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曰：
心定者，
其言重以舒；
不定者，
其言轻以疾。
（《近思录》卷四）
这话很值得玩味。“重以舒”与“轻以疾”相对；“重以舒”，言辞舒缓、镇定、不激烈；“轻以疾”，言辞轻率、急迫、甚至过激。心定与言辞确有关系：一个性情温和、精神安定、心理和谐的人，说话有时像行云流水一样舒缓、自然；一个性格急躁、情绪多变、心中烦恼的人，说话时容易迫不及待、言辞激烈、甚至大动肝火。情绪急躁的人跟人说话，有时听不进别人的话，不善于理解他人，容易引起误会、产生摩擦。情绪不安定的人跟人说话，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恨不得编出话茬来把别人拴住；由于不善于慎独自处、静坐沉思，易给人浅薄、轻浮的印象。有的人虽不苟言笑，但心机较重，说话时也容易激动，但会掩饰自己，常人不易发现。有的人心直口快，从不掩饰，说起话来容易激动、甚至情绪失控，在遇到自己不能接受的突发性事件时，容易破坏身心，损害健康。
凡此种种，都与人的性格有关。语言是心灵的窗户，心中处理不好的事情，言语中迟早会以种种方式流露出来；而要在心中把种种问题想通、想透、想开，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涵养。有时之所以可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来判断他（她）的修养程度，原因也在于此。儒家修身学说把性格的培养当作首要任务，认为性格成熟、完善的标志之一，就是说话时舒缓、镇定，随时能把握和调整心态，从不轻易让情绪失控。当然，除了性格之外，人品端正、光明磊落、心胸坦荡对说话也有至为关键的影响。一个人只要没有私心、贪心，说话自然放松、自然。一个人心胸开阔，心理承受能力强，说话时自然不会过于敏感，不易与人产生误会。一个成熟稳重、通达人情世故的人，自然比较能理解、体谅别人，能站在他人立场想问题，容易与人沟通。古人云：
有才而性缓，
定属大才；
有智而气和，
其为大智。
（《格言联璧》）
善哉斯言！
儒家经典《大学》中有一段话，是专门讨论一个人的脾气、性情与“心态”的关系的。大意是说，一个人如果老是情绪不宁，或动不动牢骚满腹，或整日自叹怀才不遇，或沉迷于某种特别嗜好而不能自拔，或过于忧心忡忡，这些都说明他心态有问题（“心不正”），需要调节。对于这段话，我是有相当深的体会的。记得十余年前，我博士毕业后来北京，在一家研究所工作，专业不对口，月收入又只有六百多元。那时社会上流传着“教授教授，越教越瘦”，“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全民经商”，“下海热”盛行，我的一些同事、同学、朋友也都纷纷下海了。像我这样学历比较高的人，在研究所工作，收入微薄，加以感情上失落，工作方向未明，看不到希望在哪里。但是毕竟，通过几十年努力建立起来的学术爱好，一下子放弃不了，我不可能走下海经商的路。在这种情况下，我真是体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滋味，成天忧愁郁闷，牢骚满腹，看什么都不顺眼。曾几何时，“书生意气”、“粪土当年万户侯”（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何尝不是我的写照。但如今，往日的万丈豪情和雄心壮志，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
正是在人生彻底走入谷底的时候，我开始接触儒学。我在别人建议下，把《大学》、《中庸》两本书抄下来，反复背诵，《大学》“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这几句，给了我巨大的震撼，让我开始彻底地重新反省自我，面对人生。在一个特殊的夜晚，我忽然意识到，多年来自己所追求的事业，所梦寐以求的理想，多半建立在“心不正”之上，这才有了现在的郁闷和牢骚。为什么这样说呢？从小到大，我这个别人眼中的“好苗子”、“好学生”，就是在充满虚荣的时光中度过的，久而久之，学业上的成绩、他人的赞赏、众人的评价等等，成了我内心深处对自己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也成为我前进的主要精神动力。如今，当命运将自己抛入绝望的荒漠，过去的一切“光环”只能用来印证现在的寒酸、窘迫和一无所有，我才突然发现自己有了那么多“忿恨”、“恐惧”、“好乐”和“忧患”。
我当时感觉到一个问题，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为自己读过书，所谓的“心不正”就表现在这里。老师同学们的赞美、亲友们的羡慕，使我习惯于生活在别人的目光中，以致我曾在多年的生活中渐渐养成了这样的心态，把别人的激赏、师长的赞叹、胜利的光环等看做自己最大的精神满足和潜意识中暗暗追逐的理想。一个在事业方面完全为别人而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人，是没有底气的。因为他的工作并不能在他内心深处唤起强大的激情，因为他不能从职业的追求中感受到生命的无穷魅力，更不能在真理光芒的永恒照耀下不断超越自身的局限。正因为自己的心迷失了多年，一直是在向外求不是在向内求，所以一直不曾将主要精力放在追求自我的完整上，而是追求使自己成为一个风云人物、一个站在时代风口浪尖之上的人，说穿了都是因为自己太自私、太自我中心了。也正因如此，当生活遇到波折，当自己读的书不能带来光环，当时代的潮流不再追捧自己的事业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自己人生的所有支柱彻底崩溃了。我突然一下子感觉无所适从，生命就像那断了线的风筝四处游荡，找不到归所。认识到这些问题后，我痛下决心，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儒家思想，宁可牺牲自己奋斗多年得来所有的头衔、名誉、职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需要，从一个全新的起点开始奋斗和追求。这正是《大学》中“正心”二字给我启发的巨大效果。
今天，回忆自己人生中的这段艰难岁月，我再次认识到坚定的信念对人生来说是多么重要。而要树立起坚定的信念，必须从“正心”做起。孔子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周易·系辞》）。“安其身”，即“安身立命”，就是要有坚定的人生信念。只有树立起坚定的人生信念，才能百折不挠；“衣带渐宽终不悔”，才能真正有所作为。这才叫“安其身而后动”。有了坚定的人生信念，才会有平和的心态、良好的精神，才不会在与人的交往中有那么多“忿恨”、“恐惧”、“好乐”和“忧患”，这就叫“易其心而后语”。有了坚定的人生信念，良好的精神面貌，方能确定自己在事业和生活方面的具体要求和标准，包括该与什么样的人接触和往来、从哪里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做起，这就叫“定其交而后求”。因此，孔子认为这三方面代表了君子修身的自全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