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被水田包围着的小村庄,说它小一点不为过,整个村子包括五保户刘奶奶才8户人家。孩子却不少,有十来个,都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最大的是我的堂哥,那年他12岁,上小学六年级,自然就是我们的头儿了。他经常带领着我们这一帮小喽啰们在村庄东窜西窜:下到小河里摸鲫鱼;从家里偷出大母鸡刚下的还热乎乎的鸡蛋一起煮着吃;或者拿出积攒数日皱巴巴的零钱偷偷穿过长长的田间小路,去到小路尽头邻村的小商店买冰棍吃。炎炎烈日下,个个晒得满头大汗,却兴奋得将冰棍翻来覆去的舔得兴趣盎然。美味无穷。这都不算,记忆最深刻的是在那些神秘幽深的夜色里,我们一群人在村子里神出鬼没,乐此不疲的折腾着,抓萤火虫啊,扮鬼吓人啊,或者玩打仗的游戏,那是最吸引人的了。
村子里有两台黑白电视机,那段时期正热播一部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无论大人小孩,都十分着迷,看得如痴如醉。电视剧里打着绑腿的剿匪队队长“东北虎”扬起两把手枪开得噼噼叭叭作响,匪徒一个个倒下,我们羡慕得眼睛都绿了。两三个屁大的孩子爬到电视机后去捡子弹壳,被堂哥嗤之以鼻地说幼稚。然后堂哥提议,我们成立自己的敌后游击队,赢得一片狮吼般的响应。大伙儿慷慨大气地甩出留着吃冰棍的零钱凑够数,让堂兄在镇中学旁边的杂货铺里头买回三把黑色塑料小手枪。只有三个小队长可以佩戴,他们从家里把爸爸的裤腰带偷出来缠在腰间,小手枪往里面一插,别提多神气了,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堂兄不等他们过足瘾就逐一收起手枪藏起来:“等晚上再玩!”于是,晚上的期待让我们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见面就神秘兮兮相视一笑。于是,我们放弃了午后去小河摸鱼的玩乐。在堂兄的带领下,一队人马去小河边采集大量的芦苇、小树枝等材料,然后团团围坐,动手编制帽子,说是为了战争时的掩护。我顺手摘下两朵粉嫩的月季花插在芦苇帽上,偷偷戴着往小溪里瞅瞅,可以瞧见自己美滋滋的笑脸。
终于等到月亮爬上树梢了,月色下的村庄一片朦胧幽静。大人们有的还在厨房烧起火红的灶火,有的在晒谷场上往家里扛一麻袋一麻袋的谷子,有的背着锄头去田间照看要喝水的秧苗,有的去到几里地外的小镇上采购东西……这些场景像往常一样安静平和。
而我们早就急不可耐地从床底拿出收藏得好好的工具来到村东头的大樟树底下站好列队。等待堂哥一声令下,我们手脚麻利地戴上树枝芦苇编制的帽子,用根绳子将腰一绑,背一挺,浑身似乎充满了力气。我很幸运被分到堂哥一组,看着他仰起晒得黝黑结实的圆脸,很大气地组织着大伙,我暗地里高兴:我们这队准赢!
然后“战争”开始了,敌我双方分别进入自己的场地。在新奇中我被堂兄他们几个拉着跑了起来,突然他们拉我窜进一片小丛林。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一片静谧。他们个个屏息凝视,眼观八路,耳听四方,我被这种紧张严肃的氛围所震慑,连身上的小褂子被钩了一个洞也不敢告诉堂哥了,甚至也没有去想该怎么对妈妈撒谎解释这个破洞了。
突然一阵轻响由远渐近,“有敌情!”堂兄很果断地对我们轻声低语。其他队员立马做好冲锋的姿势。随着“冲啊!”的呼喊声,大家以闪电的速度跳了出来,团团围住一个黑影,堂兄很响亮地喊:“不许动,举起手来!”与此同时,响起了另一阵巨响,白花花的东西在我面前一闪,我以为是炸弹,吓得蹲了下来。紧接着是一个女高音在尖叫:“干什么啊,你们这群死鬼!”我定睛一看,不妙!我们围住了刚从外村收购鸡蛋回来的宁子他妈,那可是我们最怕的雷母。“我的妈呀,鸡蛋啊!”她被我们吓着后立马醒悟过来亮开嗓门骂了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赔我鸡蛋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大伙儿的反应比发现敌情还要快,顿时一哄而散,我站在那儿腿发抖,想跑也跑不动,被她给一把拽住,“找你妈去!”这时,我那亲爱的堂兄突然带着他们视死如归般地折了回来,十分义气地拍我的肩,说了一句话特豪迈简直让我掉泪的话:“别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敌后游击的第一次战绩就是我们被家长罚站一个下午,外带两个月没有零钱吃冰棍。不过我们仍然贼心不死,游戏时间由晚上转至中午,那时候大人们都在午睡,只要不惊醒他们,还是可以痛痛快快地玩耍的。
那些快乐,穿过时光,直透心底。
初相见
坐在三月的清晨,我打开电脑,葫芦丝音乐流泻出来,春水般柔软,清新。
透过玻璃窗,我能看到略微凝重的天幕下,那些掩饰不住的春色微露笑颜,一枝粉嫩的樱花在微寒的风里奋力地开放,那粉,那娇颜,是能柔到心里头去了的。在她的身旁、底下,是各种不同的绿,次第闪亮起来,昨冬深沉厚重的色彩开始隐退。希冀,在这些明朗的色彩里显现出来,让人忍不住想象,明天是要更好的罢?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清新美好的早上,一切似是最初的样子,一切似是安宁柔和,风霜不曾来侵蚀,雨雪未曾滴落。我喜欢读席慕容的诗词,一如当年的模样。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我喜欢那样的梦 /在梦里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和感激/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为你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 一如当年/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 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园般的美,洁净,真好,真的很好。
一朵雪花、一个景点、一个人……初相遇的感觉,是甜蜜的,是梦幻般的。当时光掠过我们的鬓角,爬上我们的眼角时,这份感觉依然那么清晰,真实。
犹记数年前第一次在云南看云时的情景,在颠簸的高原山路上坐车,有点眩晕,胸闷。偶然的一抬头,竟看到湛蓝的天幕里,一朵朵的白云在头顶翻滚,浓浓的白,热烈地翻飞,执着地前行,不是我印象中安静的模样。此时的白云,满是激情,满是狂热,似乎是日月星辰共有的灵魂。我有一种感觉,我要走下车去,我将会被他们拥抱,吞噬,我会融化在白云里。此后,我无数次的看过天空,看过蓝天白云,却再不复那初相遇的美,带给我的震撼了。
初见的美好,让人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淡淡遗憾,这遗憾,也是美好的。
如果,人生若只如初见,梁祝的故事就永远停留在烂漫的春光中,繁花似锦,心无旁骛的欣然少年,在清朗得纯粹的天空底下吟诵:“峨峨兮若泰山,我在这绝顶之端。心随其物我两忘,鸟瞰那红尘如烟,自由如鲲鹏展翅,天风送我到云间!”满室的笑语盈盈,多么绚烂的青春呵。如果只有初见,何来那悲情千古的结局?
如果,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只等待千年的白狐是不会再回来的吧?千年修行,千年等待,千年孤独,回来却看到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多心酸呐!何苦再问上一句:“能不能再为你跳一支舞?”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你仍旧做你寒窗苦读的少年,我仍是深山野林里的那一只无牵无挂的狐。
如果,人生若只如初见,《长恨歌》便只能写到“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何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悲情。看《杨贵妃》时,我最喜欢看她与唐明皇共编霓裳羽衣舞的那一段,让人有伯牙摔琴谢子期的感动和对琴瑟和鸣的爱情的向往,多好!
“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似乎,这是很多故事的结局,有了开初,圆不了结局,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呵。
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吧,设想着每一次初见的美好,让这一份回味和对未来的向往装扮着我们的脚步。蒙蒙春雨中,听一曲清淡的音乐,品味一下逝去的初见情怀,让曾经的感动在时光中流淌……
心中的纯银
住院的日子里,天天发烧,每日傍晚或者深夜,反复烧着。我的头很沉很沉,也很痛,似有人拿锤在敲,我艰难地喝着凉白水,却觉着烫。
年过七旬的姑妈看着我难受的样子,她用衣袖擦眼睛,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忍忍,明天就好了。”
那是一只青筋突起的手,慈祥的手。
我似回到了童年,躺在竹床上,妈妈用鸡蛋清给我退烧,奶奶轻轻地摇动着蒲扇,她用满是青筋的手覆在我的额上,嘴里念念有词:“观音菩萨,四爹爹,各路神仙,保佑我的孙女好起来,好起来!”
在这个都市的病房里,我强烈地想念那个小村子,想念那个有着红墙青瓦的小房子,想念门前那条清凉凉的小河,想念夕阳西下,我洗完澡换上奶奶绣了牡丹花的白裙在河边奔跑,风在耳边唱歌,云彩在头顶飞快地流动,而小河,静静地,静静地流向远方。
“我一定要去远方!”年幼的我总是这样告诉九旬的奶奶。奶奶,也总是笑眯眯地说:“我的孙女是最有出息的!”
后来,我离开了小村,再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城,我年幼时认为最大的地方就是县城的小城。
可是,我却越来越孤独。
有几年,一个人呆在南方一座陌生的城市,包里放着当年柴静的一本书,翻开一页,上面写着:“天地不仁,宇宙洪荒,人的存在犹如电光火石……”
我会经常寻一个安静的地方看夕阳,看它巨大的,黄黄的,一点一点沉下去,我沉迷于那天地间光影交替的时刻,明明灭灭,看得见的时光变幻,前一刻还是薄凉的苍黄的世界,后一刻,就暮色四合,成了一个灰黑的世界。我也沉下去,沉下去,宇宙洪荒,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巨大的孤独如暮色笼罩过来。
记得去金台寺行走,小径的两旁栽满矮小的四季桂,满路的桂花香,寺前有一个低矮的小湖,明镜似的停在那里,把白云照得一白再白,把寺院的钟声拉得绵长绵长……
诗话人生的朋友说,刚离开珠海的诗人梧桐树自杀了,迫于经济压力。我读过他的诗:
幸福和痛苦,在尘嚣中难分彼此
雨下了,寒凉的雨丝,
没有零落的羽毛,再无孤独的影子,
之后,天空像新鲜的蓝床单,
而大地,继续像垃圾场,
物质坚持物质的腐烂,
梦在无形的蒸发,
一切在缓慢地消失,
于相近,或遥远的未来。
是谁说,心的孤独是最大的孤独?而一个被经济压力压垮的孤独的诗人,是怎样的内心难堪?
我想到了顾城,戴一顶高高的帽子,活在一个人的城堡里,他在新西兰激流岛上养鸡种菜,他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天国的门。”
张爱玲说:沾着人就沾着脏。所以她的晚年只剩下文字和病痛,连死了,都没人发现。每一个写字的人,内心都是孤独的,也是脆弱的。他们的心都是用水晶做的,沾不得尘。
这些年,我坚持着自己的自尊,坚持着自己的骄傲。在受到伤害时,在孤独时,一个人静静地流泪过,可是我从来没放弃过自己的骄傲。
而今,在我病痛的时候,在我被高烧稍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发现,我只是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我的心,虽然多了很多伤痕,可是,它仍是纯净的,仍是当年穿白裙在河边奔跑的女孩,仍是那个爱看夕阳的小女孩。
我多么想回到我的小村里,在那条清粼粼的小河边再看一次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