全新的瓷器艺术境界,他在雍正、乾隆两朝共为宫廷烧制六十多万件瓷器,影响可见一斑,不过他最出色的成就还是仿瓷技术,他仿制的明代永乐、宣德脱胎白釉、甜白刻花、印花器等均可乱真,款识也仿得一丝不苟,据说与真品混一块儿连乾隆都分辨不出,之后乾隆频频下旨要求烧造新奇精美的异型器和巨型器,都是古谱图鉴里前所未见的。"
杨大亨又惊又喜:"这对小瓷器就出自唐英之手?"
"胡先生所指问题正是鉴定唐英督造厂宫釉的要领,他仿宋代官窑因为追求釉色逼真,总是达不到紫口铁足的效果。。。。。。"
"瓷器上口灰黑泛紫,底部无釉处呈现铁褐色,就是所谓紫口铁足,它是宋代官窑、哥窑和龙泉窑的主要特征之一。"杨大亨点头说。
"为弥补不足,唐英通过黑褐色料画出紫口铁足,但时间长了就会出现如这对瓷器一样的毛病,颜色碎裂,看上去断断续续,另外底部无款也好解释,这些瓷器是仿宋瓷的,怎会落款暴露身份呢?杨先生捡大漏了!"
杨大亨掀髯大笑:"明天找胡忠勤去,好好笑话他一番。。。。。。对了,季先生今晚来有事吗?"
说到这儿才想起季凯是主动上门拜访的客人,杨大亨对古玩收藏之痴迷可见一斑。
回到客厅分主宾落座,仆人送上香茶、点心和水果。
季凯直截了当问:"杨先生对《五季图》有无兴趣?"
"有,当然有,不过囊中羞涩,恐怕拼不过那些身揣巨款远洋而来的老外,季先生不是外人我实话实说,如果价格抬到八十万以上我就退出。"
"杨先生指一幅画?"
杨大亨大笑:"整套画啦!因此我并不指望拿下它,尽力而为吧。。。。。。季先生怎么看?"
季凯突然话题一转:"上次在雅癖山庄我发现杨先生与谢庄主交情匪浅,是吗?"
杨大亨脸色一黯,沉默片刻道:"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可惜他走错了路,后来越发沉沦以至于惹来杀身之祸,'百佛会'前他托人秘密求助,我二话没说开了张两万元的支票亲自送过去,没指望还,就想他早日脱离苦海,寻处清静地方好好活着。。。。。。"
"杨先生实乃性情中人。"
"朋友情谊,不忍袖手旁观罢了,"杨大亨道,"那天形势一目了然,季先生、钟先生和我是旁观者,佟掌柜是做黑货生意,鄂老六跟谢夫人、管家等是一伙的,胡忠勤则代表另一方势力。"
"哪一方?"
杨大亨压低声音说:"明人不说暗话,凭我与胡忠勤多年交情早就看出他是中统的人,而鄂老六无须多说就是76号爪牙,这些年把上海滩收藏界搞得乌烟瘴气,我是从不买他的账。"
季凯也压低声音说:"这套《五季图》的流转过程是,靳万喜受骗买下赝品,之后被皮货商詹汉臣低价购得,后郑颂昌挟权强行索走,转给尚大海,再到谢谦云。。。。。。真品被郑颂昌藏在至今无人知晓的地方。"
"鄂老六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杨大亨吃惊地说,转念又若有所悟,"是时候了,外面,"他做了个手势,"节节败退,局势十分吃紧,像鄂老六这种见风使舵之徒岂会不未雨绸缪,提前捞一票养老钱?很有可能!"
"杨先生准备怎么办?"
杨大亨笑了笑:"这就是季先生今晚的目的?"
"惭愧,在下平时蜗居于古玩街,与外界接触甚少,遇到这种事简直一团乱麻,不知从哪儿着手,而杨先生乃上海滩名流,生意做得大,见的世面广,况且。。。。。。上次杨先生目睹谢庄主惨死于鄂老六威逼之下,想必心有戚戚。"
季凯这番话说得很委婉,但传达的讯息非常清晰。
杨大亨久久不语,手执烟斗出神地看着窗外。也难怪,上海滩吃过鄂老六暗亏、想摆平他的不知有多少,但他背后有76号和日本人撑腰,又黑白两道通吃,手眼通天,要一下子击倒他谈何容易?弄不好会把自家性命搭进去。
这件事能不能做?万一失败有何后果?是否值得冒险?一系列问题必定在杨大亨脑海里盘旋。
季凯并不着急,很有耐心地慢慢品茶、吃水果。
大概过了五分钟--或许更长时间,杨大亨慢腾腾道:"我有几个报业方面的朋友,不妨先从舆论开始,把水搅浑再说。。。。。。"
第二天傍晚以抢新闻快而著称的《新夜报》便出炉一则消息,指出即将拍卖的《五季图》之前的收藏者是靳万喜,而靳万喜是南京收藏界公认的"羊牯"级藏家,他的"古韵史院"数千件藏品难寻一件真品,从水平如此低劣的藏家手中获得的《五季图》,其真实性要大打折扣。
这则消息在上海滩掀起轩然大波,尤其收藏界、古玩界反映激烈,有人质疑赛拉琴日拍卖行的诚信问题,有人指责梵大师和鄂老六品行不端,伙同拍卖行做假,还有人强烈反对诸如《五季图》之类的国宝级文物流出国门。
处于旋涡中心的赛拉琴日拍卖行不得不一天之内连开两次记者会,历数三年来拍卖成功的记录和交易记录,同时以保密条款为由拒绝透露委托人信息,坚称拍卖会一定如期举行。
另一方面梵大师和鄂老六也被搅得焦头烂额,有好事者翻出几年来与他们有关的鉴定纠纷,特别提到仍处于诉讼阶段的王柏龄古玩诈骗案,继而怀疑两人与警方正在侦破的古玩圈诈骗团伙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可能是神秘的团伙组织者。
迫于压力,梵大师不得不出席以前从不参加的慈善拍卖会,在现场头戴滑稽可笑的花帽为观众讲解鉴定要领;鄂老六则两天内马不停蹄在四家拍卖会上露面,抓住一切时机告诉记者自己是清白的。
但这些举措无法解决《五季图》经靳万喜之手后的真伪问题,被几大报纸死死揪住不放,连有意购买的汉斯密尔子爵等国际级收藏家都安排助手打电话询问,显然受舆论影响起了疑心。
经过紧急密议,赛拉琴日拍卖行终于公开委托人身份:已故收藏家谢谦云。虽然他已去世,谢家财产监护人、沪南大观古玩行老板谢谦伯确认委托有效,可以继续进行。
谢谦伯是谢谦云的堂兄,在谢谦云夫妇同遭不幸,子女又未成年的情况下负责监护其遗产,具有完备的法律效力。
身份公开后两个小时,谢谦伯紧急召开记者会,声明社会上流传的《五季图》被靳万喜收藏纯属谣言,谢家保留诉讼不良媒体造谣惑众的权利。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他出示了一叠证据证实这套画的真实转手流程:
从清代至七年前,《五季图》一直为谈家的浅月楼所藏,后来谈月鸿拿《五季图》换取谢谦云的一对明代成化斗彩双龙瓶,见证人是鄂老六,同时在现场作了书面鉴定书。
此言一出更是大哗。
因为除了鄂老六,谈月鸿和谢谦云已死于非命,可谓死无对证,且七年前谢谦云的收藏名气根本不能与谈月鸿相提并论,更遑论物物交易--收藏家之间交换古玩是常有的事,但国宝级古玩交换极其罕见--谈月鸿凭什么认为成化斗彩杯比《五季图》更有收藏价值?而七年前鄂老六在鉴定界排行都挤不上前十名,谈月鸿怎会选他公证?
第三天有小报挖出更猛的料:鄂老六与谢谦伯颇有渊源,两人都是上海著名古玩商金晓云的得意门生,又前后到宝大鉴珠宝行打过杂,凡谢谦伯售出的古玩精品,大都由鄂老六背书鉴定,存在相当紧密的利益关系。
这下子闹得谢谦伯狼狈万分,没料到居然弄巧成拙,而鄂老六更坐不住,拉了一帮人来证明谈月鸿与自己交情匪浅,但遭来更多口水。鄂老六偷偷找傅总监商量对策,傅总监冷冰冰说拍卖行卷入这场口水仗已经够窝囊,声誉遭遇极大损失,不想再惹事端,阁下要是拿不出更有利的证明材料,最终只能撤拍。鄂老六气紫了脸--当初串通拍卖《五季图》时傅总监也有份,约定如果顺利成交将净得5%佣金,如今见形势不对倒翻脸不认人。
事已至此,就算鄂老六想退也没了后路,此时主动撤回《五季图》无异表明默认外界传闻,多年苦心经营的名声将毁于一旦,日后无颜再在上海滩混。思前想后,鄂老六决心孤注一掷,强硬到底。
拍卖会前一天,就在傅总监打算宣布撤拍《五季图》前一个小时,鄂老六突然在拍卖行大门前现身,主动向记者们出示清代末期谈国罡--谈月鸿的爷爷,亲自抄录关于《五季图》收藏情况及图鉴的两页纸,并介绍说当时谈月鸿为保证这套画流传有序,交换时特意从浅月楼收藏名册清单里撕下来作为证据,上面盖有谈月鸿的收藏名章。
铁证重如山,鄂老六因此扭转劣势,赛拉琴日紧急磋商后决定按原方案进行。
当晚杨大亨密会季凯,询问是否继续猛攻,季凯笑着说:
"不必了,一张更大的网已经撒开,就等鄂老六乖乖钻进去。"
杨大亨大喜,拍拍他的肩说:"我就猜你有更厉害的后手,看来这一注下对了,我已安排最出色的摄像师随时抓拍鄂老六挫败时的嘴脸!"
"多行不义必自毙,无论他什么下场都是罪有应得。"季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