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活在传说中的神明,冗长的岁月模糊了他在众神记忆里的模样。提起“流殇上神”几个字,众神只道那是个潇洒至极的尊神。然而千百年过去了,每年的蟠桃盛宴,天帝左侧总要空余一席。位子次次为他留着,他却次次缺席。
流殇君自己也以为早已修得一副看淡三,不问是非的冷淡性子。但那一日,竹海里钻出的灵秀面孔,却让这副冷峻的面孔眉头微蹙。
筑于九天太霄之上的宫舍隐没在一片竹林之间,那林子里透出一缕轻柔的笑。
霓裳羽衣旋即转了出来,轻柔的女音道:“我听闻流殇君是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今日一见,却是名不副实。”
长袖触动清风,足下幽兰初绽,裙间暗香阵阵袭来,竹影掩不住她一身风华。
他眉稍一扬,数千年不曾出过太霄,已然不知道谁门下出了这么个灵秀的小仙子。
流殇君敛了殓散在素袍间的黑发,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定定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那小女子脸上的笑又尴尬了几分,旋即掏出锦贴。
“今年蟠桃成熟之时正逢我母后生辰,此等盛宴上神依旧打算缺席?”
他心道,九天之上能得此殊荣的不过天后一人罢了,想必眼前这女孩儿,便是天君天后的小女瑶姬。
彼时她刚过千岁,身形也不过凡间十一二岁孩童的大小。而作为上神,流殇君不打算落下欺负小仙友的恶名,只是淡淡道一句:“你会下棋么?”
小女子笑意盈盈:“若是你未能赢过我,便答应赴宴?”
数日之后的蟠桃盛筵,那个空了的位子上迎来了白衣诀诀的流殇上神。他抬眼扫过众仙人,将一片惊异的眼神给恶狠狠压了回去。
落座于侧的凌霄上神揶揄道:“上天不负有心人,我这旧友都不曾请得动你大驾,却是被瑶儿请了出来,实在有趣。”
流殇君抬眼:“何出此言?”
凌霄君笑道:“瑶姬聪慧过人。棋奕在九天早已是无人能敌,我只是没想到自允棋奕冠绝九天的你,竟然也败在了他手里。”
没面子,很是没面子。
他未想到那小女孩儿送请柬时竟是有备而来,只得淡淡回道:“是平局罢了,输赢尚未见分晓。”然而目光越过天帝的尊座扫向右侧,撞见小女孩向他父君邀功的得意面孔,眼里的殷切仿佛在向他宣誓着自己的胜利。
他当即下了定论,天君的这个小女儿,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而后种种,不过一次次印证了他当日的结论。
须臾之间又过了千年。
殷红的袍子在焦土掀起风浪,狂风拂过面颊,血腥的气息里暗含了一股兰香。他手中依然剑光舞动,眉梢却是微微皱了皱。
左手边窜出一道黑影,他尚未起剑便见一道银光闪过,那黑影嗷呜一声落地。紧接着,顺着那声音来处又嗖嗖飞出几枚银针,将扑来的一波妖兽逼退。
他不回头,冷淡道:“我知道你任性,却不知你任性到这地步。”
女子拢起长袖,略染风尘的面孔浅浅含着笑:“前些日子父君说不许我再找你下棋,却没说过不许我找你做别的。”
“别的是什么?”
她浅浅一笑却没有回答。
天兆显现魔君即将临世,流殇上神奉命赴不周山封魔。经过三日三夜的厮战,这里已经是血污成河的一片焦土。但瑶姬似乎并未有大敌当前的觉悟,一副小女子的姿态让他很是心烦。妖兽一波波袭来,应付这些畜生已经很是让人精疲力竭,然而还得顾忌上身侧娇嗔的小公主,就算是尊为九天上神的流殇君也略微觉得吃力。
他划下一个妖兽的脑袋,她便飞针射落鸟怪一只,较上了劲,一时间竟然也不落于流殇君之后。她配合着流殇君的动作不断变化着阵势御敌,一时作高山流水,一时作平沙落雁,平日里下棋的默契在此刻显露无疑,一攻一防的阵势很快便在阵地上杀出一片空缺来。
他这才用余光审视着身侧的女子,不过眨眼的光景,当年那个娇嗔的小姑娘已出落得明艳动人。
“君上怎么不说话了?”她问。
只见流殇君突然翻转身形,将手中的剑对准了她,身子没过瑶姬身边,却是从她肩上挑下一只细小的妖物。妖物被他挑到空中,乱剑斩成飞舞的碎屑。
他抬眼冷冷看着她:“瑶儿,你果然是来给我添乱的。”
她手中一停,看着他的眼神冷了几分,旋即又笑道:“你从来未见过我下棋以外的本事,又怎么知道我只会添乱?”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认真极了,认真到他并不是以为那是他所熟悉的瑶姬。自从那次打成平局之后,她便借着下棋之名时时来坏他的清净。九天之上有如此肥的胆子的,瑶姬绝对是第一人。
日子久了,自然有了流言。
流言入耳之时,流殇君只是淡淡的抬了眉,手间拨着茶盏道:“我与瑶姬只是棋友,况且我大她九千年的岁数,算下来她于我不过是小孩子一个,故友何必如此介怀?”
凌霄君舒展了眉头,道一句也对。
再尔后,天地间出现魔兆,流殇第一个站出来请命封魔。
于是他站在了这血流成河的战场,三千年的封印让魔君垄延的实力大增,天兵损失惨重,这一仗他打得很是艰难。
而此刻虽然有瑶姬相助,可顾忌她的安危,分心总是难免。
想到此处,他手间掠过女子腰身,将她打横抱起。瑶姬尚在杀敌,只觉得脚下一轻,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带着凌空而起。
耳畔能听见他胸腔中细微的跳动声,脸侧是淡淡的檀香夹杂着鲜血的味道,这一切她并不觉得讨厌。
流殇君将她放在一处远离战场中心的高地上,她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抢了先。
“瑶儿你先在此处等我,若三个时辰之后不周山还未见天光,你就自己返回天庭。”
他转身,却被她牵住衣角。
“那你呢?”她脸上神色焦灼。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只得顿了顿道:“封魔是我的使命。”
他抬眼看着她,仿若再等着下文。
女子由衣袖间掏出神符,道:“我也是领了命来封魔的。不如我们比一比,若是你未赢过我,便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这里不是太霄竹林间的闲庭信步,他决意不再理会她,脚下的风暴卷起战袍,他化作一道金光飞向不周山。
女子出神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唇边的话依然没有吐出。
“君上可知,这或许是见的我们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