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同志,不要客气了。”一对情侣走过来,“我们太喜欢您的作品啦!我们的爱情果实能够成熟,可以说是您的《天涯浪女》施的肥。现在您的第二本小说出版,我们实在高兴。我们决定作为结婚的礼物,互赠一本。再添上您的签名,岂不是锦上添花!”
他想当众戳穿这本假书的面目,可是,又怎么能给这么多迷信他的热情的读者泼冷水呢!再说,戳穿了假书的面目,书店亏本怎么办?
“签吧,大作家!”人们投来一束束期待的目光。
“签?”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好,我签。”
他的笔机械地舞动着。签过字的读者满意地同他道别:“再见!”
长蛇般的队伍在慢慢地缩短。
他不知道是怎么给最后一个读者签完字的,不知道怎么离开书店的,甚至不知道怎么离开S市的。
他一回到家就病倒了。饭吃不下,水喝不进。
妻问他;“怎么啦?出了一趟差,魔鬼缠住了似的!”
他只是摇头叹息,一言不发。
他想写篇文章,把这件事披露出来,可一想,披露出来,说明了什么?书是假的,在欺骗读者,自己又在假书上签名,进一步欺骗读者?怎么有脸写这篇文章呢。
他想去找朋友谈谈这件事,请朋友出个主意,看怎么办好。可一想,怎么好意思开口讲这件事呢。讲自己虚伪,沽名钓誉,讲自己被名利思想熏昏了头脑!
他真真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心病。
茶
“先生,来一斤绿茶。”
听到顾客呼唤,我急忙走过来。抬头一看,不禁一惊,是他!二十年没见面的老局长。
二十年前,他作为“走资派”,我作为革命群众,曾有过一段难忘的关于茶的瓜葛。那时候,他每天坐“喷气式”,挨没完没了的批斗。尽管他戴着许多反动帽子,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个好人,就暗暗同情他。我知道他有个爱喝茶的嗜好,就买了一包茶,打算悄悄送给他。茶叶在抽屉里放了一星期,轮到我值班看“牛鬼蛇神”,才有了个送茶的机会。当他接过茶时,两手颤抖着,泪汪汪的一双眼睛看了我半天。三天后的上午,同我住一个宿舍的造反司令,外号李黑点,给我泡了一杯茶,笑眯眯夸我近来工作不错,这是请茶客,犒劳我。我心想,这小子向来是铁公鸡带鳔,一毛不拔,还要粘你一块,怎么今天大方起来了。待我弄清事情的原由后,不禁暗动肝火。原来李黑点把我送局长的那包茶偷了去,而用原来的茶叶纸包了一包柳树叶。对于一包茶,我到不在乎,而我将一包假茶送给了局长,感到不安。这岂不是雪上加霜,给他本来就受伤的心灵上又戳了一刀吗?我真想同李黑点大闹一场,又一想,闹不得,他一旦知道我个“走资派”送茶,还不问我个同流合污罪!于是,我将怒火压在心底,再没脸去见局长了。再轮到我值班,我就借故有事,一推了之。有时偶尔同局长相见,便迅速躲开他。他呢,对我也好像陌生人,看都不看一眼。每当这时,我心里难受极了。后来,我调离机关,到茶店当了门市部主任。听说,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平反昭雪,根据工作需要,调到省里工作去了。今天,当他作为顾客,在我们茶店相逢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二十年前欠下的那笔“债”,又像一块石头,从时间的长河里浮起,重重砸向我的心窝。我内疚,我羞愧,甚至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
出于这种复杂的心理,我悄悄称了一斤上等碧螺春,并把茶价减去一半,其它就掏自己的腰包付清。好像只有这样,心里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他接茶时,突然认出了我:“你是小时吧,我说怎么看着面熟呢!”
我隔着柜台握住他的手:“老局长,您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我一生都都忘不了你。”他笑着说。
我只是看着他,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接着说:“有趣不?又是茶。如果让作家知道。不写成小说才怪哩!”
我不愿以此为话题,便问起了他这些年的情况。他告诉我,他调省之后,仍然干文化工作。现在已船到码头车到站,就离休了。为了不给省城添麻烦,仍回到了本市居住。接着,他问了我的情况,还问了家里地址,说改天一定登门拜访。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进门就嚷着:“怎么搞的?我回家拿这茶同对门邻居老刘家的茶一比,味道比他还好,怎么价格还不到他的一半钱,该不是你弄错了吧?今儿个,我一来认认你的门,二来把茶钱补上。”
我立刻把他按在沙发里,聊些别饿话题,避开谈茶。可他好像对茶着了魔,张口茶,闭口还是茶。从杭州的龙井谈到黄山毛峰,从湖南君山银针谈到四川蒙顶。他越谈茶,我的心越往一块儿收得紧。突然,他话锋一转,谈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包茶。
我一下子变得口吃起来:“那……那……包茶……”
他道:“真是一包金钱难买的好茶!”
我瞪大了眼睛:“……”
他接着说:“可惜我没喝上。开始舍不得喝,后来就被造反派抄走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没喝上茶,可一想起那包茶,就想到了您那双信任我的眼睛,我就有勇气活了下来。”讲到此,他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又说,“有意思不,那年月,人与人的关系成了什么样子?有时还得把真情掩盖起来。自从你送我茶后,我老怕连累你,表面就对你冷了起来,其实心里可热你哩。不知为什么,那时一直不见你值班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为这件事,他们整你了?”
“我……我……”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二十年,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谜。老局长为我解开了一个谜底,我也应该把另一个谜底告诉他才对。
当我就要揭这谜底时,妻子端来了两杯散发着浓郁清香的龙井茶,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呷了一口,是那样的清爽、甘香。是人生的真情也泡在里边吧!
老局长也端起茶杯,细细品尝,然后举茶杯夸道:“好茶,好茶!”
劝
于大娘的儿子山狗在开山放炮中不幸身亡了。于大娘摸着儿子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他大娘,别哭了。老是哭,再伤了自个的身子!”有人劝。
她仍哭。
“老姐姐,别伤心啦。死了山狗,不是还有山猪吗!”又有人劝。
她不听,还是哭。
哭!
哭!!
哭!!!
泪水流干了,她还在干嚎。
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由对她的同情,变得冷漠;又由冷漠变得有点讨厌了。任她哭去,不再理她。
常山伯慌慌张张从外面奔来,他一声连一声的长叹,来到于大娘身边,一跺脚说:“大嫂子,快别哭了,山上又出事啦!常海家的小山比你家山狗还惨呢,连尸首都不全啦。”
于大娘突然止住了哭,两眼直直盯着常山伯,似在问:真的?
红娘
茶杯摔碎了,暖水瓶砸烂了,锅变了形,饭碗成了碎片儿,镶结婚照的镜框没了玻璃,两人照片已从中间撕开,一半卧在床上,一半躺在地下……
当他们打成一塌糊涂的时候,十岁的女儿放学回来了,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这种“战争”已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放下书包就打扫“战场”,边打扫边说:“你们两老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完呢!”
他和她都无言可答。
女儿又说:“邻居王大伯和王大妈有时也打架,可一打架,他们的红娘就来了,红娘一来,他们就和好了,你们的红娘是谁呢?告诉我,我去请过来,让他做做你们的思想工作!”
他和她对望了一下,都愣住了。是呀,他们的红娘是谁呢?此时,他和她似乎才明白,在他们成家的道路上少了一道重要“工序”。
他和她开始并不认识,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们走到了一起。那年,他创办了一张报纸,在社会上招聘编辑,她就应聘了。那时候,他已有了未婚妻,她也有了未婚夫。说真的,他们对对方都没那个意思,他甚至看不惯她那稍有些罗圈的一双腿和一对走起路来的八字脚,她也看不上他的一双无神的小眼睛和一张大得与面庞不相称的嘴。然而,他们的工作配合得很默契。他的意图,她都能发挥性的领会。她的创造性的工作,更激起了他的上进心,因而,报纸很快办出了水平。
于是,他们常一起出门开会,有时也被人邀请吃饭或参加舞会。此时,社会舆论风就刮过来了,说他们已经热恋了,甚至有人说,他们早已是那么回事了,据说她都为他流过一次产了呢!大概他的未婚妻和她的未婚夫都听到了风声,就先后找到他和她,要对方说清楚。越要说清楚的问题越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问题更说明有问题。有问题就要解决,解决的最简单办法就是:goodbye!
他们都和对方分了手。分手后,社会舆论就更大了。
有一天,他无奈地对她调侃说:“大家对我们真是太关心了,我们若无有什么发展,是不是有点对不住社会舆论呢?”
她点了点头,苦笑道:“也是的!”
他又说:“你敢当着大家的面吻我一口吗?”
她说:“敢。”
在一次编务会上,她就真的表演了一个比电影上还浪漫的镜头。
这一吻就如一个钉子,一下子就钉住了他们的婚姻。
结婚之后,有一段日子过得还好。可是半年之后,他们已发现,双方爱的并不是对方,他的心还留在原来的未婚妻那儿,她的心也留在原来未婚夫那儿,然而,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一切都晚了,这时她已怀孕了。
她心里说:熬吧!
他心里也说:熬吧,中国人谁不是熬过来的。
她心里又说:啥时是个头呢?
他心里也说:烂黄瓜没头呢!
他们终于开仗了!一月一小打,一季一大打。之后,升级为一周一小打,一月一大打。
她说:“我们分手吧!”
他说:“分就分。”
然而,真的分手时,又都担心舆论了。
她说:“人嘴太厉害了!”
他说:“真是的,唾沫能淹死人。”
她说:“我们当初为什么那么虚荣!”
他说:“鬼才知道。”
她说:“下辈子我再成家,一定找个红娘!”
他说:“也是的。”
她说:“别说废话了,还有孩子呢!”
他说:“孩子是一根红绳子。”
于是,他们一同参加打扫“战场”!但愿战事不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