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尧余部的圆盘寨子北门外，瞭塔上一根长杆高挑，三尺短绳系着刑堂判官付雷的长发，风雪从西北方向狂卷不休，齐颈而断的头颅俨然一面狰狞的旗幡，腾舞翻飞，砰砰然与长杆相撞，七窍流血的脸庞，早已面目全非，暗红的血渍，乳白的脑浆，宛若纷纭冰封的瀑布，森然可怖，却又妖艳惊心。
死亡的丑陋与美好，随风散落，散落在唐尧余族每一个人的心里，散落在往北远去的一座嶙峋的高岗上。一修长挺拔一锁背弯腰的两道身影，凛然凝立在悬崖边缘，昂首翘望着夜色深处根本看不见的旗幡飘扬。
狂风从身后席卷而来，雪花波浪似的淹没了两人的小腿，宽大的玄黑斗篷猎猎狂舞，掀扯得好像枭鹰平展了双翼，几欲从悬崖上腾飞远去。然而，两人的身形站得极稳，修长挺拔者宛若冰封的长剑，由里而外散发着寒冷而凌利的杀机，声音却又十分的平缓与淡漠：“事情发展到了现在，竟然出了变故，看来我不该小瞧了他。你说，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会是圣天门的人吗？”
话音清脆，丝毫不受劲风所扰，一字不漏地落在那个腰背轻折的夜行人耳中，不难辨认，俨然就是曾在归元山劫下南牧雪的“旧相识”。
夜行人稍稍落后半尺有余，仿佛不堪忍受风雪的寒冷，身形微微紧缩了一下，腰背佝偻得更低，哑着嗓子说道：“都是卑职办事不力，错误估计了南门宴的心机与实力，使得堂主的计划受挫，还请堂主责罚。”
女子嘿嘿一笑，漠然说道：“他三年来韬光养晦，处处小心，你得到的信息，都是他真实的表现，就算是我，推断的结果也与你相差无几，所以，此事怪不得你。”
夜行人缓缓松了口气，沉凝说道：“他身边的那个女人莫测高深，我也看不大准确，只是她一来就用天灵石和益香草解了南牧雪身上的瘴毒，或许真有几分本事，也有些来历。”
夜行人说得含糊，然而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差不多已经相信，山鬼就是圣天门的人。女子沉默下来，宽大的斗篷完全遮掩了她的面容，根本看不到她是紧张还是不忧虑，好一会儿才沉吟说道：“天灵石倒是常见，益香草却是少有耳闻。”
夜行人微微一怔，说道：“我听说他们是从迷谷深处走出来的。”
“哦？”女子惊疑片刻，随即恍然说道：“原来如此，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益香草一定就生长在迷谷之中，而且具有抵消瘴毒的功效。”
夜行人附和道：“堂主所料定然不差。”
女子对夜行人的恭维漠然不受，转而问道：“还是没有离魂珠的消息吗？”
夜行人感觉到女子的话音间多了一些沉重的意味，神态也立即恭谨起来，歉仄说道：“卑职多方打听，依然没有离魂珠的消息，就连南牧雪也从未见过南门宴身上有类似寸珠一样的东西。”
女子缓缓点了点头，悠悠说道：“南牧雪我已经亲自审问过，据她所供，当初集水镇的驿站内外，就只有南昌河、南门宴和她，她没见过离魂珠，南门宴身上也没有，如果不是他失忆前刻意藏了起来，便一定就在南昌河手中。”
夜行人身形微微一紧，犹豫了片刻，谨慎说道：“堂主，当年还有一个人在集水镇驿站出现过。”
女子闻言，忽而身形猛地一震，猝然回首转身，藏在斗篷内的双眸暴起三寸瘆人寒芒，十分冷硬地说道：“你是说南云轩？”
夜行人似乎知道堂主与南云轩过往的纠葛，满怀忌惮地默默点头。
风雪呼啸着吹进斗篷深处，女子静默许久，终是颔首说道：“不错，南云轩确实大有嫌疑。”
夜行人识趣地沉默不语，堂主聪明绝顶，此前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过南云轩，但她却一直将南云轩排除在嫌疑之外，显然是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他今日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不得已才硬着头皮冒犯堂主忌讳，如果他不知见好就收，还在南云轩的话题上纠缠，那么他很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女子复又转身朝向崖外，抛开南云轩的话题，淡淡说道：“你先回去吧，为免夜长梦多，一切计划如常进行，不管离魂珠在不在南昌河手中，这次一定要将他拿下，唐尧的香火不断，根基不除，终究难免他日人心生变的可能。”
夜行人执手躬身长揖，应诺悄然遁去。风雪汹涌四合，女子抬手拂去头顶的斗篷，微微扬起英姿勃勃的面容，斜斜望进如絮纷飞的雪花深处，鼻翼翕张，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深深吸入胸膛，略为风雪所迷的双眸清明凝聚，渐露一抹璀璨的杀机，冷冷自语道：“以一己之力屠尽八大阎罗，害得我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天卑手南云轩，当真是好大的威名吶！”
……
……
楼溪峰南麓，尧皇余部的寨子，经过小半日的喧嚣之后，在风雪夜色中渐渐步入越来越深沉的寂静。一身白衣如雪的少年，悄然出现在西南角的一间石屋前，轻轻推开虚掩的柴扉一闪而入，大步走到岿然端坐在熊熊烈火边的水木华附近，探掌拂去头顶宽大的斗篷，露出一张天生略带笑意的英俊脸庞。
水木华的双眸仿佛被跳跃的焰尖点燃，划过一抹闪亮的欣慰，探腰直立而起，执手躬身长揖，恳切称礼：“少主。”
南门宴上前扶住水木华，随即相对落座，眉宇间多出一丝凝重，说道：“先生无需多礼，白日里人多眼杂，不便与先生相唔，直到此刻才来，让先生久等了。”
水木华欣慰一笑，肃然说道：“少主行事周密，三年来毫无破绽，水某自愧不如。”
生活是要向前看的，南门宴不意为过去辩解，轻轻一笑揭过话题，开门见山地说道：“先生今日故意以茶相试，可是早就发现了茶水中另有玄机？”
水木华眉梢一颤而定，微微笑道：“山鬼姑娘一眼洞察玄机，实在令人敬佩，少主得此贵人相助，定能逢凶化吉。”
南门宴眉峰略紧，犹豫片刻后洒然笑道：“不敢再欺瞒先生，山鬼姑娘其实与我一样，没有半分修为，她只是见多识广，恰巧认识冥灵茶罢了。而且，我已经让义父送她与牧牧离开远去。”
水木华白日里亲眼目睹过山鬼的气度与风采，与绝大多数人一样觉得她高深莫测，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毫无修为，一时间震惊得口角翕张，不知该作何言语。
风从门缝里倒灌而入，呜呜轻鸣不绝，水木华看着南门宴坦然平静的双眸，似乎转念间想到他连山鬼毫无修为的事情都已如实相告，实在是对自己莫大的信任，脸上的震惊之色一转又变成了带着感激与欣慰的笑容，慨然说道：“少主倾诚相待，水某九死无悔。”
南门宴见水木华说着又要俯首相拜，连忙抬手扶住，呵呵笑道：“先生三年来对我悉心爱护，尽心教诲，我不信先生还能信谁。”
水木华稍稍收拾起因感激而略为兴奋的心绪，沉吟说道：“少主既然已经知道冥灵茶一事，先行送走阿雪与山鬼姑娘乃是情义之举，不知道少主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南门宴面色微沉，摇头说道：“刑堂早已在我们周围乃至内部布下眼线，不将这些眼线拔除，但凡我们有任何行动，他们都会有所洞悉，我们很难抢占到先机。”
水木华缓缓点头，说道：“少主所言极是，只是怎样才会令这些眼线浮出水面呢？”
南门宴略作沉吟，说道：“山鬼只是认识冥灵茶，并不能断定此茶来历，族中子弟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也有好几百人，难以一一排查，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曾经饮用过毒茶，贸然公开审查很可能会造成莫大的恐慌，乃至酝酿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动·乱。”
水木华深以为然，看着南门宴平静中透露坚毅的面容，双眸隐隐发光，含笑说道：“我最初发现在族长大屋中饮用的茶水有问题，是在今年夏天。经过几个月的暗暗探查，得知茶名冥灵，直到最近一次去往谷城，方才知道冥灵茶来历不凡，而且似乎极为珍贵难得。”
南门宴剑眉微凝，沉吟说道：“先生最近一次去谷城，那就是月初的事情，牧牧当时应该也在同行之中，不知这冥灵茶到底是何来历，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说法？”
水木华点了点头，说道：“得知冥灵茶的来历，其实多亏了牧牧。”
“牧牧？”
南门宴暗自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