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金的听惯了奉承和骂娘那两种阴阳分明的话，但今日这个表弟，嘴里吐出的是不阴不阳的言语。他听得急了，就拼出他的“四字词”：“轧你老母，我是剖肚子跟你说心底话。你在他那儿混，没有出路。你是当大队长的胚，我拿不走他的交椅给你坐。听懂了没有？我要给你出路，仍在我手下，等机会，你放心！”
郁家贵听他这一骂，感到放心，口袋里的红鸡公、乌鸡母可不必出动了。但他不知支队长会派他什么执事，添一名空吃粮饷的副参谋长？在他猜想的时候，姓金的看出他有心绪，说了声：“你猜不透。把耳朵掏（靠）过来！”
郁家贵知道，在支队长‘所在’，又没有旁人，这动作必有十分机密的话要告诉他，这金子总算没白花。
“有个斩头的消息！”
支队长说得非常轻，但郁家贵还是听得清楚。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斩姓柴的头了，让他等出缺。
“什么时候？”
“别急嘛！快了，快了，我们要当国民革命军，正鸡公（福清话与‘正规军’同音），委员长嫡系就是嫡亲，嫡嫡亲。”说闽南话长大的福清哥，也用重复形容词做副词。
郁家贵听了这几句话，心跳到喉咙口。这比斩柴队长的头，重要多了。试想看，那姓孙的才是保安队连长，姓罗的靠他游击队几把枪当县长。他们跟委员长的嫡系正规军比，差到海的对岸去了呢！我郁某只要能当个正规军连长，就可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还有那个阿海，就更不在话下了。在透过一口气之后，郁家贵才回头想明白，支队长前头那句话的意思是：泄漏这消息，要斩头。因此他回应道：“我对天发誓……”
“不必发誓，只要你一对外说出口，就有人来取你的‘六斤四’（福清哥说每个人的头颅重量都是六斤四两，不信你把头取下称称看）！”
郁家贵立即感到，“就有人”是正规军里戴老板的伙计，不是和平救国军里的人。既然如此，你又怎敢对我说？但姓金的接着说：“到时候，按兵员数封官。你来投我，队伍呢？有多少人马？”
“队伍在山里，约一百人。不过，数目时时有进出。”郁家贵说得含糊，也只能含糊。
“山里？也只有渔溪山才能埋伏百人，阿头也没有这么大声势！”金是渔溪人，自然了解阿头帮有多少人马。
“实不相瞒，我是阿头的副手。但他很听我的话。”郁家贵认为，自己不能没有斤两。他继续说：“至于人员，打胜了，山村里出点力的都来分金银，满山都是人。打败了，就那么几根光棍。”郁家贵自知瞒不过姓金的。
“我给你说个底，尽快去收拢部下，至少到了上头来点兵时刻，要满员。你有100个人可点，你就当连长；300个，当营长；1000个，当团长。水涨船高，你当团长我就是师长了。我们表兄弟好照应。再提醒一句，点兵时要满员。”
向兄弟部队或学校借员点兵，是国军传统，不然，粮饷被打了折扣，阿兵哥就要饿饭。阿兵哥饿饭，其实还不太要紧，只要饿他一顿，他就会到百姓那儿去找食。但当官的没油水，部队就调不动了，甚至枪口转向。郁家贵听评话先生说过这类时事。但他想：如果找村里的“作田猴”，只要让他们吃顿光饼配薯粉，就可拉到不少人来作数，可是他们不懂“立正、稍息”，出不了操就充不了数，龙田中学初中生的面孔太嫩，一看就露馅。想来想去，还是去找阿头队伍，先找张四吧。
三
大锣郁大乐最早听到消息，说队伍近期要有大动作。他只是等着热闹场面的到来，希望自己能到现场去经历一下，以便将来有本钱跟闲人说古经。他为此很兴奋，且兴奋也仅仅为此。他对当正规军不感兴趣。正规了每天要立正、稍息，那怎受得了，还是自在一点好。但他一得悉郑德民越过金支队长，直接招柴和尚去南安堂，心里就发烫，急切地等待什么大日子的到来。
柴大队长到了郑副司令面前，才知道要大干一场。郑德民要利用柴和尚不怕死、善打烂仗的特点，作先锋、打头阵。他跟那个站在身边面孔陌生的“参谋”一起，一五一十地向柴和尚交代了作战部署。柴不识字但记性出奇地好。他听后就一十一五地倒背给司令、副司令听。但郑德民还是不放心。因为他在收服柴和尚之前，就听许多人说过，此人枪响前自己先脱光光。当时他认为这是小节，会打胜仗才是大节。因此，他不许金支队长在他面前再提此事。可是这次非比寻常，要绝对保证胜利，小节也是大节。郑德民把转身要走的柴和尚叫住：“你这次切不可阵前脱光光，那种动作，引起日本兵先开枪，我们鼎灶都不保了。”
“是！保证不脱光光。”
“你如何保证？”
“拿头保证，如果脱光光，砍我的头！”
“我不要你的头，到了要砍你的头的时刻，我自己的头也不保了。”
柴和尚弄不明白今日郑司令怎么了？但自己想想也对：自从被那姓薛的剥光光示众后，立即结伙到海上讨生活。开始时是一股气，我一丝不挂，不带本钱跟你拼，把要闯进去的每一家都当做姓薛的。归顺郑德民之后，也有人提醒过，这么多人作战，当队长的赤身露体的不合体统，自己觉得说得也有道理，但一上阵，心火一烧，不知不觉地就脱了。自己管不住自己，难怪司令们不放心。
郑德民曾听部下报告，说枪林弹雨中，总有个叫黑皮的勤务兵抱着队长脱下的衣裤，紧跟在后。于是郑把黑皮叫进来，命令道：“这次出阵，你给我看着，不许他脱，他要脱，你就给我抱住！”
“这好办，司令，他每次要脱就先喘大气，我看得出！”
“司令，恐怕不妥，动作太大的话……”那个“参谋”提醒道。
“好办好办，把你妈给你生成的‘蟹钳’，往我屁股一钳，我不就醒了嘛！”柴和尚自己抢先出主意，并指着黑皮的手，补充一句，“少你这一钳，我要掉头颅，懂吗？”
郑德民这才放心。
郑德民可以放心，因为柴和尚人粗胆大，但对要紧事却很细心。他一回到队部，就把大锣以及其他心腹都叫来商议。按照那个参谋所说的办法，在屋里以人为棋子，作沙盘演阵，之后扩大成大队人马演练。演练结束时，柴和尚大声嚷道：“你们都给我听着！”他把头鸡们说的，一五一十地照搬，让每个人都明白使命。之后，再来一个，“你们都给我听着！”
“从现在起，大鱼大肉尽管吃，但不许离营房一步。女人？让她们先歇一夜，操你妈的回来再补她‘六出祁山，七擒猛获’嘛！”
“哇，厉害！”下面有人应了一句，逗得大家都乐得哈哈大笑。笑过后，柴和尚更大声地喊叫：“谁敢违反我军令，就拿谁的头祭旗！没人头才拿猪头祭旗呢。”
他说完了话才注意到，新来的郁家贵不在队伍里。
日本军舰果然被“和平救国军”俘获，并立即开进福清湾。集中了全县的“工程师”，其实是各镇碾米厂技工，把大炮及可用设备都拆下，以免和军舰一道被赶来的敌机炸沉。他们是如何俘获军舰呢？说法很多，人们比较相信郁大乐说的故事：那天，他真的敲大锣。由于日本海军被麦克阿瑟他们逐岛追打，在太平洋上不但已处弱势，而且供养很差，疲惫不堪。因此，他们见伪军敲锣打鼓送吃的来，无不欢天喜地，也就毫无防备。就这样，当柴队长的一伙人登舰就位后，大乐再重重地敲一声锣。随着锣声，大队人马亮出武器，把日军制伏。
人们往往嫌大锣把战斗故事说得太简单，缺乏声势。但郁大乐这个人，生性难改：说别人的事，只有前面几句话是真的，接着，他就要不失时机地加油添醋，天花乱坠，让每个人都听得入迷；但在说他自己的事时，绝对不愿掺假，话也不多。他把这件大事说得很简短，但说时神情紧张，带着几分激动。因此，多数认识他的人，认同他真的身临其境。不论这故事精彩不精彩，福清哥们都心中有数了：日本仔的败势已掩盖不住，快到“灶倒烟囱崩”的境地了。
比福清哥预测更惊喜的消息，让群情振奋：美军向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消息灵通人士说：“一粒丢到广岛，一粒丢到长崎。这两个岛都被炸沉，人死光光了！”
有见识的人开始拟议“乡下圣旨”，指示那个接替姓罗的坐龙椅的姓杜的名叫鲁门的美国总统，务必趁热打铁，把日本大大小小的岛屿都炸沉为要。不然，日皇和他的宰相，带了他们的兵马退守到我们东三省，到那时你如何炸得？毕竟是接替姓罗的跟我们委员长也结拜兄弟，相片也补挂上香案了呢！他们无不向杜鲁门总统推心置腹地讲解我福清哥的惨痛教训：当年山东好汉戚继光带浙江兵马来本地帮我们除倭寇，打了不少胜仗，只差一步棋———没有追到倭寇本土把他们除干净，以至后来有甲午战争和今日的抗日战争。
阿海听到长崎被炸“沉”的消息，立即去林府看望岳父。宗祖、孝祖在大哥面前大谈原子弹，但继祖一声不响地听着，见阿海到来就起身到小客厅，与阿海静默地对座。
“长崎。”继祖吐了两个字，但并非问话口气。
“长崎，惨呀！”阿海似答非答。翁婿俩面对面，双双泪下！
等了六七天，也不知是因为这乡下圣旨口头传递太慢，还没有到达华盛顿，或是美国武库里只有那么两粒原子弹，以至日本岛并未继续下沉。福清哥正在担心的时节，又传来好消息，说苏蒙联军攻入东三省，势如破竹。这下日皇和他的宰相无处可避原子弹了。因此，只听到一家人放鞭炮，说声：“日本投降了！”便没有人怀疑，大家都跟着，街道上下，鞭炮声连天响个不停。
阿海听到鞭炮声，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有立即也要放鞭炮的反应。倒是美玉母亲说：“大喜事，我们也该去买一串来放！”
“应该，应该。”阿海这才反应过来。
人山人海地涌向渔溪街。村里人举着火把、打着灯笼、敲着锣鼓来了。近街的上郑村、前亭村和林家村的锣鼓队来得最早。张家村的路远，今晚还来不及上街。街道人家把灯笼吊在门前，有的挂起“汽灯”。但自发上街，只能是人看人，没有什么好戏出游。第二天就不同了，青年团组织街上店家，那当然都是团员户，舞龙灯、踩高跷、表演“肩挑白菜担”等等；国民党带领乡间党员，耍狮子、沿街演“陆地行舟”闽剧小唱等等。反正党、团都推出拿手好戏。因为上街时间没有排定，有点乱，更重要的是挤在一起，分不出你赢我输，因此很快就达成协议：党、团各领一夜出游。
昨晚青年团舞龙灯，今晚国民党就沿街演唱《魏征斩泾河龙》。
那灯语直读都是好话，横读就有花样了。今晚国民党指名道姓骂青年团“某某某扒灰”；明晚青年团必反击国民党“某某某乌龟”。一经指名道姓，对拼的烈火就烧得更旺，停不下来。人们大都忘了，这是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大游行，只注意国民党赢还是青年团赢。最后，到了围观的闲人精疲力竭，没有人上街看了，游行才停止。
阿海没有上街游行，但他如所许诺的，每日出双份钱，倒也过了关。他所担心的和牵挂的小兄弟郁牛弟，既未出来游行，也还未受到围剿。
那时街上读书人，跟许多城市知识分子一样，都在猜着并争论着一则谜语：“日本投降”———猜中国古代一名人。
许多人猜这谜底是“屈原”，但也有人猜，理应是“苏武”。猜苏武的人多半被称作亲共学生，各地都有此现象。但这种猜谜活动，进不了渔溪街头巷尾。就像郑老先生所批驳的那样：“书呆！书呆！无稽之谈！两个不同朝代且距今一两千年的人物，跟这科学原子弹有什么相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