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雪似乎下得勤些,时或出现玉蝴飞舞的景象。我每天进出大院,都流淌着风泪。上下班已经养成一种积习,抬抬头看看蹲伏在风雪柳树上的猫头鹰家族,在心底里向它们问一声安好,似乎它们也在受到了一些人心存陋习的伤害。我每天埋头于创作《生死之旅》,且信且疑于大楼间私下里的风传。我怀疑会有人这么偏狭吗?在僻远的乡间,那种“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以及视猫头鹰为凶鸟的古老传说,似乎还陋根未除。在文明开化的地方,还有谁肯相信,这些迷信的欺骗呢?记得,我曾读过张烨写的一篇散文《猫头鹰带来了吉祥》。作者的祖母生了重病,当地民间传说,雨夜闻听到猫头鹰并能数出它的叫声,就会给亲人带来平安的祝福。于是,她披着雨衣,蹲在树丛里,淋得浑身直哆嗦,但幸运的是这一夜她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天亮时,她赶回家看到祖母睁开了重焕生命光彩的眼神。其实,猫头鹰和乌鸦都是与我们和平共处的朋友,它们所曾受到的伤害,不是来自于它们聪明的本身,而为我们自以为是的人类。他们愚蠢地依据鸟类的外表和叫声,就心生好恶地把喜鹊、传说中的凤凰称作吉祥鸟,而将乌鸦、猫头鹰归类到“报凶之鸟”,这是多么地令人贻笑大方呵!这个大院老鼠昼伏夜出,有了这些猫头鹰的存在,它们就消停得多了。我们安然生存、正常工作,何以与这些前来觅食的“山民”过意不去呢?它们鸣叫—很可惜我从来未闻其声—怎么能够决定人类的命运和我们自身把握好的官运呢?
好在这年的冬天,猫头鹰的家族安然无恙,两棵大柳树成了它们幸福生活的天堂。
转过年来的春节前,已然忘记了具体的日子。一天下午,冬日散淡无力的光泽洒落在我办公室窗外的雪地上,那棵大榆树兀自挺立,如寒风里的孤傲斗士,我伏案的偶然间抬头与之触目,心动凛然。对坐的女孩子(另一章里将会写到她),去做别的事情去了,我孤寂的一个人正陷入生死之间的沉思。一记敲门过后,她走进来。我心理并无准备,因为她很少过来,我去她的办公室就更加少了,仿佛彼此间都有着拘谨,在她可能是矜持,在我则显得迂腐,好像有那么点清高。其实,心里还是生发性别的障碍,因而每次接触和交谈都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尽管透明却无从透彻,很多话、很多思想稍一深入,便自觉或不自觉地滑向另一侧的河岸。我们双方都小心翼翼地划着交谈的桨板,从前的了解毕竟不多,深恐被卷入伤害或“出卖”的漩涡。彼此都有着被“出卖”、被伤害的历史,因而这种谨慎就显得极为正常。孤独者渴望倾诉,但他不会去寻找危险的人物来推心置腹,如同荒野里的一只鹿宁肯寂寞得死去,也不会去和狼做交流。我懂得这个道理,也明白应当向哪类人坦诚地敞开自己的心扉。
礼节性的客套之后,她背对着窗户坐在女孩子的位置上。我们交谈先是源于共同爱好的话题—文学。在这个物欲横流、心灵浮躁的社会,似乎没有比谈文学艺术更为高雅的事情了。但若是对牛弹琴,就会显出迂腐气来。我们十分轻松地谈起各自手头上所读的书。当时,我正阅读《时间:个人的活着》,是一本抒写心灵的沉重史。我已经不大喜欢“小女人”的东西了。或许是探访墓地过多,心境苍老所致吧。她一面微笑着批评我生活得沉重,另一面就感时伤怀地自我沉重起来。伤痛随着这个冬天的即将逝去,毕竟还没有从心灵深处完全消失踪影。野外被冻伤的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漫天冰雪的寒冷。
她依然保持着浅笑的风度,故作轻松地问我:你听过我的事吧?
我不能对坦诚来说假话:从关心你的朋友处,听到些风言风语。
“你是怎样来看待这件事?”
我的回答必须真诚而得体,“我从不怀疑你的做人。对于乱嚼舌根者,你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关键是你们夫妻间彼此信任,不能让‘后院失火’。”我当初确实使用了‘后院’这个词,虽不够文雅和准确,但真实地表达了我对这件事情私下里的关注和想法。
她对她的夫君就此事的态度还是满怀感激:“他完全和我站在一起。”这是一种危难之间的最好理解了,所谓的“比翼齐飞”、“相濡以沫”,考验爱情的忠贞唯其大风天或残剩滴水的时刻。
她这样讲,我就已经明晓她心灵的春天正在慢慢走近。
然而,这次伤害,对于三十出头的她,对于她正蓬勃生长中的政治生命,无疑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苦霜。从她的黯然泣泪中,我知道猛烈的暴风雨过后,受及摧残的心灵叶片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才能弥合被撕裂的伤痕。我望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那棵老榆树以铁的枝丫刺破暮空。她离去时,我对她说:“你的朋友们,都在背后关怀着你,而且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尽管这样给她打气儿,然而,在她走后,我自个还是陷入一种莫名的悲哀,为人与人之间不该发生的伤害,也为我对朋友受到伤害的爱莫能助。
这年的除夕前夕,我结束《生死之旅》的最后一篇文章《壶碎》。春节过后,春天如期而至。春分地皮干的季节里,柳树上的猫头鹰家族,在一个夜间回归山里,它们的歌声将传唱于林间的美丽星空下。这一年,对于我似乎过得非常快,转眼间“非典”闪电而去,夏天便来到了。我的《生死之旅》已由何振邦老师作序并予以肯定,而且他还亲自打电话给我的女上司,要求对我给予关照和爱护,仿佛我这棵小树就要长成大树似的。她亲自来找我,满怀着欣喜和祝贺。此时,她差不多或者说已经完全走出伤害所笼罩的阴影,因为她的微笑已回到先前的频率上。我也在心中为她的精神康复默默地祝贺。她后来抽空读了一些我的生死文章,并告知我她准备写点评价之类的东西,仅此之语就已经令我很是感动了,同时也证明她以沉默和忍耐的力量赢得了这场看不见敌手的胜利。
她所受到的人与人之间的伤害,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雾散见天了。而在这个新的落雪季节,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人对猫头鹰的伤害悄然发生。似乎大楼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私下里有过交头接耳,但没有人敢公开站出来替无辜的猫头鹰说话,我又何尝不是怕树叶掉下来砸破自己的脑壳呢?给猫头鹰伸张正义,就等于我要承受伤害,而且人微言轻,于事无补,于己无益。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每天夜晚,人去楼空后,两棵大柳树上的猫头鹰,都要遭受来自地面上的不同方式、不同手段的袭扰,鞭炮的震吓,礼花的闪射,它们惊恐万状地蹿向晨空,又待夜深人静后,小心翼翼地栖落在树上。山里的积雪厚重,可捕食的老鼠稀少,此时回归就意味着挨饿,或者死亡。它们不能失去这方庇荫家族,且赐予它们生之温暖的伊甸园。它们只希望以自己的沉默和忍耐,来换取伤害者的良心发现和仁慈的宽容。它们只为了生存,白天伏枝如铁,夜晚除了捕捉老鼠,它们决不伤害鸽子,也不轻易来唱人们不喜欢听的歌声。它们似乎在彼此告诫着慎展歌喉,要等回到山林的舞台,再尽兴唱给美丽的大自然听。人类只爱画眉、百灵鸟的巧舌如簧,而它们吞食老鼠的歌喉,味道确实不怎么样。
那些严寒的日子,我很是为猫头鹰家族而担心,每天早上行走在积雪的甬道,都仰抬着风泪眼儿,透穿挂霜沾雪的纷披枝条,瞭望它们沉默的身影,其心态有如柳宗元《捕蛇者说》的蒋氏,当差役来村骚扰时,“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
或许是猫头鹰们的坚忍,或许是驱散者的退让和疲惫,总之,猫头鹰坚守在这两棵柳树上,熬到了残雪融尽的春天。于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夜间,它们又扶老携幼地飞回了自然的家园—山林。
大院里的猫头鹰的故事结束了。而我与她—我的“文友”与“上司”,还有一桩交往要叙,这是伤害平复以后的事情,是一次极其平常而又极其深刻的交谈,它关涉到人生生死的话题,因而,我不得不把它补录在这篇文章的尾部,它多多少少还与前面的伤害有着牵连。
在今年夏天,会议之余的一次草原之行,我对桌的女孩儿有幸同往。草原是宽阔人们襟怀的地方。对于初来者—她和女孩来说,这是一次充满欢乐而愉快的旅行。我喜爱草原,几乎走遍了内蒙古的中东部,我的苦乐、忧伤的泪水,以及沉思的目光都洒在了荣枯的草叶上。草原是我情感疗伤的所在,我每一次临往都渴望着能孤独一人地躺卧在草原的怀抱里,像儿时伏身在母亲的胸怀间,不是撒娇,而是委屈地痛哭一场。这些年来,我的心灵受到了过多的伤害,承受了过多的痛苦,也目睹了亲人之间的谅解和伤害,草原母亲,就让我伏卧在你的怀抱里,任情感的河水泛滥一次吧!然而,每一次我都不是一人来到草原,我的痛苦被朋友们欢乐的接待融解和剥夺了。只有一次,也仅在草原城里的歌厅。我的流泪是因为我有着痛苦中的深爱!
这一次草原之行,我想她会和我以往的感受一样,想一个人抱膝或躺在草原上,以孤独的心灵向受到过严重伤害的情感倾诉。七月的草原,因为持续的大旱已经苍老了一半的青春。景色因人而异,她看到的是苦春,而我感受到的已为霜秋了。对于女孩儿的感受,我并不知晓。她的生命里会有无数个夏天,她的情感不会因了这一次草枯而过度悲天悯人。我和A女士毕竟都是受到严重伤害的人,而对她尤为记忆犹新,一位艰难生存在男人居多的官场中的女性,她所最为珍视的名誉,被诋毁者无端地践踏,这就像一条洁白的哈达,为一双踩过牛屎的皮鞋所污损。虽然,事过境迁,她已经不再言及,但毕竟心扉留痕。她坐卧在黄昏的草原上,显然是想倾诉,在倾诉中流泪,在流泪里洗去心存两年来的悲苦,然而,她不得不像我以前一样,被迫放弃这种渴望泪流的想法。有朋友陪伴的草原,真的不是痛苦倾泻的地方。
也就在这一晚,我们三个人谈到了生死的话题。饭后,看看时间尚早,我提议去参谒一下苏联红军公墓。这是我每到一座城市喜爱去的地方。我已经生过了,但我还没有死去,预演或提前进入角色,去跟未来的死神谈判,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多么坏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正行走在这条路上,只是距离远近罢了。采取回避的态度,其实是最愚蠢的做法。
夜色的黑纱拖曳在星空,从草原深处刮过来的风儿充满凉意。公墓已经很少行人,绿丛间的长椅空寂。我很想在这里坐坐,感受一下死亡的真实距离,美丽而温馨。这是因为有人曾经流过血,因此,和平的鲜花就开满了这座城市。我们看罢墓地、纪念碑,就走上灯光照亮的宽阔街道。身旁绿树枝叶婆娑,铺地砖暗淡下色彩,我们在漫步间感到这个夜晚有了一种交流的渴望。她说:“我以前是个十分敏感而脆弱的女孩儿,很多时候总想流泪,而且还设想了一些死法。”她说的话儿,我能理解,搞文学的人,大都多愁善感,秋风落叶而伤离枝,苦霜凋花而含悲容,至于自杀的大文豪也不少,小文人也有一些,我们生活中的这座小城里就有一位文友因苦闷而上吊自杀了。这种自杀的情绪,我从前也有过,但大多都是一闪念,墓地越看越多,它反而消失了踪影。
我对她的话儿感到了一丝兴趣,她设想的死法是不痛苦的安眠,或许这与她睡眠不好有关。在我看来,死亡本身就是一种痛苦的抉择,无论选择哪种方式,都是对生存烦恼与绝望的逃避,更重要的是逃避着责任。她能坦诚地披露自己生死的心态,并不为之掩饰,尤其是在顶住伤害这一难关。我想,她从今以后就绝不会再轻言去死了。因为伤害往往会走到它们的反面:成熟,这是伤害的制造者所未曾预料的结果。我想起,我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时间会证明一切。”两年时光尚未流尽,她已经变得更加成熟和坚韧了,如一株“会思想的芦苇”,在生活和政治的湖岸,自由自在地生长,这是值得赞美的。
归程车上,我们又进行了一次倾心的交谈,我谈到了自己计划中的这本《爱无助》,她听说很感兴趣,然而,她不会想到我会将她所受到的伤害与猫头鹰联系在一起。这是那两年大院里发生的事实,我只是忠实地记录下来而已。至于,我对她曾经产生的误解,已经随风飘散了。而且我也即将暂别这个大院,与鸽子们、猫头鹰们说声再见了,但愿你们别再疏懒得过了头,别再受到新的伤害了,也愿借女作家张烨那篇文章所言:让猫头鹰带给我们所有人以吉祥!
§§§第六章 真诚的守望
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我十分崇慕我的双亲,他们之间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没有红过脸,吵过架,日子过得很平淡,却又很丰富。因为他们喜欢像候鸟一样地生活,年轻时拿搬家不当回事,步入晚年也叮当二五地折腾很长一气,现在总算尘埃落定了。为此,我长出一口气,心里默祷:感谢仁慈的上帝,和平降临他们的心中。除了动辄思迁之外,我的双亲忠实于爱情,他们所留下足迹的地方,都是清泉在流淌,连最爱挑眼拔刺的人,在这一点上也不得不闭上嘴巴。尽管很多人都知道,我的父亲自打年轻起就有一位相处极“铁”的女同事,我们姐弟都管她亲切地叫着王姨,但尽可以去他俩工作过的地方去打听,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因为王姨和我父母的友谊牢不可破,硬是没话可说。我的母亲是个生性敏感的人,在对待我父亲和王姨的交往上,无可挑剔。他们年轻时常来常往,同桌吃饭,同炕睡觉的事也有,年老了,三人又走进一座城市里交结不断。他们的友情比我的岁数还大。1956年,我的父亲在牡丹江卫生口做后勤工作,单位托儿所雇人,王姨应聘。那年,她二十七岁,长我父亲一岁,而且已经离婚三年。生育一子,由男方抚养。王姨就这么独身生活到现在,与我父母一样都已是“垂垂老矣”。王姨进入我父母的生活,而且为我父母所共同接纳,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又充满着温暖人情的故事呵!恐怕这样真诚的守望,在当今社会是很难再找到了。
其实,我这样说,未免有些绝对,大千世界只为两性存在,我们生活在地球村,每天相见和相处,不是亚当,就为夏娃,正因有了诱惑的存在,情欲的泛滥,才更加显示出男女友情之间的纯洁弥足珍贵。
我下面要讲述的是我与C女士的十八年交往,大体与我父母跟王姨的故事相当,但不是翻版,这一点在阅读中要加以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