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这座埋在她心上的坟墓哟!
鬼柏
他死得太瘆人了。
所以,多少年过去了,人们还记得他。那一天,丑哑巴姑娘“嗷嗷”叫着从山上跑下来,手不住地往回头岭上指。人们赶到,一幅惨状呈现眼前:他上吊了,一根麻绳套住脖子,把他挂在叫作鬼柏的弯树枝上。他舌头吐出老长,裤子褪到了脚跟,裤腰上沾了一片粘糊糊的东西。人们不忍看,把他从树上卸下来。一位老大爷用一个膝盖顶住他的肛门,一手把他吐出来的舌头塞回嘴里,然后用力捂住嘴,折腾半天,仍未返回阳间。他“走”了。一副标准的吊死鬼相,再一次牢牢地印在人们脑海中。曾吊死过四条人命的柏树,又增加了一条。鬼柏——它更名副其实了。
他那寡妇娘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数叨:“好狠心的儿呀,没良心的山牛呀,你娘生你养你不容易呀。你死了,丢下老娘咋过啊……啊!”他娘哭得好凄惨,不少人跟着落泪。有人从他家摘下一块门板,把尸体抬回去,装进一个借来的薄木棺材里。他娘将棺材拍得山响,越发哭得痛心了:“你个挨刀的几呀,你个黑心的儿呀,你娘都往六十岁上数了,你连个媳妇都没娶,连个根都没给娘留呀,以后娘靠谁呀……”
山牛的朋友振堂一边听山牛娘哭,一边揉眼睛,他的眼圈早红了。清早,当他得知山牛上吊的消息,就疯了似地把家里仅有的一只暖水瓶摔了。他和山牛从小一块玩耍,一块放羊。长大后,又一块儿住在牛圈里做伴儿。他们一块谈天说地,一块谈女人,说骚话儿。他们看着村里一个个姑娘嫁走了,心里好难受,好憋气,好窝囊。姑娘们的条件好高哟:“一军人,二工人,死也不嫁老农民。”村里自从驻上了解放军,他们心里就如吃了五味果。姑娘们一个个给当兵的递眼神,递得他们好眼馋。晚上,躺在从房顶窟窿里可以看到天上星星的牛圈里,只能搞精神会餐。
山牛说:“咱东头的菊花漂亮不?”
振堂说:“外号盖全村,还能不漂亮!”
山牛说:“西头的小丽好不?”
振堂说:“咱给她评九十分,还能不好。”
山牛说:“村当央的小娥中不?”
振堂说:“咱给她评的上中等,也不赖哩!”
他们一直数了九姑娘,最后数到了黄头发瓦刀脸长相极丑的哑巴姑娘。
山牛说:“哑巴咋样?”
振堂说:“埋汰。”。
山牛笑了。然后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又说:“振堂,你猜,我要是娶菊花,一夜给她睡几次?”
振堂说:“三次。”
山牛说:“不对,十次。”
振堂说:“不累死你哩!”
山牛说:“累死也值得,没听人们讲,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
振堂吃吃自笑。
山牛又说:“我要娶了小丽呢?”
振堂说:“五次。”
山牛说:“也不对,九次。我要是娶了小娥,一夜就睡她八次……”
山牛一直数了九个姑娘,而且一个不如一个漂亮,每个人都减一次。
振堂说:“如果你要娶了丑哑巴呢?”
山牛有气无力地说:“一次,只一次,而且还要闭上眼睛,心里喊菊花和小丽的名字。”
然而,这只是在牛圈里说说而已,他们眼看着一个个姑娘从眼皮底下飞走了。有的嫁到了工人家,有的飞到了军人家。姑娘们的宣言也真气人:“宁让军人、工人搂断腰,不让农民摸一摸!”振堂清楚地记得,当第九个姑娘投入一个复员兵的怀抱时,那一晚是多么的长!山牛一直望了一夜房顶。
振堂说:“今后只能想哑巴啦!”
山牛说:“想她没意思。”
振堂说:“没意思怕也想不久哩!”
果然,没出一个月,哑巴便和城里一个五十多岁的拐子订了亲。
山牛说:“我娶不成哑巴,一定在她出嫁之前睡了她。”
振堂说:“若睡不成哩?”
山牛说:“睡不成就死了,吊死在鬼柏上。”
振堂说:“当真?”
山牛说:“说假话是小舅子。”
振堂笑笑,睡睡哑巴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他想到山牛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不会死。
然而,他却死了。难道哑巴……
山牛娘哭得昏死过去了。
振堂紧着给她捶背拽腰。
人们只是一阵阵叹息。
“老年丧子,人间三大悲剧之一。”
“寡妇死了独养儿,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嗷!嗷!”哑巴不知几时挤了进来,一边叫着,一边做手势,那意思是,山牛的死,她是知道的。
人们紧紧盯着她,只是她不会说话。
的确,山牛的死她是知道的。
两天前,山牛给哑巴姑娘做手势,问她想不想吃杜梨。如果想吃,他可以给她摘。哑巴高兴得又拍手又翘大拇指。
天不亮,山牛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哑巴姑娘的屋门。哑巴姑娘点亮煤油灯,山牛向她做了一个上山摘杜梨的手势,她就披上了衣服。这当儿,她白白的臀部露了出来,他真想上去抱住她。可一想,不行,她的父母就在隔壁屋里。只要她跟着上山,什么还不是自己的。
待她穿好衣服,他们一块向山上攀去。走过卧虎岭,穿过豹子岩,一直来到回头岭。岭上有一棵两人抱不住的杜梨树,正同不远处的鬼柏矗立相对。正是果熟季节,树上的杜梨象一串串紫玛瑙。山牛爬上树,摘熟透了的杜梨扔给哑巴。哑巴高兴地拾着,不一会儿,口袋就装满了。山牛跳下树,拉哑巴坐在一个山沟里,一块分享。
山牛用手势问:“好吃不?”
哑巴用手势回答:“好吃极了。”
山牛用手势说:“不能白吃俺摘的杜梨儿!”
哑巴用手势答:“明天,俺娘烙了油饼让你吃。”
山牛笑笑,用手势问:“可以亲亲你吗?”
哑巴不懂什么意思。
山牛随即吻了她一下。
哑巴脸羞红了,并“哦哦”叫了两声,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对山鸟在树枝上喳喳叫唤。山牛一瞅,两只鸟儿在压蛋哩!他指给哑巴看,哑巴戳了一下他的眉头,捂住了自己的眼。
山牛的心脏在狂跳,大脑在极度发热,他不能自制了,一下抱住了哑巴姑娘,并伸手去解她的裤子。哑巴愣了片刻,当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时,她开始挣扎,并一口咬住山牛一只耳朵。山牛疼得松开手,哑巴趁机跑了,边跑边往回看。
山牛沮丧极了,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向鬼柏方向走去,并向哑巴做了个上吊的姿势,意思说,如果你再跑,我就吊死给你看。果然把哑巴吓呆了,她又向回跑,跑一会儿,又转过头一溜烟向山下跑去了。
山牛绝望了!
人活着有什么滋味!他还有什么脸去见振堂!天地间,有我没我算个屁。连个鸟儿都不如,鸟儿能得到的,自己却得不到。还算什么五尺高的男子汉?!
他冲着山村跪下,磕了三个头:“娘,俺对不住你,先走了,在阴间等你!”
说罢,将准备回去背柴的麻绳拴在鬼柏一枝斜杈上。脚下蹬两块大石头,把头一仰,钻进那个绳套里……
等人们上山来,他早已“走”了!
山牛娘醒来后仍在哭!
人们仍在叹息!
哑巴姑娘仍在“哦哦”地叫!
振堂久久不语!
若干年后,分责任田。
据说,振堂要求一定要把长有那棵鬼柏的山坡分给他,不知为什么,没有分给他。为此,他与村长打了一架。
又据说,那块山坡分给了他,他将鬼柏刨下来做了两口柏木棺,卖了一千块。并以这一千块作基金,开起了木匠铺,不久就富了起来。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是城里姑娘。
无法讲述的故事
我敢说,这件事是他四十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件出人意料又触动灵魂的事,今后的生活中,再也难遇到这种事。
然而,这件事却偏偏让他遇到了。
事情发生在五月份,现在是十月,已过去五个月了,可他觉得好像就在昨天。因为这件事时时刻刻回荡在脑际,时时刻刻浮现在眼前。所以,他就时时刻刻忘不了,时时刻刻觉得揪心地难受。
自从他的长篇小说《天涯浪女》出版后,他的名字就疯了似地出现在各种报刊上。于是,就戴上了一串桂冠。随接,就收到了一沓沓的读者来信,男读者的,女读者的。他一举成了名人,躲在斗室里,抽一支烟,品一杯茶,心里很是惬意。
他就想尽快写出第二部长篇,得到更多的荣誉,收到更多的读者来信,男读者的,女读者的。他就不断地走下去采访,深入生活。到农村,到工厂,到外地大城市走走,捕捉更多信息。
桃花盛开的季节,他来到了S市。到大城市,他第一个去处就是新华书店。他喜欢在书的海洋徜徉,然后买几本自己渴望的好书,像采撷了生活中的几朵闪光的浪花。
这天,他一进书店,就发现在现代文学专柜前围了许多人。他情不自禁走过去,原来,人们在争买一本叫《古岛情妹》的小说。一个小伙子满头是汗地挤出人群:“好书呀,总算买到一本。听说是《天涯浪女》的姊妹篇。”
什么?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迎上小伙子:“可以让我翻一下吗?”
“可以的。”小伙子把书递给他。
呈现在书皮上的竟是他的大名。翻开第一页,同《天涯浪女》的装帧一样,印着他的大照片。
“啊!”他吃惊地叫起来。
“怎么回事?”小伙子问他。
慌忙中,他的手提包掉在了地上。笔记本工作证从提包里掉了出来,他急忙去拾提包。小伙子替他捡起工作证,顺便看了一眼,吃惊道:“您是……”他再看一眼工作证上的名字,瞅一眼他,再瞅书上的照片:“您就是大作家晓清呀!”没待他回答,小伙子就跳了起来,冲大家喊:“先生们,女士们,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大作家晓清在此呢!”
人们忽啦一下围住了他,审视片刻,争着同他握手。
有人提议:“让作家给我们签个名好不好?”
“好。”人们争着把买到的书递过来。
此刻,他不知如何是好,不是自己的作品,假书,怎么好签名呢?
“排好队,不要乱。”有人自动维持秩序。
“不。”他推开大家,“这个名我不能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