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头死了，疲惫盘桓内心，挥之不去，老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顿，跌到了深深的海底，使劲地下沉，再也没有希望翻到水面上透一口气。老包每日端坐在门口，目视前方，一句话也不说，有人站到面前，他就将目光移开。日光沉落，石块般睡去，深沉的睡眠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头七”设灵，“七七”四十九日撤灵止。老包显现出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后的轻松，把饭吃得噗噗响，把路走得咚咚响，把呼噜打得呵呵响，把每句话说得都很正常，和大陈杨家兄弟来来往往，渐渐看不到太多哀伤的痕迹了。
老头被存放在安乐骨灰堂，老包隔几日便带着香烛鞭炮纸钱去缅怀老头。刘美好说，其实你可以随时随地怀念父亲，比如闭上眼睛默想一下，一样可以祭奠亡灵，缅怀先人。你去了骨灰堂也见不到面，只能看到骨灰盒子。老包说，我去骨灰堂才能请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才能送去人民币、美元、英镑和法郎，送去冥国银行的大额钞票、支票和汇款单。最重要的是，到了骨灰堂我才能听到他对我说的话。刘美好说，你真是我爹的孝子贤孙，他对你都说了什么。老包说，我听到了很多故事。他死了，他仍然是我的亲人，你不要以为我会忘了他。
一只眼睛坏掉，视觉上好似有一排迎风的蜡烛摆在眼前，时隐时现，这让老包有置身于半明半暗的空间之感。几个月后，坏眼的光感完全消失，手术医生为老包摘除眼球，植入眼台，安装义眼。眼球材质多种多样，塑料的、硅胶的、玻璃的、树脂的，老包定制了一只珊瑚石眼睛。这只眼睛是花了大价钱弄来的，由全国技术最精湛的技师制作，巧夺天工、玲珑剔透，不仅让人真假难辨而且佩戴方便。只要眼睛朝天看，用手指按下眼窝，眼球就滚到了手心上。眼睛朝地看，将眼皮向上扯，一下子就塞了回去。偶尔，老包转动新眼睛会索索作响，需要向眼睛里滴入一些眼药水润滑一下。如果对眼球的明亮度不满意了，涂上牙膏擦拭一下，它立刻就会发出很光鲜的色泽。
吉普车的喇叭声响起来了。杨三是多么喜欢他的吉普车，油光锃亮，四轮飞溅，开着它对老包说，要不要坐一下我的吉普车？刘美好说，我们赶紧坐上吉普车去散散心，自从父亲死了我们还没散过一次心。老包坐上吉普车就有些懊恼，对杨三说你要开得再快一些才舒服，空气蹭蹭地打在脸上简直是享受。杨三加快速度，车尾巴扫出大量的尘土，飞过高低不平的马路，车跟着颠簸不停。刘美好胸脯一蹦三跳，说开得太快了，杨三你能不能开慢点？老包说，杨三你能不能再快点？你开得这么慢，一点儿不像这辆吉普车的主人，我以前给人拉货开得都比你这个快。杨三说，到底是开得快还是开得慢，你们想开你们来开。杨三把车停下来坐进后排，老包做了司机。杨三说，难道你就能开得比我快？
吉普车奔腾着呼啸着，好像一下进了赛车道，要和马路上的每一辆车展开最激烈的角逐。令人恼火的是很多小虫子都飞进了驾驶室，从老包的脸庞那里拂面而过，他边转动方向盘边拍打它们，巴掌都拍在自己的脸上，噼噼啪啪的脆响像一条鱼的尾巴拍打着海面。杨三说，你的注意力能不能集中一点，你在瞎拍什么。老包说，思念涌上心头，我想我师父了。杨三说，你想师父也不用把车开得这么快呀，我已经开始冒冷汗了。刘美好说，车快得已经没有办法握稳扶手了，这个吉普车的安全带在哪里？
一个年轻的妇女拉着她的孩子，从路旁走到中央。如果这个时候吉普车一跃而起，一定可以躲开这对母女。如果这个时候吉普车会遁土之术，也可以躲开这对母女。如果这个时候吉普车立刻刹车，也可以躲开这对母女。在刘美好的惊骇声中，老包刹了车，动作很简洁很及时，刹车时强大的后坐力使眼眶里的球体滚了出来。母亲看到老包瞪着黑乎乎的一个洞，拉着孩子快速离开。
老包摸了一下眼部，说我的眼睛出来了，快找找，肯定是在车里的。杨三面如土色，说你开车的样子把我吓一跳，现在还被你搞得晕头转向。三个人找遍了吉普车各个角落也没找到目标，难道是从机械零件的空隙中滚下车去了？刘美好说，我让你一次做两颗，你为什么不能采纳我的意见？这下没得换了。老包说，一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在眼皮底下的东西是最难找的，继续找。
一个物体在胸前微微发热，老包在上衣口袋里翻出了那颗珊瑚石眼睛，仔细端量过后，竟然没有发现一点儿磕碰可能产生的瑕疵。没有人能够猜出它通过何种的弹跳方式进入了胸前的口袋里。老包说，我就说它在我的眼皮底下。说罢，仰着脖子，复位。
被摘除眼球的病人，在手术之后很难忍受看到自己空荡荡眼腔的样子，在老包身上看不到一点儿没了器官的打击，他对着镜子说，人人都争做有两只眼睛的人，其实做个独眼龙也不坏。我还想起一个谜语：独眼龙看书。嘿嘿，刘美好你猜得出来吗？
刘美好说，你说话言不由衷，看到你这个样子我都替你难过。
老包说，树叶从树上落下来，还有可能再长回去吗？眼睛是无法重生的，失掉就失掉了。听说时间长了纤维血管能重新长到新眼球上呢，这次我一定好好爱护我的新眼睛。
刘美好说，要是你觉得痛苦，你可以倾诉给我听，可以把手放到我的身上，搂住我的肩膀，我们可以再一起出去散心。
老包说，只有师父死了的时候我才痛苦，不过现在我可以在骨灰堂和他说上话了，所以已经不痛苦了。一只眼睛看到的东西和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有什么区别吗？我看没有。一只眼睛看到的也不是半个世界，还是整个世界。刘美好你站在我面前，比以前更好看更清晰了呢。
刘美好说，你不能故意不让我看到你失掉眼球的痛苦，我是你的老婆，你不能把你的痛苦对我掩藏起来。
老包说，被痛苦折磨是一件蠢事，我一点不痛苦，你总不能强迫我痛苦吧。说罢轻轻一抖肩膀，仿佛这么一抖就抖落了满身可能的痛苦。
刘美好认为看不到丈夫的痛苦，她就做不成一个合格的妻子了。妻子应该是专门针对丈夫的一台痛苦探测仪，好妻子尤其穿透力强、灵敏度高，此时此刻却接收不到丈夫痛苦的信号。刘美好不相信在老包身上看不到痛苦，坚信一个人失掉了一颗眼球，内心是无法不痛苦的，老包应该正在痛苦的激流中挣扎才对。
一个人痛苦是什么样子的？应该哭应该笑还是应该生气，应该摸头应该抠脚还是应该拍肚子？老包发呆的时候，刘美好就问你为什么发呆，是因为心里痛苦吗？老包抓痒的时候，刘美好就问你为什么抓痒，是用抓痒来释放痛苦吗？老包说我不痛苦，刘美好说你为什么说不痛苦，是因为痛苦才说不痛苦的吗？痛苦没有参照标准，隐没的痛苦他人是难以感知的，但痛苦总是有破绽的。她仔细观察老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试图找到些痛苦新发现，说不定痛苦会突然从身体的某个地方爬出来，瞬间在身上轻掠而过。
刘美好有些内疚，内疚得有些愤怒，怎么会看不到老包身上的痛苦呢？老包强韧无比，像钢铁一样坚强，像冻土一样坚硬，想要温暖一下痛苦之心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妻子怎么能看不清真实的丈夫？一下子老包变得离自己很远，中间隔开了无限的空间。她希望老包是痛苦的，如果老包痛苦她就用自己的爱使他安定给他支撑，现在的老包全无痛苦，她的爱成了徒劳，成了一种遗憾。
包大平浪费了她的爱，他不痛苦她的爱就无处施展，闷在心里消耗不掉，就要霉烂馊臭了。老包说，刘美好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痛苦？刘美好说，你痛苦了我才能分担你的痛苦，才有机会对你好。老包说，你的爱难道是为我的痛苦准备的吗？不过我知道了，如果我有痛苦的一天，我是不用害怕的。刘美好说，痛苦在你身上简直就是海市蜃楼，有没有出现的一天还不一定。老包说，不存在的事情才叫做海市蜃楼。刘美好说，我很怀念我们结婚在岛上度蜜月的日子，岛上有虾有鱼有海市蜃楼，我们一起再去吧。
痛苦的讨论结束了。刘美好和老包立刻决定去岛上重温甜蜜之旅。途经红星洗浴中心，他们发现好几十吨的沙子几乎把这里遮掩起来了，整个建筑物被搭起了一副骨架，墙体上方写着几个字：一颗崭新的红星将会重新升起，我们一起等待。一名群众说，这里将会有一座二十层的洗浴大厦拔地而起，客人们坐着电梯徐徐上升，每一层享受一项服务，层层有惊喜，到了楼顶就能看到远处的大海。红星洗浴中心将会在开拓创新中升华，如今小月吴组成了一个旅行团去了美国，考察美国的洗浴技术。不但领班们跟着去了，连佳丽们也都享受了这项福利。说不定此时她们正在听美国总统在街头的演讲。另一名群众说，小月吴率领的旅行团去的不是美国，美国的洗浴技术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再说，在小月吴领衔下众佳丽的按摩技术本来就是全世界一流的。她们去的地方是日本，日本才是值得学习的地方，她们学习的是温泉技术，日本的温泉有多厉害人人都是知道的。等她们回来，县城到处都要打出温泉，估摸着至少应该打出一百多眼温泉，到时候咱们县城就是全国的温泉之都了，温泉的芬芳和氤氲将会充满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将会有数不清的佳丽奔赴这里为客人服务，这和县城最高领导做出的发展规划是完全一致的。
县城将会因为小月吴而变得更繁华更有钱更进步，更多的群众加入了讨论和聆听的队伍，人人都做出等待的姿态，等待云端中的小月吴，小月吴成了一座县城的未来，他们毫不吝啬地在她身上播撒希望。
人人仰头瞻望，看到的都是小月吴身上希望的光环，老包觉得他们看到的都是假象，没有人能看到小月吴站在黑暗中，只有他，他清楚地看到小月吴的心灵，看到小月吴独自站在黑暗里，手里捧着一把冒气的热水，正在逐渐消弱。小月吴像一朵野花，一片浮云，突然回来又突然离开，老包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