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时,后院的榆树很快就掉光了叶片,南向垂落的一根树枝,像脱臼的手臂暴露出来。柳树披拂的枝条,依然顺着细密的叶片,往下滴淌着绿意,差不多满当院都铺层厚厚的雪毡时,它才落净早春时光的“丝绦”。其实,在黄叶还稀疏的时候,猫头鹰的“信使”就已经飞来了,尚未落雪的甬道上洒落下花花点点的白色粪斑。这种现象持续一段日子,雪就铺天盖地而来。随之,在某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夜晚,猫头鹰家族便飞临这座我生活中的城市,在五六个月里,成为我命运的一个参照物:悲悯或感动。
我再谈谈大院里的鸽群。它们被饲养多少年,我没有向有关人员打听过。时至今日,它们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家族,粗算也有两三百只吧,而且还在继续繁衍着,仿佛要将这个经常上访的大院,演变成一片和平的美丽景象。变革在突出着问题,激化着矛盾,阵痛的到来使得人们感到一种生存的压力,茫然无措中便将心存的慌恐、怨气、激愤,找到这个大院里来释放,以寻觅安全庇护的心理要求。这个时候,鸽子的生活秩序受到干扰,盘旋在天空,就非和平的迹象,而是带着慌乱的飞行轨迹。更多的日子,鸽群都呈现幸福和安详。它们拢着色彩缤纷的翅膀,像人类心满意足地背着双手,在甬道、花坛、草坪、雨搭下悠闲地漫步,一边寻觅着地上撒下的粮食,啄食着草叶、花瓣,一边咕咕地呼朋唤侣,表达爱情。
一天晌午,吃过饭后,我走出办公室,准备到街上办点事。刚步下楼前停靠车位的雨搭,就发现两只鸽子在谈情说爱。夜间,曾下过一场雨夹雪,从雨搭上面渗露下的雨水,在地面积成一个脸盆大的水洼。两只鸽子想当然地把它当成了美丽的湖泊,在岸边顾影自怜,然后,那只灰羽的雄性鸽子,可能是为心中炽热的爱情燃得口渴了,他啜饮下一口水,便跑到等在一旁的母鸽子前。两个角质喙,在像我们人类一样开始忘情地亲吻着。这是我第一次得以近距离观察鸽子们的爱情生活。它们在完成做爱之后,双双飞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沐浴在温煦的阳光里。这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初冬的中午。它使我猝然想起一位死去的年轻作家,他所创作的散文名篇《大地上的事情》,就是以敏锐的观察,细腻入微的感情,而来深入我们另类朋友们的微观世界。他用这种眼光来观察喜鹊:喜鹊的躯体比灰喜鹊壮实、粗拙。它们站立时惯有的警觉动作和那身从早穿到晚的燕尾服,使它们被儒勒·列那尔戏谑地称作“最有法国气派的禽类”。它们仿佛拥有一副金属的喉咙,叫声锐利、干燥、毛糙,一派大巧若拙的气度。灰喜鹊的形体柔美,羽色具有灰蓝和苍蓝的光泽。它们的叫声娇媚、委婉、悠然。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像一群古代仕女。
多么可惜呵,苇岸死的时候才39岁,带走了他生命中另一半的大地上的事情。
这些鸽子得意忘形中,也会受到意外的伤害。而且这种伤害并不完全都是伤害者本身的过错。只因它们太过于疏懒,将车辆的循环路当作它们贵族式的散步场地,或者谈情说爱的舞台,即便并不快的车速,也会将昏头昏脑者碾压于轮胎之下。尸体拾走之后,留下的血痕要等一场雨清洗,或一场雪重新覆盖。这种无意识的伤害,很是让我感伤,而且无援。
我写到这儿,聪明的读者大致已经明白,我为何浪费了这么多的文字来描写大院里的柳树、猫头鹰以及鸽子,这里存在着一条并不十分复杂的生物链:饲养鸽子,每日要往地上撒粮食,无形中引来了嗅觉灵敏的老鼠。它们的存在与出现,也就此成为了猫头鹰每晚的美食。因而,猫头鹰家族便在每年大雪封山的冬天,把这个古木参天的大院当作天堂。而对于生活在城市夜晚里的老鼠,则成了它们的地狱。
我来到这个大院,也是向往着把它当成我未来生活的天堂。在以往的岁月,我已经受到过多的伤害,曾经幻想以逃避来免除被叼啄得体无完肤的心灵。其实,那时我太过于讲究人性的东西,固守着“与人为善”的祖训,坚执着做人的道理,而且性情里潜蕴着疾恶如仇的“坏毛病”(油滑的官场中人都这么评价我)。总之,就是读了些书,有点太清高、太孤傲了,因而受到伤害也就难以避免,性格即命运嘛。有人说,我现在学圆滑了。其实我还是原来的我,要说改变,只是我把伤害当作一种精神上的财富,像受伤的蚌用紧闭的苦泪来孕生珍珠。而且,我也从伤害中学会了生存的本领,就像鹿在狼群的追赶中逃脱得更为健美。不用说,这种健美是心灵上的超凡脱俗。而今我何以宽容,是因为我受到别人的嫉妒;我何以深沉,是因为我为虚浮所害;我何以微笑,是因为我饱尝过太多的苦泪。我走过浮躁的沼泽地,蹚过欲望的大海水,在等待着上帝的召唤:重归涅槃。
我受到过伤害,饱尝过被伤害的滋味,因而,我不想也不能再去做无谓的伤害了,无论对同类,还是对自然,如同辛弃疾所倾心赞美的那样: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我们与所有的生命平等地存在着,没有彼此伤害的理由。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因而伤害还大面积地发生,嫉妒躲藏在暗角里喷溅毒汁,企图毁灭美的存在;名利在扒着门缝觊觎着权力,阴谋扼杀对手的竞争。政治与官场的染缸,摆在面前,参与者没有人能够摆脱伤害。这种伤害,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像猛虎雄狮为偷猎者预设的夹具所伤。流血者往往舐着爪子,充满着悲哀而绝望的眼神儿。我受过这样的伤害,面对着躲藏在黑夜里狞笑的对手,只能大睁着失眠的眼睛,抚膺枉叹。
在来到这个大院后,我又经历了一次双重的伤害:人对人之间和人对猫头鹰之间的无谓伤害,而我对此却无从援手。这是我之悲哀,一个小人物无所适从的心灵悲剧。
来这个大院之前,我和大家都是陌生的,内心感觉就好像是一头刚被捕获来的动物,在众多参观的目光中,茫然无措。这很可能是我头天进入大院,谨慎观察中偶然发现猫头鹰所产生出的一种亲近感。人与人之间的陌生,那种心灵的隔阂远远超过人与动物之间。尤其是像猫头鹰这样的鸟类,我们无需顾虑它的伤害。它大而圆的眼睛,只是为黑夜捕捉老鼠而准备的。人的眼睛是最为复杂的,不仅仅在构造上,一笑一颦,喜怒哀乐,波诡云谲,尽蕴其中。这扇心灵的窗户,有时看似透明,却往往为其所诱骗,如同关进居室内的大眼晴蜻蜓,即便扑闪着翅膀,到死也飞不出这层它看得见外面世界的透明。我渴望在陌生的大院里,能寻找到一扇或者更多扇便于倾情交流的心窗,彼此都毫不戒备地打开,然而,这是一桩颇费周折的探索,同时也是十年来我何以转向墓地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填写的一阕西江月,多少传达出我的这种思想。
揽目风高云淡,十年生死之间。横流沧海老天山,视作等闲来看。常与鬼神交结,少跟活者闲言。去留缱绻意枉然,天地人生驿站。
另一阕《满江红》中的“竹柏苍然兄弟意,山花烂漫吾妻也”,化解辛弃疾的词句,发散出的也大致是此意。我这样抒写真感受,不是悲观厌世,对人类心怀着没落贵族的绝望,而是说“千古知音最难求”。然而在这个陌生的大院,我还是找到了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朋友。我这篇文章里,要谈及的A女士便是其中的一位。
我和她以前相识于文学,归类文友,虽然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一面,但彼此都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彼此都为“爬格子”的性情中人。我和A女士最初相识是在1993年。那时她在报社副刊做编辑,而我即将远赴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工作。行前,接到她的邀稿信。我知道她的名字,但尚未见面,盛情难却,就胡乱从旧作里选寄了两篇。转年从国外归来后,知道是发了其中的一篇,是写对童年故居怀念的,“小女人”的东西。当年,我就这么个水平,文章流于轻巧,思想浮在表层,为人也有些浮躁。那三四年间,发表在《哈尔滨日报》副刊上的文章,也大多“小家碧玉”式的豆腐块。其间也偶然读及她的散文,清纯有如山溪之泉。后来,看到省报发表她的长篇通讯,是写小山村书记的,很有些规模,虽然还谈不上大家风范,到底还是有着气势。在我看来,这是她写的最富有生命激情的一篇东西了。这与后来,她跟我谈到多愁善感与自杀的心理迥然有别。这次谈话和交流,我后面还将详尽而如实地写及。
我们的真正相见,是在她调入大院,而且跻身科局领导的数年之后。一次,市里的“作家协会”召集理事开碰头会,其实,就是年终岁尾大家聚聚。在一家酒店,几位朋友尚未尽兴,又换个地方去唱卡拉OK,她唱的什么,我并不记得,我唱的是一首《萍聚》,当时没怎么想,在家里常听到小女儿唱,而且这首歌儿节奏好把握。我天生就缺乏乐感,跳舞性窘,踩不上节拍;唱歌情迫,压不住旋律。被逼无奈,就扯着嗓子干号完事。似乎这一次,还就大致顺溜下来,而且个别歌词还记忆犹新,我们毕竟“曾经相聚过”嘛。
我们再次相聚,她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我重点要讲述的就是这一段经历。彼此有过误解与理解,隔阂和交流,以及她所受到的伤害和我对这种伤害的爱莫能助。我把这些发生在我身边的事,真实地记录下来,意在表达我的这种困惑不解:为什么我们彼此要无休止地伤害,把心都刺伤得鲜血淋淋?难道是我们生存的空间太过于逼仄吗?还是权力的金属棒产生着过强的眩目磁力?这个时代呼唤着强者的竞争,而摒弃“暗角”的不光彩作为。竞争—无论是商界还是政界,都在唾弃着不择手段的伤害。正因为我有了这样的思索和理解,对弱者所受到的不明不白的伤害,就更加在背地里抱着一颗同情心,而且对自己的无援,愈发感到无以名状的痛苦与悲哀,也因此对伤害的制造者倍增痛恨。尽管我在学会宽容,但在情感上,一直都无法原谅曾经在我的童年侮辱并伤害我母亲的人,也难以释怀曾经在我最痛苦时期将世态炎凉的盐粉撒上我伤口的人。我彻夜难眠时,反复咀嚼的一句话是:一生一世都不要去伤害疼爱你的人!这种不见刀口,不见流血的伤害,是极其可怕的,受伤害者孤独而伤悲地会将它带往另个世界里去。倘若鲁迅不受到他疼爱的弟弟周作人的伤害,他不会在死前如此绝情出言;如果林风眠的母亲不遭受宗族的凌辱,他不会一辈子再不踏及乡土;帝王胸怀的刘邦,怨怼丰县故里人在他落难时的袖手旁观,他贵为天子时也不忘啬赐生养他的土地……
伤害,是多么地可怕,是精神的瘟疫。
伤害,又是多么地可鄙、可憎,是善美心灵的死敌。
这一年,我从死里逃生中缓过点元气,混了个文联的闲职,而她则得以升迁,成了这个大院里最年轻的女干部。文友成为顶头上司,并不是我嫉妒的地方,在心里我似乎还找到了一种荫庇。文人相轻,我们彼此是不应当存在的。除了生存上的这点非分之想,我这个年龄是无需再使人产生戒备的心理了。朽木还能雕出何等样的东西呢?连傻子都能看出这其中的门道,她的慧目谅也不会走眼。再说,以前我们原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猫头鹰飞来的前后,一次公出归来,我大体听说了她受到伤害的遭遇,详情与匿名信的内容不得而知,据说是很污损人格的流言蜚语,而且使用的文字极其下流。卑鄙者所惯用的手段,诸如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男女关系等等,都以打字的形式散播出来,而制造散播者躲藏着真身,像幽灵一样在受伤害者的附近徘徊,期待着猎物能在痛苦的不辨方向中落入他们所设计的阴险陷阱。我不知道我的这位身体娇弱的顶头上司,在那个冷言风语的特定环境里,是怎样熬过了心理难以承受伤害之重的脆弱时期。对于她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娥眉曾有人妒”的黑色日子,黯然神伤,心灰意冷,无以名状的悲愤,以至泪泣。这都是每一个所受到伤害的人,初始面对时所做出的应变反应。因为这样的伤害来得突然,不曾预料前进的背后暗藏冷箭,使人猝不及防。一方面匿名者暗自得意,幻想着阮玲玉、翁美玲等自杀的痛苦,仿佛己身便成了一名成功的杀手;另一方面亲朋好友,组成了声援团,以义愤填膺的屏蔽,来为受伤害者遮风挡雨。我的情感是倾斜在受伤害者一方,这不止因为她曾是我的文友,或者今日的顶头上司,重要的问题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不应当受到这般卑劣手法的无端猜忌和凌辱。在古老的东方,损毁一个女人的名誉,似乎只用身体就能把她轻而易举地击垮,很多的阴谋者就是采用这一软刀子的卑鄙伎俩,完成了黑蝙蝠一般暗夜里的狞笑。而无眠的啜泣或者亲人悲痛欲绝的痛苦,在“施虐者”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在那些落雪的日子里,她穿着一如从前大方得体,面色显得很平静,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湖面,波澜不兴。我为她这种政治或者说人生的成熟,而感到由衷地高兴。但我作为一位稍长她十岁的男士和下级,在私下播传的小道消息面前,是不应当也不合适地去表示我的慰问和祝贺。这样反而会把事情搞糟,将她推向难堪的边缘。男女之间,尤为与女上司之间,毕竟是有很多心里话难以也不便互相倾诉的。那段日子,虽然见面甚少,在走廊上碰见时礼节性地打声招呼,但我感到伤害还是在她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变化,眉间时或挽系一丝不易觉察的阴云,她以往那种恬静的笑容也似乎在减少昔日的频率。我知道,抚平伤害是需要一个自我疗治的过程。我从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当我夜半猝然间醒来时,面对着黑夜大睁着眼睛,仿佛伤感中要捕捉到曾经逝去的美好情感欢乐,然而,从心灵间推不开的是痛苦的沉重。好不容易又宽慰着自己睡过去了,但又有谁能知道,心灵里已经满是忧伤的泪痕。我到今天也不再愿意去回首那段受到破产和殇情的往事,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我还是感到酸苦和痛楚溢满眼前的纸张。为此,我在心里默默呼唤:我们人和人之间还是少一些伤害吧,多一份理解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