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他笑,“小牛,别这样。”他用嘴唇亲吻着她的头发,温热的呼吸一缕一缕地扑到她的头上,顺着头发又流下来,淋浴一样。他真是情场老手,太懂了。太他妈的懂了。余真伸出胳膊想要推他,他握住她的手。他确实让她无法抗拒。他知道怎么逗她。他叫她小牛。她喜欢这个称呼。他那么老。她喜欢他老。她喜欢他用他的老包涵她的样子。他的老让她放心。他的老像一片广场,可以让她随心所欲地撒欢儿。他是那么合适那么合适的一个人,可以让她自由自在地放毒。
她是坏。他们都坏。
余真绝望地看着电梯的数字往上蹦,身体里一些按捺不住的让她羞耻的想法也往上蹦:一,二,三……到了。
在提示音响的一瞬间,他的手在她的衣服外面揉了一下她的胸脯,旋转式的。然后他转身按住开门键。门外站着几个等电梯的人,有人向他们颔首致意,于是余真的嘴角荡出一抹微笑,轻声向他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说。走出电梯,他一直跟她到房门口。他还是来了。执拗的,不能抗阻地,来了。
余真站立不动。
“开门。”胡说。
“不。”
“乖,听话。”
“不。”
“不听话会吃苦头的。”胡笑,“我会强暴你。”
强暴。他居然用了这样一个词。余真回头。胡惊诧地看见她脸上突然飞起的红晕,她急促起伏的胸脯,她炯炯有神的双眼。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她的身体叫醒了。是强暴那个词吗?他无意中一句粗鲁的挑逗对她而言居然真的是一种有效的催情?
“据说,很多女人都有过被强暴的幻想和渴望。当然是在安全的前提下。”他的声音轻如呼吸,“是吗?”
电梯铃响。又一批人即将从电梯里涌出。胡抓住余真手中的钥牌,打开房门。
然后用脚一踢。门惊天动地地撞上了。
此刻,余真的愤怒也到了极点。这是她的房间。他凭什么?他真的想要强暴她吗?是,强暴这个词确实让她敏感和兴奋,她确实也经常幻想被强暴,甚至渴望被强暴。但她和别的女人不可能一样。强暴对于她们或许是好玩,是刺激,—如他所言,在安全的前提下,是一种有劲的游戏。但她没有这个前提。她对强暴的幻想和渴望只是因为,她曾经被强暴过。那个最早在她身体里留下烙印的男人,冥冥之中,以他的方式决定了她对男人的认识方式。宛若一个从不知辣的人,突然被人揪住了脖子大灌朝天椒,她受不了。但在这受不了之后,这辣还是进入了她的饮食习性。她不得不铭记,不得不回想。
那个夜晚以来,她已经平安地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来,她一直接着那个男人在强暴着自己。每天每天。时时刻刻。她终于把自己强暴得如此苟且,如此不堪,如此不能让自己忍受。不过三十二岁,她已经把自己的心强暴成了一把骨头。
至于身后的这个男人。他是谁?他算什么?他以为吊了她这么两天胃口她就会对他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抵挡不住?他果真以为她是那种半推半就的贱人?
他错了。她要让他知道他的错。那就让他来好了。让他来好了。让他来好了!!!
他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哧!哧!她能感觉到她的裙腰被他的手撕出的一道道小口,有风从那小口里嗖嗖地窜进来。
这个坏男人啊。
然后他想要扯下她的内裤。他抓住她的乳房。她咬他的肩,胳膊,手。咬她能咬的一切,他们两个如两头兽,不言不语,奋力搏斗,顽强抗争。她蹬,抓,踢,他抱,搂,吻,最后他的两只手像钳子一样掐住她的脖子,她像青蛙一样扑腾来,扑腾去,他毫不松手,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投降的一刹那,她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他把她松开了。
她把他的手掐出了血。
他默默地看着她。他知道了:她不是在和他游戏。她也看着他,默默地看着他。
许久。
“过去,有什么事吗?”
“英雄不问出处。”
“小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当他的手离她的头越来越远的时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有几根头发还在依依不舍地追随着他手指离去的方向。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那个夜晚,那个人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
被拿走的什么东西,回来了。
她伏在胡的肩上,泪水崩溃。胡温柔地拍着她,没有趁机乱动。他真不愧是情场高手。他知道她此刻的泪水与他无关,不过是借他的肩膀一用。
十一
后来,余真说想到老虎石海浴。在一群人的目光中,她和胡并肩走出了休假中心的大门。
“不怕别人说我们有染吗?”他问。
余真笑着摸了一下胡的脸。这可爱的人。染就染吧。有染。染。多好的字。男的染了女的,女的染了男的。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你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你的一切和我的一切。如同,你的颜色和我的颜色:红和蓝染成紫,红和黄染成橙,蓝和黄染成绿,它们全搅在一起就染成了黑。
他们先来到一家小店,买了一套橙色的比基尼,那套比基尼的下摆镶着一圈太阳光芒般的花边儿。余真把比基尼穿在里面,来到老虎石之后,她把衣服甩在沙滩上,奔跑入海。海水巨大的浮力像托起婴儿一样,让余真轻轻地飘着。胡从背后轻轻地环住她的腰。余真闭上眼睛,任他把她带到深一点儿的地方,然后,胡轻轻地吻了她。她也轻轻地吻了胡。他们傻笑着,抓住粗糙的防鲨网,打秋千一般来回摇晃。
他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个和马一样皮肤温暖的女人呢?余真想。一个老男人。可他也还是个孩子。
后来,他们去一个海鲜大排档喝酒,碰到一桌休假中心的熟人,那桌人拘谨地瞄了他们几眼,才过来敬酒。白的。余真照单全收。然后那些人丢下满盘子海鲜唯唯诺诺告辞。余真和胡继续喝。他们不断地碰杯,什么话也不说。
这一次,余真真正地喝多了。她先是笑,笑得肆意昂扬。接着是哭,哭得抽抽搭搭。然后她说她要吃冰淇淋,必须是和路雪。吃过和路雪之后胡把余真送回到房间,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他走后,余真脱光衣服,踉踉跄跄地洗了澡,刚倒在床上就接到了丈夫的电话。丈夫问她好不好。
“很好。我刚才还在浴缸里游泳了呢。”
“哦。”
“游泳的时候我在浴缸里撒尿了。”
“多脏!”
“你是说浴缸脏还是我脏?”
“那样容易发炎的。”
“我发炎还是浴缸发炎?”
“你喝多了。好好歇着吧。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了,没出息。”
“快说,浴缸脏还是我脏?浴缸发炎还是我发炎?”
丈夫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她接着又给胡打。
“我想你。”
“我也想你。傻丫头。”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和马一样皮肤温暖的女人,”余真对着话筒大叫起来,“一定要告诉我!”
放下电话,手机响了。是董克。一听董克的声音余真就知道,他也喝多了。他们傻笑了一阵,然后,余真听见了哭声。董克哭得很痛。余真可以想象他的样子,一个大男人,张着大嘴巴,鼻涕眼泪一起流,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真真,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
“……那天晚上,那件事……”
“什么事?”余真渐渐清醒。
“他是我哥的狱友,向我打听你,我当时根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可我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告他,我害怕,……对不起,对不起……”
余真的手顺着电话线,一圈一圈地缠下去,缠下去。电话线如一条妖娆的蛇,尾巴藏在下面,信子攥在她握着的话筒里。只有蛇身在她眼前晃着,晃着。
“董克,我想,”余真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缓缓地说,“你是喝多了。好好睡吧。”
“……真真,这些年,我的心都没有安稳过……”
“睡吧。”余真说,“好好睡吧。”
“真真……”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余真关掉灯,睁大眼睛,她看见沙发,电视,台灯,饮水机,茶几,它们一样样地从黑暗中显示出来。她从没发现,黑暗中的事物有这么多。
只有手机的彩灯还在闪烁。余真伸手,去关手机。她要把这唯一的亮关掉。她的手依稀碰到了什么。余真把它拿在手里。一只打火机。肯定是胡的。他刚才抽烟,落在了这里。
余真打了一下,蓝色的火苗顺畅地喷涌了出来。夜空一般纯净的蓝色。一瞬间,整个房间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一束光上。
余真关掉了它。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忽然觉得十分踏实。
明天。她想。明天董克应该不会再给她打电话。明天下午她应该会到家。到家之后,她要一个人上游乐场。她要玩那种“激流勇进”的水上游戏:在人工河道里缓缓地开着小船,然后小船慢慢爬坡,上了高高的水上阶梯,再怀着失控的巨大恐惧哗的一下冲下去,激起澎湃的浪花。她还要玩水上摩托,和一池子的摩托尽情撞车。她还要满身是水地去坐过山车。在俯冲下来的时候尖嚎,哀叫。之后她要在草坪上晒一会儿太阳,把衣服晾晾干。她记得有一块草坪上盛开着一种玫红的大瓣鲜花。她要在那里拍一张搔首弄姿的美人照。是的,美人照。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余真一下一下地数着。钟声消逝之后,她突然微笑了。原来,已经是明天了。
(选自《人民文学》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