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哈林顿农庄的生活表面看来已逐渐步入正轨,但事实显然与波利小姐预先的规划有一些出入。波利安娜按部就班学缝纫、练习钢琴、高声朗读,在厨房学烹饪,这些都没错。问题是,她花这些方面的时间比预先给她规定的少了很多。她的时间主要是花在“生活”上。就像她本人所说的那样,几乎每天下午从两点到六点都属于她,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她不“想”做的那些也是波利姨妈所明令禁止的。
这个问题也许在于,所有的这些自由时间,到底是波利小姐给波利安娜学习之余的放松呢,还是波利安娜让波利小姐暂时松松绑。7月份又过了几天,波利小姐时常在不同的场合发出同样的感叹:“你这个非同寻常的孩子!”每天的阅读课和缝纫课也是以她的头昏眼花和筋疲力尽结束。
南希的遭遇好得多,她既不头昏眼花也没有筋疲力尽。对她来说每周星期三和星期六就像过节一样。
哈林顿农庄附近没有与波利安娜年纪相仿的孩子可以与她一起玩儿。这老房子坐落在村庄的外围,即使附近有那么几家人,家中也没有与她一般大的孩子。不过这对波利安娜没有丝毫影响。
“噢,不,一点儿都没关系。”她向南希解释道,“我很开心呀——四处走走,看看街道,观察这儿的人。我喜欢和人打交道,难道你不喜欢吗,南希?”
“呃,并不是所有的人——我都喜欢。”南希简要回答道。
几乎每个下午,波利安娜都想索要一个可以跑出去的差事。这样她可以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那儿地四处溜达。这期间,她常常遇到一位“先生”。不管她在一天中碰见了多少其他先生,她总是用“先生”二字来称呼他。
“先生”常穿一件长长的黑外套,戴一顶丝质高帽——这是街上的其他先生决不会穿戴的。他的脸刮得很干净,面色苍白;帽檐下露出的一缕头发是灰色的。他走路身板挺得很直,速度很快,总是一人孤身行走。波利安娜心里隐隐地对他抱有一丝遗憾。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吧,一天,波利安娜终于开口同他交谈。
“您好吗,先生?今天天气真不错,不是吗?”她走到他的身旁同他打招呼,笑容满面。
这位先生在自己前后左右快速看了看,不是很确定地停下了脚步。
“你是在同——我说话吗?”他尖刻地问道。
“是的,先生。”波利安娜回答,“我说今天天气不错,不是吗?”
“呃?哦!哼!”他咕哝着,继续大步走他的路。
波利安娜笑了起来。这人多滑稽啊,她想。
第二天,波利安娜又遇见了他。
“今天天气没有昨天那么好,不过也还不错。”她欢快地招呼着。
“呃?哦!哼!”他还是像昨天那样咕哝着。波利安娜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三次,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波利安娜还是用以前的方式同他搭话。这位先生突然停下来,问道:
“听着,小孩儿。你是谁?为什么每天都要和我说话?”
“我叫波利安娜?惠蒂尔。您看上去很孤独,不过您停下来我真高兴。现在我们来互相介绍一下吧,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唔,所有的——”“先生”话都没说完便加快步伐往前走。
波利安娜望着他的背影,常常挂着微笑的嘴角此刻挂着失望。
“也许他不明白——那个介绍还没完,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她一边走自己的路一边喃喃自语。
今天波利安娜准备给斯诺夫人送牛蹄冻。波利?哈林顿小姐每周都要给斯诺夫人送点什么,从未间断过。她认为那是她的职责,因为斯诺夫人贫穷多病,又与她同在一个教堂。当然,教堂里所有的教友也对她抱着莫大的期待。波利小姐对斯诺夫人的职责常常在星期四下午由南希代她履行。今天,波利安娜讨得了这份特权,经波利小姐批准南希爽快地答应了她。
“我真高兴摆脱了这个差事。”南希事后悄悄对波利安娜说,“不好意思啊,这个事落在你的头上,可怜的小羊羔。确实是个苦差事!”
“但是我很喜欢去做啊,南希。”
“嗯,你不会喜欢的——只要做过一次就不会喜欢了。”南希给波利安娜打着预防针,语气酸酸的。
“为什么?”
“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人喜欢干这件事。要是人们不同情她的话,从大清早到半夜,没人会接近她。她的脾气太古怪了。我好同情她的女儿,得一天到晚地照顾她。”
“但是,为什么呢,南希?”
南希耸耸肩。
“好吧,说白了,在斯诺夫人的眼里就没有正确的事儿。即使周一到周日也不会顺了她的心。如果今天是星期一,她肯定会说她希望是星期日;如果你给她带肉冻,你肯定会听到她说她想要的是鸡肉——一旦你把鸡肉送过去了,她又会说她是多么想喝羊肉汤啊!”
“嘿,这个女人真有趣。”波利安娜笑着说,“我想我喜欢去探望她。她一定有很多让人惊奇和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喜欢有不同个性的人。”
“哼!好吧,斯诺夫人的‘个性’!反正我希望,看在我们大家的份儿上!”南希冷笑着说。
当波利安娜走进那个破旧小村舍的大门时,她心里还琢磨着南希的这些话。一想到马上就要和这位颇有个性的斯诺夫人见面,波利安娜兴奋得两眼放光。
给她开门的是一位脸色苍白、面带倦容的小姑娘。
“你好!”波利安娜礼貌地问候道,“我是波利?哈林顿家的,想来看看斯诺夫人,可以吗?”
“好啊,请便。你是第一个‘想’来看她的人。”小姑娘低声念叨着,波利安娜没听见。小姑娘转身带着波利安娜穿过过厅来到尽头的一间屋子。
小姑娘把波利安娜领进病房以后随手关上了门。波利安娜使劲眨眨眼才逐渐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这时,她看见一个女人斜斜地倚靠在床上模糊的身影,连忙走上前去。
“您好,斯诺夫人!波利姨妈希望您今天感觉好一些,她还让我给您带了一些牛蹄冻。”
“天哪!牛蹄冻?”一个烦躁的声音低声抱怨着,“我理所当然应该感激才对,但是我今天确实想要羊肉汤。”
波利安娜皱了一下眉头。
“哎呀,我还以为别人给你送牛蹄冻的时候你想要鸡肉呢。”她说。
“什么?”病怏怏的女人突然尖声叫道。
“啊,没什么。”波利安娜赶忙道歉,“不过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南希说我们带牛蹄冻来您想要鸡肉,带鸡肉来您又想要羊肉汤。也许是南希记错了,刚好弄反。”
病床上的女人费力地起身坐直,这对她来说可是非常罕见的动作。波利安娜对此毫不知情。
“那好,鲁莽小姐,你是谁?”她问。
波利安娜开心地笑起来。
“噢,那可不是我的名字,斯诺太太——好高兴我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可比‘郝弗兹巴’差远了,对吧?我叫波利安娜?惠蒂尔,是波利小姐的外甥女,我来这儿和她一块儿生活。所以,今天早上就派我来给您送牛蹄冻来了。”
这话的前半部分,女人都坐得直直的饶有兴趣地听;一提起牛蹄冻,她就蔫了似的倒在枕头上。
“好极了,谢谢。你的姨妈当然是个好人,但是今天早晨我的胃口却不怎么好,我一直盼着羊肉——”她突然打住,换了一个话题,“昨儿夜里我简直没睡着,眼皮都没合一下!”
“噢,天哪,好希望我也没睡觉。”波利安娜叹息着,把牛蹄冻放在一个小架子上,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在离斯诺夫人最近的椅子上。“睡觉让你浪费了好多好多时间,您不这样认为吗?”
“浪费时间——睡觉?”女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没错,当你也许只是‘活着’的时候,看来我们不能在夜晚‘生活’真是太遗憾了!”
这个女人再一次坐直了身体。
“你太让人吃惊了!”她叫道,“过来!到窗户边上把窗帘拉开。”她指挥着,“让我好好看看你!”
波利安娜站了起来,抱憾地笑笑。
“噢,糟糕!那样你就看见我的雀斑了。”她边说边走到窗户边,“刚才屋里这么黑我还暗自高兴您看不见我呢。现在可被您看清楚了——噢!”她住了嘴,兴奋地转身回到床边。“好高兴您想看清我的模样,因为这样我也看清您了呀!没人告诉我您长得这么漂亮!”
“我——漂亮?”女人一副嘲弄的口吻。
“是啊,难道您不知道吗?”波利安娜叫道。
“不,我不知道。”斯诺太太冷冷地反驳道。她已经活了40年,其中的15年她一直在不停地抱怨事情总与她希望的不一样,而没有时间去享受它们本来的样子。
“噢,您的眼睛黑黑的,又大又亮,您的头发也是黑黑的,还是卷发呢。”波利安娜像小鸡一样唧唧地说个不停,“我喜欢黑色的卷发。(那是我到了天堂以后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情。)您的脸蛋儿上还有两个红点。啊呀,斯诺太太,您真的是很漂亮!我还以为您在照镜子的时候早就知道了呢。”
“镜子!”病女人急速抢白道,又倒在枕头上,“是的,不错,有好多天我都没照镜子打扮了。要是你像我一样成天待在床上,你也没有心思照镜子的!”
“那当然,没错。”波利安娜同情地表示赞同,“请等等,让我给您看样东西。”她大声说道,跳起来从五斗柜上取下一面小镜子。
她走到床边,把斯诺太太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我想,也许,要是您不在意的话,我先帮您整理一下头发,再让您照镜子。”她提议,“我可以帮您把头发盘好吗?”
“唉,你想盘就盘吧。”斯诺太太勉强同意,“但盘好了也管不了多长时间。”
“噢,谢谢。我喜欢帮别人梳头。”波利安娜欣喜若狂。她轻轻地放下镜子,又去找了把梳子,说:“我今天匆匆忙忙的见不到多大效果,只是想让您看看自己有多漂亮。改天,我把您的头发全部放下来再好好盘个发型。”她大声说道,柔柔的手指摆弄着女人额前的卷发。
在5分钟之内,灵巧的波利安娜一会儿把打结的头发梳蓬松,一会儿把衣领上的皱边弄弄好,再把枕头拍得软软的,好让斯诺太太的头靠得舒服点儿。这期间,斯诺太太虽然一直皱着眉头嘲弄整个过程,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
“好啦!”波利安娜松了口气,动作敏捷地从旁边的花瓶里摘下一只石竹花,找了个最佳位置别在斯诺太太的黑发上,“现在我们可以照镜子了!”她得意洋洋地拿出镜子。
“哼!”斯诺太太嘴里哼哼着,苛刻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我喜欢的是红色的石竹花,不是粉色的。还有,等不到天黑它就会凋谢掉。这又有什么不同?”
“但是我认为您应该为花谢感到高兴啊。”波利安娜笑着答道,“因为您才可以欣赏更多的花啊。我喜欢您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您不喜欢吗?”
“嗯,也许吧。我的头在枕头上翻来翻去,它可保持不了多长时间。”
“是的——可这样我更开心啊。”波利安娜高兴地点点头,“因为我又可以给您梳头了。至少,您应该为您的黑头发高兴。睡在枕头上,黑头发比黄头发,比如我的黄头发,好看得多。”
“也许。可是,我以前从来就没喜欢过我的黑头发——它很快就会变成灰发的。”斯诺太太手里举着镜子,一边仔细地照着,一边用烦躁的语气反驳道。
“噢,我喜欢黑头发!要是我有一头黑发我肯定高兴得要死。”波利安娜叹叹气。
斯诺太太一把扔下镜子,暴跳如雷:
“不,你不会!如果你是我的话!要是你不得不像我这样成天躺在床上,你不会因为什么黑头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高兴的!”
波利安娜眉头紧锁,像是在考虑某个问题。
“唉,要做好,是有一点儿难,对吧?”她沉思自语。
“做什么?”
“面对所有的事情都开开心心的啊。”
“对所有的事都开心?当你长年生病待在床上?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说我能做到。”斯诺太太讥讽道,“如果你不这么想,请给我讲讲有哪些值得高兴的事情,就这么着!”
让斯诺太太万万没想到的是,波利安娜竟然拍着手跳了起来。
“好啊!那确实是一个大大的难题,不是吗?我要走了,马上,但我会在路上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的。也许下次我来的时候就可以告诉您了。再见。我今天过得很愉快!再见!”她走出门口时又再次给她道别。
“绝不可能!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斯诺太太盯着波利安娜的背影突然说道。然后,她转过头拿起镜子挑剔地审视着。
“那个小不点儿还挺会梳头的——没乱来。”她小声地嘀嘀咕咕,“老实说,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看。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她悲叹一声,把镜子扔在被单上,头在枕头上烦躁不安地摇来摇去。
过了一会儿,当米莉——斯诺太太的女儿进屋时,镜子已被小心翼翼地藏在被单里了。
“哎呀,妈妈!窗帘拉开啦!”米莉叫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会儿看看窗户,一会儿又看看妈妈头上戴的石竹花。
“是又怎么样?”斯诺太太尖刻地说道,“我生病了就该在黑暗中待一辈子,是吗?”
“不,不,当然不是。”米莉安慰她,赶紧伸手去取药瓶,“只是——您知道,好长一段时间我想说服您让房间亮一点,可是您老是不肯。”
斯诺太太没有回答,她用指尖抚弄着睡衣的蕾丝花边。最后,她烦躁地说道:
“应该换换花样,给我送一件新睡衣,而不是羊肉汤!”
“哎呀,妈妈——”
难怪米莉困惑得大叫起来,原来此刻在她身后的抽屉里就放着两件崭新的睡衣——米莉徒劳地央求妈妈穿上新睡衣已经好几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