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麦娘跟在那人后面，沿着一条小径，渐渐走入王府花园深处。
已经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府里到处都点了灯，可说是灯火通明。但此处似乎因为鲜少有人经过，点的灯也少，隔着老远才有一盏，再往里走就没有了。只有手上的灯笼忽明忽暗，仅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麦娘裹着厚厚的毛料衣裳还是起了层鸡皮疙瘩，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惧由心生，原来自己还是怕死的，麦娘突然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刚才出来的时候，素萍是满脸的担心，给她拿披风穿上，想说什么可到最后也没说。麦娘的直觉告诉她，素萍好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那宋嬷嬷倒是比她平静多了，似乎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似的。许是年纪大了，经历的多了，许多事情自然也就看淡了。
因想了会心事，他们已经进了一处十分僻静的院落，过了院门又七弯八拐的走了半天，才进到一间屋子里，领路的人便无声的退了下去。
这里看起来布置得像一间普通的厢房，燃着炭盆，正中放了一张屏风，后面应该还有半间内室。这里，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密室吧。
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麦娘福了一福，道，“王爷。”
“知道本王为何叫你来这儿？”瞿王爷以手指轻扣桌面，看起来十分随意的问话。
“麦娘不知。”麦娘答得仍是恭敬。
“云水和墨离那两个孩子，本王一直都很看好。所以，我也不希望他们之间因为你而有间隙。”瞿王爷说完停顿了一会，看着麦娘的眼神却不似刚才那样轻松。
麦娘浑身一僵，一直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从前在香满楼时，麦娘和瞿墨离的关系，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而如今，她却是以瞿云水的未来姨娘身份入府的，之前又有兄弟两为她同场竞拍的事，这些如何不让人猜忌？现在她为避嫌，竭力想断掉和瞿墨离的一切交情，却不想每每弄巧成拙，两次单独碰面被人撞见。
照今天的形势，只怕是这些事早就被报到瞿王爷跟前去了。不然，如她这样卑微的身份，若不是事关王府里的两位少爷，又何须王爷亲自出马。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本王也可说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前在外面的一切是你身不由己，本王一概都可以既往不咎，我既然能容忍你进我王府的门，就会给你该有的名份。但……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本王的底线！”瞿王爷的右手紧紧的捏成拳头，最终却没有如麦娘意料的那样重重的捶在桌子上。
既然他已经认定她就是个红颜祸水，那么再多的狡辩也是毫无意义的。麦娘只是静静的看着瞿王爷从桌上拿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壶，亲自倒了杯茶水，推到她面前，“你还有什么要求，尽可以现在提出来。本王会尽量满足你的。”
要求？她现在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曾经她在乎的人，如今已经全部都不需要她再去操心了。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当真是来去洒脱。
“王爷打算怎么和大少爷解释？”麦娘已经稳稳的将茶杯端在手里。
“暴毙。”这个解释最好，也最不会惹麻烦。
“麦娘谢王爷成全。”举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麦娘闭上眼睛松开手，杯子应声而落。
之前一直在想，欠下那些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只是没想到报应会来的那么快，那么轻松，麦娘甚至有些觉得庆幸了。
“好！”瞿王爷突然一声喝，“清晏，你果然看人极准。这孩子既有赴死的勇气，堪当大任。”
麦娘睁开眼，面前的一切依旧是清明，浑身上下也没有哪里觉得不对。屏风后面笑吟吟的走出一个人，正是侧妃沈氏。
没有死，她还活着……麦娘低头看地上摔碎了的杯子，刚才他给她喝的到底是什么。
瞿王爷又取过一个杯子，自斟自饮起来，“上好的铁观音茶，倒是让你牛饮糟蹋了。”
“行了王爷，要品茶什么时候不可以，没的再吓唬人家小姑娘家家的。”沈氏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并一个卷轴，“下剩的事是我们女儿家的话，王爷要不要回避一下？”
她说的虽是问句，可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瞿王爷也不恼，笑着起身往麦娘这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转身出去了。
“为什么救我？”直到瞿王爷的脚步声消失在走道的尽头，麦娘才看着眼前那个依然面容姣好的女子问道。
“因为我曾许诺过，我沈清晏欠你一份情。”她放下东西，轻笑着看麦娘，“你当日给了青果一个自由身，我现在还你一条命，你觉得如何？”
“你们要我做什么？”麦娘仍然不肯松懈。死了，有时候反而是最轻松的最容易的；活着，有时候反而是要付出代价。
“这个一会儿再说，你不要先来看看这些东西吗？”沈清晏说着打开那个盒子，露出一片熟悉的暗哑的明黄色。
麦娘把东西接过来拿在手里抚摩，这次是她自己大意了。宋嬷嬷，应该早就提防着她的……
“王爷已经看过了。若不是这个，就凭我也救不下你的命来。”
“师傅说，我是在鸳鸾殿生的。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刚才到了生死关头你都不问，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就这么闷下去呢。”她说着揽过麦娘的肩膀，轻轻的拍了拍。
“有些事，若是真死了，还是不知道来的安心。”麦娘低下头淡淡的道，说完又抬头看她。
沈清晏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卷轴递了过来，示意她自己看。这是一幅画像，画上师一名身着华丽服饰的宫装少女。乍一看，那少女的面容竟与现在的麦娘极其酷似！
“这是先皇后顾氏刚入宫时的画像。”沈氏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她——就是你的生身母亲。”
“不——”麦娘错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抱着怀里两件东西痛哭失声。大颗大颗的泪划过面颊，寂静的夜里，只剩下她发泄似的啜泣。很多年，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却原来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沈清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她尽情的发泄情绪。麦娘的耳边回荡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那个庄阿婆临走前给她讲的故事：
当今圣上还未登基之时，顾氏便因琴艺出众被送入宫中侍奉太子。穆帝登基后，竟将这顾氏女子立为皇后，顾氏一族由此兴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穆帝从当太子时起就一直没有子嗣。顾氏新后初立自然也是急于诞下元子来巩固自己和家族的地位，于是便请了太医院擅长妇科的沈宏沈院判来调理身体。这沈院判当真是高人，不出两月皇后竟真的传出有孕。原以为是满朝庆贺的事，却不想竟是惹得龙颜大怒，当即将皇后从中宫迁出，软禁于鸳鸾殿内，但仍着沈院判安胎调理。至元年十二月初，皇后在鸳鸾殿早产诞下一名婴孩，次日，穆帝便将皇后连同顾氏合族赐死。沈院判等一干相关官员也受牵连，重者被处以极刑，家眷或是流放或是入官。庄家便是当初受到牵连的人家之一。至于那个婴孩，究竟是男是女也未有定论，却到底是不知所踪了。
当初穆帝为何如此原因，坊间多有传闻。也有说是其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也有说是皇帝本就不会生育，皇后怀孕是被戴了绿帽子。不过那个给皇帝带了那顶高帽的人，最终还是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此事至此也就成了一个悬案……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被送到那样崔家村这么远的地方去？”麦娘梗咽着抬起头来问道。
沈清晏轻轻的将明黄的布片从麦娘怀中抽出，展开来凝视上面的字迹，“这上面，正是父亲的字迹。”
“凤业二年事发之时，弟妹们尚且年幼。官兵来抄家的前夜，父亲遣散家中众人，曾将我单独叫到书房。”沈清晏眼神漠漠，或许那段记忆对于她来说，确如心中的一块旧疤，此时却要再次揭开。“他说，那天夜里，皇后娘娘在鸳鸾殿内产下的是一名女婴。父亲在宫中侍奉多年，当时早已看出上头那位起了杀心。顾氏一族自身难保，这个孩子留在宫中恐也凶多吉少。父亲当晚便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一名死士，趁乱从宫中逃出，应该是往南边去了。后来我们阖府被囚，父亲去后，母亲和家中的几位姨娘也跟着殉情。小弟没了娘亲，在狱中患病夭折，我们姐妹二人也在第二年入官为奴……”
“直到那年你被送来的时候，我在你的贴身包裹里看到父亲的字，才知那个孩子尚在人世。外头时局混乱，待在香满楼将你留着我身边，倒还能保得住平安无虞。当年皇后娘娘临终托孤，父亲至死都在担心你的安危。如今他的在天之灵能够看到你长大成人，也算是……”
沈清晏一时梗咽难语……
后面的事，麦娘是知道的。沈氏姐妹是三年进的香满楼，姐姐沈清晏化名水若燃，妹妹青果化名若纱，之后便有了她和这两姐妹间一段扯不清的渊源。她原先只知道沈家曾经一场极大的变故，却没想到这场变故竟和自己有如此大的关系。
身世的秘密突然揭开，这个晚上实在是有太多的震惊。麦娘曾经无数次的猜测，被遗弃又留下字据以备将来相认的，多半会是因为私生吧。只是在后面知道“鸳鸾”二字的含义之后，她便不敢再往这方面想了。
“我的生父……我到底，姓什么？”沈清晏的话里，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麦娘的生父到底是何人。穆帝至今并无子嗣，唯一的公主也是从宗亲中过继来的，年前已经由师傅陪着出阁了。
难道，自己真是皇后顾氏和沈院判……对于自己的生身母亲，“有染”二字麦娘实在是不能说，更不敢想。
“父亲一生清正守节，断不会做那苟且之事！只是……”沈清晏当即喝断麦娘的话，却一时也难以自圆其说，“我并不通医理，所以也不知父亲当初是如何用药。”
宫闱秘事从来要比那些医理高深的多，也隐晦的多。更何况这样的事，就算沈院判知道个中详情，也难以对年幼的女儿启齿。
自己身世的另一半秘密，只怕是要永远都成为秘密了……麦娘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