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匹棉布嫁妆铺展开来,把木兰家宽敞的阳台变成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春光明媚的上午,木兰把藏在柜底的家织布统统翻找了出来,一幅幅地摊开,晾晒在和煦灿烂的阳光里。乡下所谓的“晒春”,就这样被木兰复制在繁华都市的阳台上。伫立在自己的嫁妆丛中,木兰久久地端详着,“哐当哐当”的织布声又一次回响在耳际。
十六岁那年初春的一个上午,木兰一眼瞅见织布机,就痴了,傻了。仿佛一只张着篷的船,静静地停泊在那儿,就等她驾临似的;又似一座春深的闺阁,是可以让她敞开少女心扉,又隐匿青春秘密的所在。这是木兰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织布机,她轻轻走过去,这儿摸摸那儿弄弄,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
掂起那张坐板,抬手担在织机上,屁股一翘坐了上去。木兰两只玉葱似的小手拿把梭子来回比划着,羞涩地说,娘,你看你看,若是搭上五彩线,这织机多像红红绿绿的大花船呀!娘有风趣,逗她说,我看呀,更像戏文里的千金小姐抛绣球选婿的彩画楼……一句话,让木兰俊俏的脸蛋泛起一片绯红。
当五彩棉线搭上织机,三比划两比划的木兰就会了。两只巧手左右翻飞,一把梭子流星赶月般在彩线里穿行,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匹匹织下来,八砖铺地、平地起谷堆、长流水、竹竿节、鲤鱼眼等各种花型图案都有了。看到别人有的稀罕花样,不甘示弱的木兰自然也要织出来。每到吃饭时,总得娘三趟两趟地叫,仍舍不得离开织机。娘把饭菜端到她眼前,木兰三口两口吃点,碗一推又织开了。有时为了赶活,饭凉了都顾不上吃,心疼得娘一个劲儿嗔责:这傻女子,不兴这么做活的,敢情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么?才不呢!一个小伙子挺拔健硕的身影一直浮在木兰脑海里,怎么挥也挥不掉。他是木兰的未婚夫,开春时两人刚刚订了婚。他清秀的脸庞在眼前的五彩棉线中若隐若现,那腼腆的笑容令木兰的心湖泛起丝丝涟漪。娘哪知道,木兰的心思一如眼前跳跃的彩线,斑斓得很哩。没有人知道,这个织布的怀春少女,同时也在编织自己的爱情呵!轻轻抚摸着每一匹棉布,传递到手上的那股子温暖,让木兰隐隐地生出如许的幻想:黄昏时分,落英缤纷的乡路上,一对年迈的老夫妇互相搀扶着,走回那个温馨的铺满家织土棉布的家里——席梦思上的床单被褥,是用那块八砖铺地的棉布做的;沙发罩布,是用那块竹竿节的棉布做的;椅子坐垫,是用那块鲤鱼眼的棉布做的。老夫妇闲来无事,围坐在一起打打牌,撇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回忆一段陈年往事。这样的情景,也许就是所谓的白头偕老吧。
可是等到木兰结婚的时候,新房里的豪华席梦思上用的却是一千多元的八件套,是老公从大商场里买来的;她手织的这些棉布嫁妆,丝毫没排上用场。订婚后不久,木兰的他就去了城里打拼。就在那一年,仿佛一阵风似的,家织棉布忽然不时兴了,木兰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成了那个时代最后的“织女”。早知这样,才不费那么大劲织它们呢。她一迭声感叹。可说归说,家织布仍是木兰的最爱。轻轻抚摸着它们,那个怀春少女埋头织布的剪影在脑海里渐渐清晰——当年她在织它们的时候,曾织进多少情意,织进多少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啊!
木兰,快,给我裁两米土棉布。老公突然冒出来的一声嚷,打断了木兰绵长的思绪。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要家织棉布做啥?木兰诧异地问。
老公却不往深里说了,只催,让你裁就裁呗,问那么多干啥?再说了,你那些宝贝棉布在那儿白搁置着,不怕放霉了?
这贫嘴式的调侃让木兰有些厌烦。她猜到他可能是要拿布去送人,心里甚是不悦。尽管不情愿,木兰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他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木兰的家织布一直静静地躺在衣柜的角落里,每次看见,总引来木兰一阵叹息。半个月前在小区门口,木兰看见两个妇女驮着各色被单在吆喝。一问才知道,随着家织棉布在市场上的走俏,一些怀旧的老头、老太太宁愿拿两床针织被单换一床棉布被单。他们说棉布发暖,躺上去舒服。木兰二话不说上了楼,自家那么多棉布呢,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去跟人家兑换一些?可当木兰翻找出来,抚弄抚弄这一块,舍不得;摸挲摸挲那一块,也舍不得。她久久地抚摸着它们,传递到手上的那股子温暖,让木兰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织布的时代。当年芳心暗许的初恋滋味、和对婚姻的朦胧向往一次次潮水般涌来,涤荡在心头。这一匹匹如练似索的家织布,却未能拴住老公的身影,在商海里如鱼得水的他,几乎十多天没有回过家了。日子好了,可老公的心,也缥缈成了高天上的流云,踪影难觅了。
“木兰,快给我裁布呀!那些棉布白搁置着,不如让我去派个用场。嘿嘿。”老公在连声催促,打碎了木兰的美梦。暗自长叹一声,木兰毅然挥起了剪刀,她裁布的动作迅捷而利落。老公哪里知道,此刻木兰的心在淌血,冰凉的剪刀裁断的哪是布,分明是木兰曾经美好的回忆啊。递给老公时她别转头,不想让他看到眼底的凉意。
老公拿上棉布走了以后,木兰突然四肢瘫软了一般,一屁股蹲在地上,仿佛一颗心也被他拿走了。木兰的眼角淌下几滴清凉,是哀伤的泪水。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没想到事隔多年,木兰还能坐进织布机里,让“哐当哐当” 的歌谣再次唱响。她的两只手依然像当年那样灵巧,一把梭子左右翻飞,流星赶月般在五彩棉线里穿行,看得来来往往的游客眼花缭乱,啧啧称奇,纷纷与她合影留念。这是市区新开发的一处旅游景点,木兰与十多个穿戴簇新的织布女,成了景区一道靓丽别致的风景。原来,在两个月前,市旅游局打算在新开发的景点安排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古老的土纺织技艺自然也名列其中,他们正在招募会织布的时尚女性报名参选呢。老公当然懂得木兰的心思,他拿着她亲手织的那匹家织布报了名,经过多次竞争层层筛选,最后幸运地中选。以后的日子,木兰可以每天端坐在景区里为游客作织布表演了!仿佛做梦一般,木兰感觉织布机真像一位久违了的爱人,多年来一直静静地敞开它温暖的怀抱,时刻准备接纳、拥抱自己似的,今天,它终于等到了主人的驾临。
傍晚回到家,木兰努力掩饰着心头的喜悦,对老公嗔责道:“这么好的事情,你咋不早告诉我呢?害得我难过大半天,我还以为你要拿棉布去送人哩。”老公调侃地说:“送人干吗?我舍不得哩,咱们自己留着吧。到老了,我想还是家织土棉布用着舒服、暖和。”
木兰充满爱意地瞅了老公一眼,突然忘情地扑进了他的怀抱。偎在那个温暖宽厚的胸膛里,仿佛坐在当年那只诗情画意的大花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