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麦娘与沈清晏两人相对静坐无语，屋内只闻火盆内炭核爆破的“噼啪”之声。
许久，沈清晏才取过两只杯子，从刚才那个茶壶里倒了已经凉了茶水，一杯递给麦娘，一杯自己饮了。
“我知道现在和你说要你去报仇的话，未免太急躁了些。顾皇后虽生下了你，但她毕竟未曾养过你，更未曾教过你。可你想过吗，当年你在崔家村原本平静的日子，为何突然会有皇家的军队过来绞杀灭村？那些人才是真正养你教你的人，难道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白白冤死吗？还有香满楼的姐妹们，朝廷又怎会无缘无故要将她们全部灭口？”
“你们到底要我怎样？”
“进宫去，助青果一臂之力。”
“他那样恨我，恨……我的母亲，他怎会容我待在宫里？”麦娘冷笑。
“不”，沈清晏嘴角也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恨，正是因为他爱。他爱你的母亲爱到了骨子里，他是绝对舍不得杀你的！你难道忘了上一次，你是怎样挑衅他的吗？”
麦娘想起来了，那次她拒绝为他再弹一首曲子，他气的以死相威胁，但最后也不过是暴怒离去而已。
“你说的这些不过只是凭借这襁褓上的字迹和这幅画而已，真假尚未可知，我又凭什么要答应你呢？”麦娘又看了一眼画像，突然说。
“因为离开这里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进宫。”沈清晏脸上的冷笑更甚，“等到尹篱那个老家伙人头落地，你、我，还有青果，就都自由了。”
麦娘是在桃花初放的时节进的宫。
一群由各地进贡的美女佳人，身着各色明艳服饰，往那桃红柳绿间随意一站，都是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就算是外头的义军战火已经快要烧到行宫周围的集镇，这宫中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仿若太平盛世的景象。
新进宫的美人经过几轮选拔，最终留下三十人，分散住在一个行宫西面的大院子里。这里原不在皇宫的建筑群内的，只是朝廷南迁之后，行宫为了满足穆帝和日益增长的后妃们的日常所需，渐渐将周边的大户人家的院落吞并进来，这才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麦娘她们现在住的，就由一个三进院落改建的，原来的正房全部分割成面积不大的小房间，专门用来给初进宫的美人们住宿。
学规矩自然是新人们初来咋到要过的第一道坎。麦娘从小被苏老鸨教导，进宫前瞿王爷更是找人专门教她，现在对这些东西可谓是轻车熟路。再加上有瞿王府的那层面子在，那些教导她们的宫人们对她更是和颜悦色。
虽说如今世人皆知穆帝喜怒无常，时有暴虐之举，何况自古后宫红颜即使曾有荣宠也多难以善终，却依然有不少官宦人家将家中亲女送来。当然，也有些人家或是看到梁国气数已尽，或是心痛女儿的，会在外面选良家子认作义女送入宫中。麦娘便是以此种身份入宫的。
有人欢喜也有人忧。麦娘就算低调，却难掩她如今拔尖的局面，关于她的八卦自然也是止不住的。
有人看她不爽，那些话肯定也好听不到哪里去。麦娘本不欲争宠，也无心听那些个闲话，可那些人偏偏要到她跟前讲，像是刻意要她听见似的。
“你们知道吗，那个姓瞿的根本就不是瞿王的亲身女，是从外头寻来的，临来了才认的义女。”总有好事者喜欢讲讲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好显摆自己神通广大似的。
“怪不得，她既是王爷的女儿，怎会连个郡主封号都没有。”边上立即就有人附和。
“我还听说啊，她是瞿大少爷在外面的时候相好的，后来接进府准备当姨娘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被送进宫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另一个女孩子压低了声说。
“那还能为什么，当然是瞿大少爷想孝敬个女人给上头，好换个世子做呗！”
“咳咳……”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一名女官过来了，一群女孩子顿时鸦雀无声。
不等那女官发话，麦娘只道是身子不舒服，告了罪起身就回屋了。今天被八卦的人是她，而且她又是在女官来之后走的，就算有人想说她告状也没有时间。至于那些又想争宠又想嚼舌头却分不清楚轻重的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与她无关。
回了屋门一关，屋子里头就清静了。麦娘一个人住朝南的单间，因是临时的住所，里面除了床铺和几样生活必需品，并没有多余的摆设。宫里一应用品都有定数，灯油蜡烛也是定好的，黄昏时候还未掌灯，屋里关了门便有些昏暗。
麦娘也没什么胃口去领晚饭，和衣往床上一躺，思绪却回到很久以前。她想起初进香满楼时，似乎也是因为几个女孩子做针线时聊八卦，那日的主角是若纱，后来罚的罚，死的死，如今……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她和若纱虽是脱了贱籍离了那里，却又都到了宫里。
皇宫，虽然大了些华丽了些，但一样是个笼子，圈着人飞不出去。
若纱……她现在怎么样了呢？麦娘迷迷糊糊，思绪又飘到了临来的时候。
在瞿王府内时，瞿王爷已经在密室将送麦娘入宫的事同云水和墨离说了。瞿王爷特地要她站在屏风后看两人的反应。
瞿墨离是个急性子，当场就顶撞了他父亲几句，不过很快就被瞿王爷斥责得低下头来，只是眼神中还能看出几许愤然。
而云水，他的脸上始终只有恭顺和冷漠，即使是瞿墨离和王爷的争辩，也没能在他脸上激起任何波澜。
麦娘知道瞿王爷这一招是让她彻底死心。就算曾经有多深的情意，就算过去可以拼了性命去爱，在权利面前，她不过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而已。
云水和瞿王爷都是一样的人，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以舍弃一切，儿女情长不过是他们成功以后的生活的附属而已。
进宫之后，麦娘又将名字改成了清歌。这个名字代表着她一段屈辱的过去，尽管那时她是贱籍风尘中人，如今则是身份高贵的进贡美人，可在麦娘看来，这两个身份没有任何区别。
她，还有她们，都不过是要用身体去讨生活的人而已。既然本质相同，又何必在乎是在宫廷还是在青楼。
“美人，瞿美人，你在里头吗？”外头突然有人叫门，
“在呢。”麦娘起身，匆忙的整了整衣衫头发才去开门，外头站的却是个面生的小太监。“若妃娘娘请美人过去一起用晚饭。”
虽然若纱姓沈，但她们姐妹得以赦免还是瞿王的面子。如今瞿王府又有新人送来，若妃请人过去喝个茶吃个饭，倒也在情理之中。这两天已经有好几位娘娘把自己亲戚家的女儿叫去喝茶聊天了。
若纱在进宫后即被封为若嫔，今年年初进为若妃，位居四妃之首。因穆帝自顾皇后逝后没有再立新后，如今宫里贵妃的位置也空着，所以若纱便成了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子，暂掌凤印，掌管后宫。
麦娘如今只是备选的后妃，并未册封，见了皇帝后妃须以民女自称，行叩拜大礼。进了门便有宫人在她面前放下一块软垫，麦娘规规矩矩的跪下行礼。若纱也神色平静，免礼平身，又客套几句，接着便摆上饭来。两人的言行俱是中规中矩，仿若头次碰面，外人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虽说若妃叫了她来是说一起用饭的，但麦娘如今的身份低微，自然是不敢像主子一般坐下。先是帮着宫人摆饭，又亲接过巾帕替若纱净了手，待若纱发话，才侧着身子在桌子下手陪坐了，另有宫人将她的碗筷等摆上。
“行了，你们都退下去吧。妹妹刚进宫，你们这么多人站着她必定拘谨的很，不如我们姐妹两个自在些说话。”若纱挥手道。
麦娘听说，忙又起身，连称不敢与若妃姐妹相称。若纱于是又安慰夸奖几句，麦娘复又坐下，至此屋子里的人才算是都退了出去。
“在宫里就是规矩大，说话也不自在。”若纱见人都出去了，才松了口气说道，“好了，现在也不必拘礼了，你可以好好坐着吃饭啦。新进宫的美人们的饭菜我知道，尽是些炖菜，一顿两顿还好，一直吃就腻味了。”
“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以前喜欢吃的，我特地让小厨房做的，清歌，你快尝尝。”若纱说着亲自替麦娘夹菜，抬头却见麦娘还是愣愣的，像是有心事。
“你……怎么了？”若纱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几年不见，当年那个挨了打还会哭鼻子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容貌也比过去更加出挑，只是眉宇间仍有抹不开的忧郁之色。“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我叫你清歌，你有自己的名字，但……既然进了这里，我们，还是和过去一样的。”
原来若纱，她也是这样想的。
麦娘刚才替她净手的时候看见她指甲上涂了鲜红的豆蔻，记得她从前并不喜欢涂这些东西，如今这样鲜艳的颜色衬着她略显素淡的妆容也显得十分突兀。她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
两人谁也没有动桌上的饭菜，呆坐了一会，像是在回忆过去的种种。
命运，有时候就像一只大手，推着人往前走。但谁也不知道，在前方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会又遇见什么人……
“这里说话……方便吗？”麦娘环顾四周，小声问。
“不碍的，这里都是我的人，你尽可以放心。”话虽是这么说，麦娘到最后也不敢说什么犯忌讳的话。
“小时候我就知道，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出去自由自在的活着。现在你没有出去自己过，我也不问你到底为什么来，不问你到底是谁。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就好好联手完成大事。”若纱从袖中取出一粒蜡封的药丸，“你进来的时候不便带什么东西，若要什么只管和我说。这东西服下即时毙命……没别的意思，我当然也是不希望你能用到。但在宫里，凡事总有个万一……”
“我省的……”麦娘迅速的接过来放进袖子里藏好，她的容貌实在是与母亲太过相像，指不准哪天穆帝看见她的脸，也会忆起旧事想要她的命。
“今晚也不早了，以后有什么事，我会再找你的。”若纱最后轻轻的说，“这辈子，我怕是没有机会再离开了。事成之后，你若有机会，一定要出去……好好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