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从柳能得的坟地里回来，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集南头的五谷庙。地里颗粒不收，眼看人就要全饿死了。她要拜拜五谷爷，求他老人家开恩，保佑柳家集的人吧。她只看到柳家集死人，并不知道这场灾疫遍及几个省。她所能做的只是替柳家集的人祈福。
五谷爷是传说中的炎帝神农氏。神农氏是“五帝”之一，生于烈山，育于姜水，故为姜姓。传说神农时期，有一只周身通红的鸟，衔一株九穗谷飞过天空，谷粒坠落在地，炎帝捡起，种在五谷庙后的高台上（现称五谷台），后来便长出了高大肥硕的谷子。炎帝把谷粒分成五种，分别起名稻、黍、稷、麦、菽。谷粒美味可口，天下人争相种之。炎帝在这里兴农事，知耕稼，种五谷，故为神农。神农还曾亲尝百草，发明草药，为人治病。《纲鉴易如录》记载：“民有疾，未有药石，炎帝以草木之滋，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神而化之，遂作方书以疗民疾，而医道自此始矣。”传说炎帝还有一条神鞭，名叫赭鞭，鞭打各种药草，就能显示药草有无毒性，据此取有用的药草为人治病，被尊为祖国医药的创始者。《史记·五帝本纪》记载，炎帝神农以炎德王，“都于陈”，完成了从渔猎至农业的伟大转变，是我国传统农业的创始人。有史为证，以陈州为中心的黄淮大平原，当是中国农业的发源地。传说炎帝神农在位一百四十年，在巡视长沙茶乡时无疾而逝，终年一百六十八岁。后人为颂扬他对人类的贡献，建庙以颂功德。曹植在陈做陈王时曾到五谷台观瞻，缅怀神农功德，留下了《神农赞》，曰：少典之胤，火德承木。造为耒耜，导民播谷。正为雅琴，以畅风俗。曹植死后葬于陈州城南，其坟冢犹在，民间称思陵冢（曹植谥号思王）。晋代文学家挚虞也有《神农赞》，曰：神农居世，通变该极。民众兽解，乃教稼穑。聚济交市，草木播植。务济其本，不通其饰。
神农的五谷庙，没有伏羲庙那么大的规模，因不在县城，自然没有伏羲庙的香火旺盛。神农五谷庙只有一个小四合院，大殿为三间一开的庙堂。
我干娘急急忙忙进了大殿，迈进门槛就“扑通”一跪，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她起身一看，发现自己跪错了地方，神位前面还有一个专门拜神的蒲团，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重新跪下。待她拜完神刚要起身时，突然“扑通”一声响，吓了她一跳，以为是五谷爷显灵了。她忙四下打量，发现神位西头有一个老妇人倒在地上。我干娘连忙走过去，把她放平，问她咋了。那老太太只说：饿。就闭眼不吭声了。我干娘放下她，直奔回家。待她返回时，袖筒里藏了一个粉渣菜团子。那老太太吃了菜团子，才有了说话的力气。我干娘说：大娘，你咋在这儿啊？
逃荒的。
你一个人？
俺儿出去要饭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是哪儿的人啊？
南乡的。
我干娘并不知道南乡在哪儿，我们这里的人把陈州以南的地方都称南乡。我干娘说：你就住这里吗？
嗯，这里有五谷爷保佑俺，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街东头的那家大财主，打完场就来拜神了。五谷爷吃剩下的，俺还能沾点光。可是，这大灾一来，拜神的也少了。
我干娘看着老太太吃完菜团子，就匆匆地走了。她不敢在外逗留太久。馍匠柳的脾性古板，家规很严。我干娘实性，从不打自己的小九九，她公公除了那次偷馍事件外，从未为难过她。不过，这次偷馍跟上次不一样，挨打就挨打吧。挨顿打，跟救一命比，还是救人命重啊。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人就这么死了。下一顿饭她自己少吃点，家里人也不因此缺少一点粮饭，她节省两天就能补回来，只要饿不死，她就能撑着。
那老太太的儿子空手而回，他母亲跟他说了菜团子的故事。他虽然不知道这姑娘是谁，但是他认定柳家集的人好。他决意不再离开这里，就在这五谷庙里住下来，将来日子好了，要报答柳家集的人。
柳家集方圆十几里，春秋两季庄稼收完，大大小小种地的人家都来祭拜五谷爷。当然，像修缮这种大事儿，只有柳老歪家里承担得起。柳老歪是柳家集一带最大的财主了，有几百亩地，陈州城里做着很大的生意，至于他在陈州城里做些啥生意，柳家集的人并不知道。他的儿女都出去念书了。他家里请了先生，办了私塾学堂，教他家的孙子辈。除了他家的孩子外，也收一些附近富裕人家的孩子。只有富裕人家才有多余的谷物和钱财交给先生做薪俸。一般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得干活儿，大人和孩子都没有进学堂的奢望。
住在五谷庙里的这家人，其实也就是他娘儿俩。那孩子十三四岁，他们也自称姓柳。柳家集的人都叫他们“南乡柳”，大概也是有些不太认可的意思。“南乡柳”家的孩子叫柳大成，除了拾柴打零工之外，还爱到柳老歪家的私塾学堂外听先生讲课。
那天，柳大成正全神贯注地听先生讲《增广贤文》，先生正讲述着做人的道理。突然，一只恶狗扑上来，把他扑倒在地。随即，传来了一个女人脆生生的笑声。柳大成倒在地上，看到一个妖艳的女人，笑声正来自那个妖艳的女人。那女人是柳老歪最小的小老婆。她一只手抚着肚子，一只手捂着嘴，笑声是从她嘴里飞出来的。她觉得很好玩儿，一个露着屁股的穷鬼，还在学堂外听讲，听也是白听，还能当饭吃？她经常看到他那痴呆呆的傻样，就想搞回恶作剧。于是，便放狗咬了他。
柳大成倒在地上，两眼直直地盯住那女人。他凌厉的目光，让那女人打了个寒战，她停住笑，唤回了狗。柳大成起身打了打身上的土，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待他走到大门口时，身后又传来了那脆生生的笑声，还有狗讨好主人的哼唧声，大概它从主人那里得了赏赐。从此，柳大成就再也没有去过私塾学堂。
后来，镇压柳老歪时，他的小老婆涕泗肆流，控诉柳老歪的滔天罪恶，诉说她在柳老歪家受尽了种种虐待。柳大成耳边总是响着他倒地后那脆生生的笑声。他无法想象，一个受到虐待的人，还能有那样的笑声。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那笑声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记忆里。柳老歪被镇压后，他的小老婆嫁给了集上焊茶壶的光棍儿柳德冒，人称老冒。柳老冒和柳老歪的小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柳全金，一个叫柳全玉。这是后话。
几年后，柳大成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便在外打短工挣点粮饭。但是，他从未去柳老歪家里打过工，不为别的，只为那脆生生的笑声。那笑声像一包垃圾，撒在他心里。这包垃圾和那菜团子交融在一起，培植着他心里原始的阶级感情。所以，柳家集在他的心里变得复杂了。可他仍旧热爱柳家集，把自己当成了柳家集的人。他母亲在收过的庄稼地里拾些麦穗谷米，日子凑合着过。他们怕炊烟熏着神圣，就在庙外搭个草庵子，支了口破锅，烧火做饭。娘儿俩晚上仍旧住在破庙里。
五谷庙是个“敞子院”，大门楼被雨冲塌了，大门也没了。柳老歪原本准备重新修缮的，饥荒一来就搁下了。这几年战争不断，怕也没有了心思。
这天，柳大成的母亲正把一个菜团子放到箅子上，嘱咐柳大成再加把柴火，把火烧旺。话刚落音，就听到“扑通”一声响，柳大成说：来人了，俺出去看看。
柳大成走出草庵子，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他连忙把她抱进了庙里，放下一看是个大姑娘，顿时慌了，连忙唤来他娘。
待姑娘醒来，闭口不言。老太太单看那姑娘蓝缎子的包裹单，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待她把一碗玉米糁子端到姑娘跟前，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喝下，就劝她离开。这里不是栖身之地，赶紧回家吧，免得家里人挂念。
那姑娘喝完粥后，放声大哭，只说无家可归，请他们收留她。这么一个大姑娘，也不知根底，咋收留啊？柳大成母子一时犯了愁。
那姑娘只说她家姓乔，家里遭了土匪，全家只她一人逃了出来。外边兵荒马乱，她一个姑娘家出去危险，就是做牛做马也不愿离开这里。
那姑娘自醒来第一眼，就看上了这家的男孩柳大成。她自然不敢说要嫁给他，一则她一个姑娘家，脸皮薄说不出口，二则怕说出来，人家拒绝。她对柳大成只以哥相称，十分殷勤，口口声声说做牛做马报答他们。待上几天后，老太太也看出点意思来，就把这事儿跟柳大成悄悄地说了。柳大成自然高兴，那姑娘虽然不是貌若天仙，但也是细皮嫩肉的，举止得体大方，乖巧灵透，讨人喜欢。于是，五谷庙里成就了天作之合。
柳大成跟他娘商量，明媒正娶吧，这姑娘也像是正经人家的闺女，下嫁咱要饭的，别太委屈了人家，咋也得放一盘五十响的鞭炮。老太太守寡拉扯一个孩子，正愁着娶不上媳妇，突然从天而降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肯定是五谷爷爷显灵了。她同意了儿子的意见，择了一个好日子让二人在五谷庙里拜堂成亲。关于新媳妇，柳大成对外只说是个逃荒的，家里没人了，愿意做他媳妇。那时候，人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理想了，谁还管你找谁做媳妇。
拜天地的头一天，那姑娘在五谷爷神像前长跪不起，许下了宏愿。至于许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文革”时期，红卫兵要扒五谷爷塑像时，头天晚上商议，第二天就见上面贴着一张大大的毛主席画像。自然，有伟大领袖在，谁也不敢动一根指头。再后来，柳大成的儿子柳学成当政时，上面号召扒庙，他领着村里的干部扒五谷庙时，突然有人来报信说他娘没气儿了。柳学成急忙撤人回家，还真是，他娘柳乔氏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心里也犯嘀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五谷神还真是显灵啊。这都是后话。
拜完天地，那姑娘就成了柳大成的合法妻子，大名柳乔氏。她用自己随身带的一些小钱，添置一些锅碗瓢盆之类。她的手巧，也替人做些女工，贴补家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那天，她正替人做棉鞋，一只野猫在她脚下蹭来蹭去，她狠狠地踢了它一下。那猫好像挑衅似的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米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猛叫一声。她很生气，随手扔了把剪刀，那剪刀可可扎在猫的前爪上。野猫凄厉地嘶叫。老太太连忙走到屋外，看到猫爪子上鲜血淋漓，心疼地抱起它问道：咋的了？柳乔氏说：剪子掉在它爪子上了。老太太说：五谷爷保佑，咋恁霉气啊？于是，她抓了把草木灰捂在猫爪子上，把留给她的高粱面窝窝嚼碎喂它。这猫也是因为有点食儿吃才经常光顾的。老太太总是说：猫狗一口。把自己的粮饭省一口给它。柳乔氏自然觉得这猫是个累赘，人都吃不饱，它还来争食。可是，当她看到老太太那种怜悯、那种温情，她心里怦然一动。她知道，一种叫良善的东西，正融化着她骨子里的坚硬和冷漠。大概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会和她的成长有关。
与此同时有一个传说，说是方圆有两大股土匪因为盘营火拼，其中一匪首柳一刀，被对方满门灭绝。当时对方数了数落地的人头，扬言还漏网一人，是一姑娘，柳一刀的嫡亲外甥女，这姑娘练就一手飞镖绝技。对方怕日后遭她暗杀，便地毯式地搜索，先在院子里，后来在村里，整整找了三天，也没找到一个人影儿。走时搁下狠话，倘若找到她，定要碎尸万段。据说，火拼时那姑娘正在茅坑里小解，听到了动静便躲到了茅坑旁的地窖里。她家的地窖口正好在茅坑侧墙边，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通道，一直通到村外的那口废井里。那姑娘在地窖里待了三七二十一天，才穿上她娘的衣服慌忙逃出，从此隐姓埋名，杳无音信。
关于柳乔氏的身世，多是猜测，她自己从未透露过半点。柳大成虽心存疑惑，也从未问过半句。他知道那肯定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然，都已经拜堂成亲了，她还会捂着盖着？
即便如传说，那姑娘就是柳乔氏，她能逃过那一劫，也算她智勇过人，命不该绝。她嫁给了柳大成，一切的历史血债统统结束了。当时，革命正风起云涌，紧接着就是改天换地。关于她的传说也随之烟消云散，真相只留在她心里。
五谷爷赤红的脸膛，笑眯眯地俯望着他面前的柳乔氏，他把这里的一切秘密锁在了肚里，以及后来的秘密也都守口如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