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点半,蒂莫西驾车带着波利小姐和她的外甥女出发了。他们到了离农庄有差不多半英里远的镇上,在那儿逛了四五家最好的服装店。
为波利安娜定做一批衣服这件事情,对所有相关的人来说都多多少少是一个令人兴奋不已的过程。波利小姐,就像一个刚刚从薄薄的火山口表层走下来的人终于脚踏实地一样,感到一阵紧张之后的放松,浑身无力。等待多时、形形色色的店员,则会在余下的这个星期,红光满面地向朋友们津津有味地讲述波利安娜的趣闻,逗得他们开怀大笑。波利安娜本人呢,则自始至终面带灿烂的笑容和满意的神情。她曾对一位店员说:
“当你身边没有别人,只有慈善桶和妇女救助会来打扮你的时候,直接走进来买新崭崭的衣服,多棒啊。这些新衣服不会因为不合身让你一会儿长了要卷边,一会儿短了又要放边子!”
这次购物行动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愉快的晚餐之后,波利姨妈到邻居家去了。波利安娜则先在花园里同老汤姆聊天,又到门廊的后面等南希洗完盘子后同她聊了一会儿。
老汤姆告诉波利安娜好多有趣的事情,都是和妈妈有关的,让她乐不可支。南希呢,絮絮叨叨地向波利安娜说起6英里外偏僻的家,那儿住着她亲爱的妈妈,还有弟弟和两个妹妹。她还许诺如果波利小姐同意的话,以后她会带波利安娜去看他们。
“他们的名字也很有趣,你一定会喜欢。”南希发出感叹,“弟弟叫艾尔格隆,两个妹妹分别叫弗洛贝尔和伊斯代尔。我——我不喜欢‘南希’这个名字。”
“噢,南希,你说的什么傻话啊?为什么呢?”
“因为它不如别人的名字好听啊。你看,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给我起名字时妈妈还没来得及读那些有很多好听名字的故事书呢。”
“可是,我只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才喜欢‘南希’这个名字的。”波利安娜宣称。
“哼!好啊,我猜你也一定会喜欢‘克拉丽莎?梅贝尔’这个名字吧。”南希顶了一句,“要是我叫这个名字该多好啊。在我心目中,这就是最棒的名字!”
波利安娜一听乐坏了。
“那好,”她咯咯地笑着说,“你应该为自己不叫‘郝弗兹巴’这个名字而开心啊。”
“郝弗兹巴?”
“是的,这是怀特太太的名字。她丈夫叫她‘郝普’,她不喜欢。她说每当他叫‘郝普’‘郝普’的时候,她总觉得他马上会接着喊‘好哇’!她可不愿意被别人成天‘好哇’‘好哇’地喊来喊去。”
南希沮丧的脸立刻绽出了笑容。
“真让人吃惊!哎,你知道吗?要是现在我听不到别人叫‘南希’,我还不会一想到‘郝普’‘郝普’就发笑呢。天哪,我觉得我现在好开心——”她忽然住了口,用惊奇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女孩,“喂,波利安娜小姐,你是不是在玩那个游戏,让我因为不叫‘郝弗兹巴’而开心吧?”
波利安娜蹙蹙眉,随即大声笑起来。
“哎呀,南希,没错没错!我确实是在玩游戏,就像以前的那几次,我压根儿想没想就开始了。你看,当你习惯了寻找可以开心的事情之后,总能找到的,只要你一直坚持下去。”
“呃,也许吧。”看得出来,南希虽嘴上承认,却心存疑惑。
晚上8点半,波利安娜上楼准备睡觉。纱窗还没安,窗户只得关得紧紧的。整个阁楼小屋此时像热腾腾的烤箱。波利安娜睁着渴望的眼睛,盯着那两扇紧闭的窗户——但她还是没去打开。她脱下衣服,叠整齐,做完祷告,吹灭蜡烛,爬上了自己简陋的小床。
到底在小床上翻腾了多长时间,她自己也不知道。约莫好几个钟头以后,她终于忍不住,溜下床,摸索着穿过房间,打开了房门。
阁楼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像黑天鹅绒一样。一束月光穿透东面的窗户,在地板上铺了半条银色的小路。黑暗紧紧包围着她,可她全然顾不上害怕,赶快深吸了口气,踏上了那条银色小路,然后翻上了窗台。
她以前还隐约希望这扇窗户安了纱窗,可还是没有。窗外,广阔的天地是一片美丽的童话王国;她知道,还有新鲜、香甜的空气,一定会让手脸热得发烫的她舒爽惬意。
她轻手轻脚地越移越近,仔细观察着外面。这时她发现——窗户下面有一条小小的通道,那是修在马车出入口上方、波利小姐日光浴室的房顶,铺着锡皮,又宽又平。她心里满是渴望,要是能下到那上面去该多好啊!
这时她提心吊胆地往后一瞧,身后是她闷热的小屋和里面仍然冒着热气的小床。但是在她和小屋之间却横亘着一片黑黑的沙漠,令人恐惧;要想穿越,只有伸出畏缩的手臂四处摸索才行。然而,在她的前面,是锡皮屋顶上皎洁的月光和夏夜凉爽清新的空气。
要是她的小床放在那儿该多好啊!好多人不是都在外面露宿吗?乔?哈特利不是因为肺结核就不得不在外面睡吗?
波利安娜突然想起阁楼窗户旁边挂了一排白色的袋子。南希说里面装着波利小姐冬天的衣服(到了夏天就收纳起来)。波利安娜还是有些害怕,她摸索着找到这些袋子,摸到一个大大的、软软的(收着波利小姐的海豹皮衣),里面的东西可以当床;又摸到一个小一点的,可以对折当枕头;这还不够,她又接着摸到一个好像什么都没装的袋子,里面的东西可以当被单。一切准备停当,波利安娜喜不自禁地啪嗒啪嗒走到窗户边,抬起窗框,把她的“装备”塞出窗户直接掉在了房顶上,然后自己也从窗户的缝隙钻出去。出去以后,她再回过头,仔仔细细地把窗户关好——波利安娜一点都没忘记苍蝇腿上的那些东西。
真是凉爽极了!波利安娜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高兴地跳着、蹦着,脚下的锡皮屋顶随之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好喜欢啊。从这边到那边,她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这种感觉真爽!尤其是从又闷又热的小屋来到这个空气自由流动的空间;宽阔的屋顶,一点都不用担心会掉下去。终于,她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蜷缩在海豹皮“床垫”上,用一个袋子做枕头,另一个当被盖,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没安纱窗我真是太高兴了。”她自言自语着,眨巴眨巴着眼睛遥望着天上的星星,“否则的话,我怎么能享受到这一切呢?”
此时,在楼下,波利小姐穿着睡衣和拖鞋,惊慌失措地从紧挨着日光浴室的卧房里跑出来,脸色煞白。
一分钟前,她刚给蒂莫西打了电话。她声音哆嗦着说:“快上来!叫上你父亲,带上灯笼。现在日光浴室房顶上有人。他肯定是从蔷薇棚架或别的什么地方爬上去的。只要一翻过阁楼东面的那扇窗户,他就可以直接进房间了。阁楼的那道门我已经上了锁——快,赶快上来!”
隔了一会儿,就在波利安娜即将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之际,突然,她被灯笼的光线射醒了,同时听见三个人的惊叫。她睁开眼,发现蒂莫西出现在自己身旁,原来他是站在梯子上露出了半个身子;老汤姆刚钻出窗户,姨妈呢,正躲在他背后探头探脑呢。
“波利安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波利姨妈大声吼叫道。
波利安娜眨了眨朦胧的睡眼坐了起来。
“怎么了,汤姆先生、波利姨妈?”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不用害怕!我没得肺结核,跟乔?哈特利不一样。只是因为那儿太热了我才到这儿来的。但是,波利姨妈,我没开窗户,苍蝇飞不进来,那些细菌也进不来。”
蒂莫西迅速地从梯子上下去了。老汤姆,以几乎相同的速度,把灯笼塞到波利小姐手上,也跟在他儿子后面匆匆溜走了。波利小姐紧闭双唇,等到他俩离开以后,她才厉声说道:“波利安娜,马上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到这儿来。你真是非凡得很哪!”波利安娜走过来,她转身提着灯笼走进了阁楼。
对波利安娜来说,呼吸了室外的新鲜空气之后,这里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但她一声没吭,颤抖着长吸了一口气。
走到楼梯口,波利小姐干净利落地安排道:“波利安娜,今天晚上你就同我在我的床上过一宿,纱窗明天到。我的职责是我必须对你的去处了如指掌。”
波利安娜抽了口气:
“和您睡?在您的床上?”她嚷道,欣喜若狂,“噢,波利姨妈,波利姨妈,您真是太好了!有点时候,我是多么想挨着自己的家人,而不是救助会的那些人睡觉啊。以前我挨着她们睡过。哎呀!没安那些纱窗真让我太开心了!难道您不开心吗?”
波利小姐没有回答,只顾往前走。说实话,她此时的感觉是那样的无助,这种感觉很奇特。波利安娜到了以后,这是她第三次惩罚波利安娜。也是第三次,她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让人吃惊的事实——波利安娜把对她的惩罚当做一种特殊的奖赏接受下来。难怪,她会产生这种奇特的无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