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先知他们所重视的,是“原子弹有多大”这个重要科学问题。他跟街上许多人一样,相信原子弹只有鸡蛋大。但街上另外有些人却坚信,原子弹必有鸭蛋大,其理由是:美国仔人高马大,做出的什么东西都大,美制的汽车、轮船、飞机都大,唯独原子弹小?他们的理由当然绝对充分。但郑老不服,他走访了街头教会留美的陈牧师。陈说他不知道原子弹究竟有多大,但美国人不吃鸭蛋,只吃鸡蛋是事实。因此,郑老那一派人认为:不吃鸭蛋的美国人,怎么可能照鸭蛋大小去做原子弹?他们的理由虽然更科学,但仍有半数人不服气。
有人发起庆祝胜利聚餐会,席设渔溪中心小学内的中山堂。通告曰:除汉奸外,均可自由参加。这样,不参加的人岂不有汉奸之嫌?学生哥拿不出餐费,没有人会非难他们,但店头的人还有乡绅们,无不踊跃参加。毕竟是抗战胜利,人人心中都痛快的事。
郑伯聪先生也来参加聚餐。他是福清县初级中学校长。自林尚南去世,结束了科举出身的知识精英时代之后,他是渔溪镇知识界的领航人士。人们说他的洋书读得比古书还多;他说英语,比说国语流利。他个子瘦长,而且走路时也在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以至有些人的迎面招呼他不能及时回应,貌似傲慢。其实他是个谦谦君子,十分重视中西礼仪。他今日进门后就随意在门边那桌空位就座,发现一个个子比自己还高出许多的年轻人,坐在对面。因为面生,他以微笑并点头致意。阿海立即起立,自我介绍道:“在下小地方港头人,这里人都习惯叫我做牛田哥。今日能与校长同席,真是三生有幸!”
郑校长原想今日既是会餐,自不分宾主席次,拣这个门边空位落座最理想,省得吃一顿饭要跟那些地方官绅周旋,太费口舌。不料这个牛田哥……但也不奇怪,龙田人虽彪悍,读书却都很用功,他们那乡镇的“融美中学”就比我县立中学出色。他正想事时,眼睛一扫,见不少面熟的人都跟着牛田哥起立致意。于是他诚挚地说:“今日是会餐,不要拘束,大家随便些。请坐下,坐下。”
随后他就转神去想他要开办虞阳中学的事,并等待办喜事时那千年不变的头道碗菜“太平蛋”上桌。
大家见校长不理人了,就继续他们“鸡蛋、鸭蛋”的争论。校长耳朵也听进这两个名词,但觉得用什么蛋上席是由厨师决定的事,不值得争论也因此未认真去听。可是双方论点相持不下。阿海未介入争论因此觉得很烦,便随口说:“这种科学问题,请教一下郑校长便知,何必大家争得面红耳赤!”
郑校长听见人家提到他,立即谦虚地说:“鸭蛋有些腥气,我喜欢吃鸡蛋。不过,大场面酒席,各有所好,还是听厨师的为好。”
大家都笑了。笑了之后,有人向校长讲解争论要点。校长听了,掩嘴呵呵大笑。这是他很难得的一次“失态”。他笑自己搞错了,也笑这个可笑的议题!但他想,已多年未收到美国TIME(时代)杂志了,的确不知道原子弹到底有多大。他又想到,学生们争论“屈原”、“苏武”,虽然说日本投降是屈服于原子弹或由于苏联出兵都有道理,但总有点涉及亲美、亲苏的政治问题,我做校长的不能轻易表态。面前这个争论,简直是笑话。那么,笑话对笑话好了。于是他笑道:“这样吧,大家不要争了!炸广岛的像鸡蛋那么大,炸长崎的有鸭蛋那么大。”
大家听了都服了,到底是校长,事先没人想得到。
阿海憋不住气,对校长说:“这么厉害的原子弹,就这么丢下去,不分好人坏人,统统炸死,真惨啊!”
阿海话音刚落,许多人都立即反驳:“日本鬼子炸我们福清,炸死了多少人啊!那都是坏人?你在替谁说话呢!”
“好了好了,莫伤和气,只不过是一种看法嘛!”郑校长觉得这牛田哥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说得不是时候,而且三言两语说不清。他认为,要跟初三年级学生讲透这课题,一节课也嫌不够,何况眼前这些人,大概都还不到小学五年级程度呢。
大家想到镇长、所长见了郑校长也毕恭毕敬,我们这些难得有机会跟他同桌吃顿酒席的,自应听他的劝告。因此,没有人再说什么了,各自就着菜吃闷酒。
散席之后,大家走出中山堂,便开始议论牛田哥了。铁饼激动地说:“牛田哥在替什么人叫惨?他若还不是汉奸,那就是汉奸胚!”汉奸胚大概是指存在汉奸的血脉,只要有机会必成汉奸吧。但不是所有人都同意铁饼老板的说法。渔溪人虽然喜欢争论,要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全渔溪山最高明的,但他们绝无意陷害别人。
“友会楼”老板说:“还是校长说得对,牛田哥说的,只不过是一种看法罢了,大家争个热闹,口舌痛快了就是,切不可给人戴汉奸帽,那是杀头、坐监狱的重罪哟!”他还拍拍铁饼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弟,前辈师傅教导我:‘厨刀要利,舌头要钝。’我们开饭店的,不可出口伤人。”他所以说得如此认真,因为他很了解铁饼与牛田哥之间的芥蒂。
村里人也开始放鞭炮了。“南洋平安信”敲响侨乡福清的千家万户的大门。每一封信,都写满全村及邻村亲亲友友的名字,传递了平安喜讯。
林府该不该放鞭炮?林尚西、林尚北的来信,是写给他们的兄长林尚南收的,虽然报的也是平安,但此情此景,悲喜交集,不全是喜。正在犹豫不决之际,阿海拎着两条黄花鱼进来。见此情景,他就从怀里抽出保存多日的报纸,建议道:“这两封信,可与这份报纸一道烧祭,告慰祖父在天之灵!”他继续说:“当年日军败退福清县城,老人要放鞭炮,今日仍应遵奉前嘱。当否,请父亲与两位叔叔定夺。”阿海今日说话的口气以及对长辈的称呼,十分正统,好似是说给老岳祖听。
阿海的意见,无异议地被接受。在孝祖夫人的指挥下,林府佣人及丫头们忙了一阵,当日即备好祭品。在林府三兄弟分别读完两封信及报纸,开始点火燃烧时,全家人都依次跪拜。阿海耳边仿佛响起老岳祖的声音:“我的孙女在哪里?”
阿海情不自禁哭出声来。
老人已离世多时了,硬汉阿海还这么悲伤,这使得继祖乃至他的两位弟弟,都为之感动。
太平洋上的客轮,继邮轮之后也通航了。继祖急于返回万隆,料理他那停顿已久的纺织厂。但福厦路未通车,本镇浪官码头到鼓浪屿的航线未开。他只好雇了轿夫及行李挑夫,并由阿海陪同,乘坐竹轿沿着坑坑洼洼的福厦路,费时费日地缓缓南行。
四
“和平救国军”并未被改编为正规军,只是当了保安队。郑德民任福建省保安副司令,但司令部办公室主任不是他的亲信。外界推断郑氏没有太大职权,但身边银子是不会少的。无权就没有太多事可忙,他就乐得回乡荣宗耀祖。渔溪镇难得有人做这么大的官,况且本地司令从来未抢劫过渔溪乡镇,因此,家乡人对郑氏的态度,宽容者为多,引以为荣者也不少。胖胖的郑德民,带了两位瘦瘦的姨太太回乡拜祖。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闽剧社为欢迎副司令,演出大戏《戚继光斩子》。故事说:戚继光为除倭寇,严令三军只许向前不许回头。队伍在上石湖岭时,其子担心父亲年迈爬不了山,于是回头,于是“违令者,斩!”。这出戏福清哥看不厌,也适合今日欢迎曲线救国英雄归宗的献演。看戏的人挤满青年服务社门前的广场,后来晚到的都只好站着看。
阿海送岳父林继祖上“南洋船”后,一日不停地从鼓浪屿赶路回渔溪。他是戏迷,听说有戏看,就不顾旅途疲劳,匆匆吃了一碗薯粉,嚼着光饼看戏来了。他晚到,自然是站在后排,不过,他也只能站后排,才不挡住别人视野。这时,锣鼓已响过三遍,开始“跳加冠”了。今日加冠特别“亮相”:“热烈庆祝郑司令加冠晋爵!”“福寿双全!”
后排有识字的闲人闲嘴道:“司令再晋爵,岂不是当总司令、委员长了?”
“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把郑司令改作郑德民将军或先生,就不怕你咬文嚼字了。”阿海凑热闹说了一句。
“想不到牛田哥学问这么好,会改文章!”那闲嘴倒是很诚恳。但这对话没有继续,被一声尖叫打断:“哇!两个都这样瘦,都是排骨,难道吃不饱?”当两个姨太太起立向台上抛红包时,台下热闹了。
“不会吃不饱,福州城商家千金呢。听说这家人送一个,郑司令还不点头,把亲姐妹两个都送了,船货才过关。”
“做父母的也舍得?”
“嫁给司令岂不享福!”
“什么福?郑德民那么肥,瘦女人晚上怎么受得了?”
“用不着你愁呢!人家两个一道上阵……”
“不对不对,听说……”这时,坐在前排的郑德民正巧在鼓掌叫好。说此话的人马上凑趣接着大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嘛,他本人都鼓掌叫好呢!”后排看戏的都跟着大笑。
其实,郑德民是为台上演出叫好。那个扮演倭寇头头的大花脸,手握大刀骂他的喽罗,念白道:“戚继光,(我)莫奈何。他团结,保山河。你等王八蛋,‘猪狗瓜骚狗’,吃饭拣大碗,相拍(打仗)走、脱、逃!”
念白中的那句骂娘的词,用兴化话代日本话。渔溪人下南洋,不走东洋,演戏的不懂日语。相信高山、龙田的戏班,这句词就必是用日本话。
阿海认为,评郑德民的功过是非,要像老岳祖所说的那样“官比官,田猴比田猴”,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但此人重乡情,给渔溪人的印象深刻。因此,在台下言三语四,且说得粗鲁,是很不应该的。这乱哄哄的戏场使他感到疲倦。他伸一伸懒腰,不想看下去了。这么多天没跟美玉亲热过,该回家了。他走过警察所门前,见站岗的面孔陌生,便着意往门内望一眼。他感到眼睛被刺了一下:见警帽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怎么会当警察了?”阿海不愿停步看仔细,三步并两步地回到“龙海之家”。美玉并不知道警察所全换了人,这该是今天才发生的事吧?
这一夜,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阿海就去看老爷子曾殿臣。他本想沉着点,待说完送岳父顺利登船情况,再问及郁家贵当警察之事老人是否知情。老人醒着但还未起床,听到阿海的声音,立即叫他进来,不等阿海开口便说:“昨晚盼你来,眼睛都盼花了。要紧事呢!”
老人用手撑着床,阿海立即伸手扶起这肥胖身体,让他靠着床头板。
“谁也想不到,阿头当警察所长,郁家贵当警长!”他俩相对无言了许久,老人才继续说:“昨天我先找镇长,他鼻子哼哼了两声说:上头说阿头是‘和平救国军’大帽山特遣支队支队长,抗战期间,坚守渔溪山区,进行曲线救国。还特别提到该支队管辖区内,治安良好,是共匪扰乱所难以到达之处。”
“镇长信?”阿海问道。
“听他那说话的口气,是不相信的。我跟你说过,这个‘北仔’镇长,抓到共产党立即当土匪毙了,从不上报。但对土匪,他用得着的甚至与之结拜兄弟,用不着了,就请‘兄弟’一顿酒菜,之后送出门。人家前面走,他后面一枪了结。他跟阿头倒没交情,因此,几乎是用鼻子说这件事。”
“你是乡绅,民众靠你出来替他们讲话呢!”阿海知道,不应由他来将老人的军。但无路可走了哟!
“我昨天下午从镇长那里出来,就找了几位街上的说话人,希望大家联名上书县长、省长。谁不知道阿头是土匪头,怎么一下子摇身一变,变成抗日英雄?”
“结果呢?”阿海心急地问道。
“没有结果!”老人摇头道,“郑先知儿子也在场,他说:‘此情此理,你知、我知,县长、省长也都知。恐怕这是委员长的招安政策。试想看,派一连兵到山里清剿土匪,要花多少钱粮、多少时日?用一套警装把土匪从头到脚一套,不就变作警察了,不就没有土匪了?要知道,委员长心中还有更大的事要对付呢!’听这小子这么说,我想起那‘十万处女兵’!”
阿海望着曾殿臣,触及老人那从未如此无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