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殿臣已七十五岁高龄了，应当说，他能看到抗战胜利，比他的学兄林尚南幸运。但林秀才如果真能收到子孙烧祭的报纸及两位弟弟的平安信，在上天或九泉之下，会感到快慰的。反而是曾老弟要无奈地承受这不平世道的折腾，并为未来忧心忡忡。老头子看着坐在他床前闷声不响的阿海，叹息道：“世局如此，是大势所趋啊，奈何？”
“但这绝非人心所向！”阿海心中自然不平也不服。
“你说人心不向警察所，向（国民）党部？向青年团？”
“都不是！”
阿海心中想的是山里的小弟，但又觉得那么单薄的力量，怎顶得住十万“处女兵”？因此未继续说下去。曾殿臣不知阿海别有所指，他只感到，的确，这渔溪镇民心，怎么说也不会站在土匪头一边。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仅存的这一点力量，还是有处可使。因此，尽力地将丹田的余气运出，音量不小地说道：“如今他阿头确是强龙，但我曾某虽然不是地头蛇，总可算是条活鳗吧！”
聪明灵敏的阿海，这次却听不懂老人十分隐晦的语言，也猜不透他要走什么棋子，只好静静地听着。
“我想通了，这顿欢迎所长上任的接风酒，我还是要支撑着出面主持。到时候你也来参加。”
“我？”
“是的，你应当参加，有利无弊！”曾老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
曾殿臣说服了镇长、青年团的王先生他们、各大商号老板、国民党党部的干事们以及各大乡村的族长、保长等等，出席宴会，欢迎阿头所长到任。他费尽心机，用婉转的语言让人们明白：与其说是欢迎会，不如说是一场围剿的布局———暂且围而不剿。要不然，像那个北仔镇长及林、陈、郑、郭等大乡村族长，哪里肯向阿头敬酒！
阿头原先是“老神在在”：料透渔溪乡绅的下马威，无非先是一道芋泥烫嘴，随后是一桌十个八个人来轮流敬酒把我灌得滥醉。“老爸”我早就识破了你这道烫芋泥，待吹凉了才入口；只要事先吃足肥肉，把肚肠油一油就不透酒，再喝够萝卜汤，就是有点酒不穿肠出，也被我尿出。因此，他认为没有什么难对付的。
今日为照顾远路乡绅，订十二点正开宴。得到党部的谅解，席设青年服务社。阿头要摆摆架子，决定十二点一刻到场，让他们等一刻钟是小意思嘛。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姐拧着耳朵骂”的山寨王，出门前倒有点心神不定。是的，他第一次当官，第一次出席“官宴”，这跟翻墙入屋、拦轿劫货，到底不一样，那些事是不需他皱一下眉头的。也就是说，临出警察所大门，阿头却不那么“老神在在”了。他回头叫了一声郁家贵，要他一道去。郁家贵却摇摇头，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所长大人，这‘鸿门宴’恕在下不能相陪！”
“鸿门宴不是也有……那个那个拿大刀的跟着？”阿头戏看得少。因为，平时他一出现，大家就逃命，社戏也就散了。
“你看看那请帖怎么说来的：‘……设宴专诚邀请所长一人，其余都是本镇乡绅，无一不是阁下陪客……’这就是说，如果有夫人也被一道拒之门外，还能跟随从？”
“算了，算了！”阿头摇摇手，叫郁家贵不要说下去，便转身走了。
曾殿臣欺侮阿头不识几个大字，这邀请信必由郁家贵等手下识字的人读给他听。阿头听到“只请所长一人”必很得意，其他人也就不便跟来。如果郁家贵跟来了，这事就办砸了。曾老无论如何也不愿造成一种误会，似乎是阿海在威势逼迫下，请人出面向郁家贵求和！倘若造成那样的结果，不但阿海受辱，他自己心中也会不平与不安。
阿头踏进青年服务社大门，见人这么多，礼堂里摆了总有十张桌子，心里一震，可谓受宠若惊。曾殿臣见阿头进来，便大声喊道：“所长来了，请大家入席。”
曾殿臣开始按自己的腹稿，请人上主宾桌席位。阿头对面的座位留给镇长，其余是党、团、大姓乡村的族长或保长。张雅悟、林孝祖、王先生还有郑先知都坐在一起。镇长未到，大家静等。主持人曾老既有意要冷场自然就不多说话，其他人谁都不想带头“做闹热”。今日酒席钱，说好是由店头出席宴会的老板分摊，等于是青年团出钱，国民党的乡下人这次是来吃白食，自然不便在三青团团部言三语四。过了十二点半，镇长才到。他一进来，嘴里就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反正只他一个北仔不会说福清话。
等到他就了座，抬头见到阿头，也不招呼一声就说：“省里电话刚接听完，正要出门，好了，县里电话也来了，不就是因为这地方，有山有海有公路，治安要紧。你们看，我能说要吃什么酒去，不把电话听完就走吗？”他吃准阿头是靠收编政策才当上这个所长，莫说省里，连县里也不会有靠山。因此他牛皮尽管吹，料定不会出纰漏。接着他转身对曾殿臣说：“大家都等得饿了吧，可以开席了。”好像他是主人，其实他也是来吃白食的。
上菜了，大家见镇长这气势，谁都不想领先向阿头敬酒，倒也不便先向镇长敬酒而冷落所长，毕竟今天他是主宾。因此，大家只应和着曾殿臣，对谁都不得罪地举杯“请！请！请”。但其余各桌的人，并不知道主宾桌上暗存杀机，因此，陆续有人过来向阿头敬酒。曾殿臣回头看了阿海一眼，阿海便执杯起身走向阿头。曾老见阿海走近，赶紧介绍道：“这是……”
“不必介绍，他一定是‘一拳解双乩’的牛田哥！”阿头见阿海走近时，便站了起来说道。他的起立，倒不是为了尊敬，只因坐着跟这么高的人说话，头要仰得很高，不舒服。而且，让阿海太居高临下了也会使自己很狼狈。
“不敢，不敢，那绰号是笑话。”阿海谦虚地回应。
“他不但拳术高强，枪法也了得，人称‘双料团员’！”王先生把两码事扯到一块儿来说。阿海自不便解释，所谓“双料”只不过是出双份钱的意思，自己从来未同意当青年团员呢。
“既有这等本事，你到时候来训练我们镇自卫队。”镇长曾听说这牛田哥武功与枪法都了得，今天也就凑热闹说句好听的。
“我们已说定了，年轻团员的拳法、枪法全包给牛田哥同志教了。”王先生有点“锣鼓抢板”地说。
“那我们林家村成百党员枪手，才训练到半途，还有其他各村党员，都等着牛田哥去教呢！”林孝祖如此机敏的“出拳”，大出阿海的意料，想必是曾老事先策划的。
话逐话地逐到这里，阿头心中明白：这是镇长带头，点明我手头这几把枪是在警察所内，不在山上，在他镇长及党团的包围之中，成了瓮中之鳖。至于大家都围着阿海转，那是人家有这点本事嘛，张四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吗？在这种情况下，阿头所能说的也只是他事先想好的一句官话：“兄弟今日初上任，希望大家多‘光顾’。”他自己干了一杯，揖拳道，“请多多光顾！”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阿头感到莫名其妙！
宴席进展至此，曾殿臣已收到超出预期的效果。他为阿海高兴，也为自己能成功地引导“说话人”说该说的话而感到欣慰。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渔溪及渔溪人哪！
孙连长不在场，正是王先生大出风头的机会。他从“东南训练班”在庐山的毕业典礼场面，讲到蒋校长的训话，特别是“抗战到底，最后胜利”的那句口号，演绎得简直是神了。今天王先生未提“处女兵”之事，不知这是因为消息尚属机密，不便在大庭广众面前公开，抑或他已得悉美国杜总统要派姓马的五星上将当特使，来调解国共纠纷，因而不便说起。郑先知先生今日不忘介绍郑德民司令回乡祭祖的盛况。林孝祖也不肯落后，说上迳林氏宗祠要出资让保定军校毕业生林道南北上谋个高官，光耀林氏门庭。他不忘提醒众人：“保定生比黄埔生资格还老呢！”
阿头被灌入的酒比他预计的多，红酒一杯白酒一杯轮番地来，而且掺和着“威势”灌下，使他在散席前就有点朦朦胧胧，感到渔溪镇如今像是布了个网，要把他罩住。他回到警察局，靠在藤椅上把部下都叫来听训：“都给我听着！”阿头当所长之后，立即节省了亮相“三字经”。他继续说：“你们都给我识点时势，这渔溪镇不是好吃的。不要想穿着警装就有油水。光天化日，没有油水好吃！没有，没有……”他说着说着，呼噜噜地睡着了。
土匪改当警察，最难过的是要直着腰站岗。这些人整天流窜山林，像猴子一样弯着腰行动惯了，要他们挺直几分钟可以，挺几个小时就苦不堪言；况且这点薪水，实在不如在山上时分得的金银多，如果再不能随意到菜馆吃碗白食，去杂货店拿包烟抽抽，那么，这警察有啥当头？因此，想散伙回山的人不少。阿头自己也有所体会，自然同情这帮曾经在山里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在部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诉苦时，他急了，又从仓库里搬出“三字经”：“操你娘！那天我没有醉。我是说过：光———天———化———日，没有油水好吃！你们没听懂？”
这下大家都听懂了。听懂了，这渔溪镇，除了三青团跟国民党闹对立的怪事外，又多了一条奇闻：警察晚上当土匪！
二
郁家贵当时无法说服阿头，把队伍拉去投靠金支队长，以便当委员长嫡系“正规军”。首先，因为福清话“规军”与“鸡公”即“公鸡”同音，因此，阿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委员长的“正鸡公”比英国人办的汇丰银行发的红色钞票“红鸡公”更值钱。况且“红鸡公”他有的是，比你郁家贵多得多呢。郁家贵曾极力向他解释，说这是两码事，但阿头却说：“我明白得很，这不是我一个人偏信，不信你可问问全福清人，问了你就会明白。”其实更重要的是，阿头心中有数，把队伍拉到你金支队长那里去，等于我阿头缴械，全听你姓郁的了。说不动阿头，郁家贵无奈，只好在山上挨到收编时，跟着来渔溪当个巡官，人称警长。到渔溪镇当警长，自然使他对复仇抱着必胜的希望，因此也就很兴奋。但他也知道不可心急，要待到鸭子煮熟了来个一锅端。这就是为何他路过“龙海之家”，连头也不往里探。
张有财如今可踢着拖鞋进警察所找张四，他还常等着郁警长请客，一起到“一家夏”铁饼老板店里吃顿饭。他们四个人终于从阴暗处走出来，在光天化日下一起猜拳喝酒，并已在渔溪街成就了小小的气候。今日店里没有别的食客，张四喝了两杯就说：“亏你郁兄能忍得住……”大家心里都有数，那没说出的话是：老婆还被人占着呢？
“要蛮干，不如当时从山上冲下来，拼个你死我活，不死也有个退路！如今，党部、青年团都是阿海的靠山，在渔溪镇范围内较量，我们绝无胜算。”看来郁家贵比较沉得着气。
“我看不出青年团的王先生是阿海的靠山，他们从来不在一桌吃喝过。像王先生那样富家出来的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与曾殿臣的轿夫讲交情？如果有过什么说法，那也只不过是场面上讲句好听话，应酬应酬而已，不是真话，不可怕。”铁饼在渔溪街上混的日子久，人际关系，他看在眼里。
“不过，林府林家村总是实在的。如果警察没有强势的理由抓人，引起民变，到时候满街都是锄头、扁担，红旗、白旗，几个警察对付得了？”张有财顾虑比铁饼多一点。但他继续道：“要想办法，想个四两拨千斤的办法。”
“四两拨千斤？你指的是找阿海软膛‘出拳’。”郁家贵要进一步了解军师意思。
“不错，找软膛。并且要跳出渔溪范围与他交手！”张有财虽然出了这厉害的原则主意，但他心里并不十分清楚：什么是阿海的“软膛”以及如何把他引出渔溪去交手？他甚至不知，出了渔溪，哪儿才是适宜的格杀场所。因此他只能算是半桶水军师。
“就算把他骗到偏僻的地方，我们四个人一起上，也未必能摆平阿海！”张四练过拳术与枪法，懂得分量。
“自古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找一把无声手枪。”铁饼街上人，福州评话听得多。
“暗箭？”郁家贵在想些什么，但未立即说出口。
林继祖南返前已考虑好，要阿海去印尼协助自己发展纺织业。这种安排除了对阿海的信任外，还因为对儿子建新缺乏信心。也就是说，既然将来要由外孙来继承家业，倒不如尽早让阿海熟悉业务。不巧，在他临走前出了两种新情况，使他不得不让阿海缓行：一是经不起他二弟宗祖夫妻俩的吵闹，林府匆匆分了家，虽然他已决定把名下的土地统统出租，但还是要有人管理，不然，连租谷都收不上来。一是日本投降后，印尼人正在闹独立，既然日军来时，荷兰人都逃了，印尼人自然不愿再当荷兰子民。侨居当地的许多福清哥，开始给印尼人作军需供应，支援独立战争，但局势未明朗，胜败难料。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置祖家的田产于不顾，全力投入印尼纺织业，只怕“竹篮担水两头空”，风险太大。经再三考虑，他决定，只有在印尼纺织业前景十分看好时，才把阿海叫去。做岳父的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女婿。阿海本来就很崇拜林老板的经营思想，如今更能理解岳父对家计的全盘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