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玲的客运在几位亲朋的通力帮助下终于开张了。出车那天,扬州亚星披红挂彩,扎上大红花,坐满了旅客,龚佳奇特意请了两天假,先是点火放了几挂长炮,之后也坐上车去了趟上海,虽说没玩什么地方,单是坐在车上进入上海市区一路所见之景就够他惊讶兴奋的了。巨大的迷魂阵般的立交桥三转两转就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脱口而出:乖乖,这要是靠自己走,不知要走到何时,还转得昏头转向,还是我们乡下好,没有这许多危险。
司玲作为车主,特兴奋,招呼旅客们吃糖果抽烟,而且说了许多吉利话。这是请高师查的黄道吉日,农历腊月初七。天气晴朗,虽然寒风削脸,但车内挤得热气腾腾。上铺下铺全是坐满的人,很大一部分是熟人朋友来捧场的,专门去上海兜兜风开开眼界。每张铺位上一床被子,男男女女盖着脚坐在一圈玩扑克或是说荤笑话。龚佳奇也现出少有的开朗随意,坐在副驾驶座上心算:这样一趟至少有五六千,听说春运时打工的硬是挤得塞不下脚,这样一年下来,不仅能赚回本钱,还能成为小老板呢。心中这么一想,抽烟时就不再象以往那样抠板了,只要是男人,他便撂上一支迎客松——这可要6元钱一包哟,平时在学校里他是没这么大方的,人多时从不把烟盒掏出来,只伸手摸出一根,自己点上火抽着,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抽三元一包的盛唐。
龚佳奇望着司玲如鱼得水般在车上同大家打趣的神态,心下忽地生出许多不安来。有如电视剧《还珠格格》里“小燕子”扮演者赵薇长相的司玲,以往龟缩在那个封闭的小乡镇上,自然没多少人发现她的光彩。而现在,司玲稍一打扮,那双神气活现的眼睛在喜悦情绪的激荡中便光彩耀人起来。龚佳奇重又感觉出18年前的司玲站在面前,心中某种尘封已久的东西又复活了,而同时一种强烈的恐惧攫住了神经——那是什么感觉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莫非要出什么事么?他又立即否认:不会不会的!司机小吴跑过多年这一线,从没出过事故,他开车技术娴熟,性格缓慢,有老婆孩子,这样的人开车尽可以放心。
当初龚佳奇是不太赞成司玲跑运输的,说那事危险,弄得不好就会亏本,不如就开店随便卖点什么混混日子算了。谁知司玲横眉怒目骂了起来:你少放屁,一张臭嘴,事情还没开始你就放那些臭屁!我偏要做给你看,不要你管!你以为我就会老老实实跟你在这穷地方过一生?我才三十多岁哪!往往这时,龚佳奇就不敢再吭声了。老婆比自己小十岁,当初师生恋闹得沸沸扬扬,绝大部分人把一切责任罩在他身上,说那个男教师不要脸,不顾道德廉耻,自己找不到老婆就钓人家学生。龚佳奇听到这样的议论(这是在高一读书的妹妹龚晓说给哥哥听的)心下愀然,心中就想:怎么一碰到这样的事就全怪男人呢?本想不再跟司玲来往了,但司玲接母亲班后,便明目张胆来找他看电影打球,龚佳奇冷却下来的热情又被点燃起来。
龚佳奇待司玲有如待妹妹,呵护有加,大小家务除洗衣外全包了,司玲吃完一碗,他会立即去盛上一碗,连自行车也不让司玲学,说摔伤了怎么办,这么几脚路还是靠11号自行车吧。这样的日子几乎持续到司玲下岗,为了多挣点钱,龚佳奇日夜加班加点,累得够呛,也便放松了对司玲的关顾。偶尔龚佳奇心中也会自问:我身上有什么能吸引她的地方?数来数去还是不明白,最后只得摇摇头叹惜:感情这个东西谁也弄不清楚,就象人的口味,张三爱吃辣的,李四爱吃酸的,说不出道理来。管他呢,不就是一块过日子嘛!
结婚后头几年,司玲仍象学生时那样,不分大小嘴没遮拦,爱跟小青年们聒笑话说洋腔,有时个别嘴滑的也会直问:司玲,你怎么看上那个又老又丑的龚佳奇?活瞎子一个不说,还秃顶,又矮又黑,哼!还好意思跟他生了孩子!你怎么就不跟我?司玲便追上去打,骂着:撕烂你的臭嘴!没长毛的东西!大家就哄笑起来,笑态百出一下四散,上课去了。龚佳奇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龚佳奇常心中安慰自己,她年纪小,在娘家又养得娇,嘴上乱点算什么。随她去。于是睁只眼闭只眼,照干自己的家务。
随着年岁的增长,特别过了42岁后,龚佳奇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工作、孩子、老婆……象陀镙一样旋转,里里外外再也难照应周全了,日里累了,夜里在床上就不行,软软的挺不起来,司玲那方面的要求很旺盛,不满足她她就缠得你没法睡,还抱怨说:你是不是就老了?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你!比我大10岁,是太老了!
不知谁喊一声:龚老师,司玲一成了款婆富姐,你就不怕她丢下你远走高飞吗?
龚佳奇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笑笑说:真要飞我也没法子。然后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在烟雾缭绕之中深深思索起来:这社会变得太快了,连我也琢磨不透。x+y等于z,未知数太多,三点便能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可现在的三口之家根本稳定不下来。早些年离婚是个经久不散的议论热点,而现在已司空见惯,无所其谓了。早些年在外有私情会被人们侧目指责不道德,而现在竟有人发表文章说那种存在合乎人性,并且有益于身心健康。这世道怎么变得连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适应不了?
龚佳奇想烦了就不想了,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高速公路上行车就是不一样,舒服得多,路中间的隔离绿化带叫人赏心悦目。
腊月十几后,放假的学生打工仔打工妹们开始陆续回家过春节,乘客便显得拥挤了。回来的车上总塞得满满的,有时实在挤不进,一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大学生的神情,司玲又不忍,便左挪又腾,让出点空位再挤一个。好在是新车,多坐一两人也不在乎。超载两三个,油钱就搞到手了。
又请了一个姓李的司机,两人轮换休息。司玲每天见大把大把的票子塞满小坤包,心中被巨大的喜悦与成功感涨满了,全副身心投入进去,根本没回小镇上住过,也没空打电话问候过龚佳奇父女。买了一个摩托罗拉手机,每天只是联系客运,叮嘱司仪说:你姐夫要是来城里,就叫他办些年货,要比往年办多些。我是没空的。
司仪就笑:姐姐,才一二十天,你就财大气粗了?你今后可不要人一阔脸就变。
哪会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今年过年,少不了念念的压岁钱的!司玲心中高兴。
第二天跑上海,司玲便抽空去了商场,给每个资助自己的亲朋一人选了一套时装,价格不菲,又买了些吃物,鼓鼓囊囊带回去。心中思忖:常跑这个大都市,过年过节,也该吃水不忘开井人。女儿、丈夫、父母所有近亲的礼物也一应考虑周到,都买好了,只等停车过年时分送。
一直到腊月三十日才决定不出车了,给两个司机发了工资,又另包了红包,给司念、冯媛、何其宽、何其广、龚晨各包了数目不一的红包,这叫压岁钱,给孩子的压岁钱人家一般是不拒绝的,何况与自己又是这样的关系。大年初一,司玲去给老爸老妈拜年,父母住到司仪家过年来了,又塞给老妈600元。老妈也开玩笑起来,我就愧收了。司玲说,今年这点意思,拿不出手,明年我发财了,也在城里盖楼房,老爸老妈你们就来这住,为我看房子。
一个春运结束,司玲便将洪叶龚晓的钱全还掉,还将全年要上缴的所有费用也一分不少缴了。心中算计着,这样下去,到下半年我真的要在城里盖房子了,免得租那点儿屋,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