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没有再让她失望。我们从酒店出来之后径直打车去了一家宾馆，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她一边沉醉在快感里小猫一样，一边一遍遍贴在我耳边呼吸着说：我们才第一次约会你就这样，你这个流氓……
袁琳很关心我和林珊那次一起吃饭的细节，那晚上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她问，你把她糟蹋了吗？我说，你以为呢？
我们都没有点菜的经验，但我知道她饿了，饿了当然最喜欢吃肉，于是我要了炖扒鸡和焖肘子，然后又要了本地名产黑沙口红烧肉，再加一盆玉米羹。今天看来，那一顿饭当然称不上什么高雅，倒像是梁山好汉在聚义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对了，那晚吃饭吃到中途我才想起来我们应该喝点酒，虽然我此前几乎没喝过酒，但没有酒不足以展示我的豪气，也浪费了今天来之不易的“第一次”，我刻意要借“第一次”之名打破自己的禁忌，尝试自己的胆气。再说我朋友很少，和林珊也算“哥们儿”，朋友或者哥们儿光吃饭不喝酒不叫人笑话吗？北方人就这德行，总把酒与感情联系起来，认为感情越深，喝得越多；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为了表示我和林珊的深情，我当然要喝；更何况我有想灌醉她的险恶用心。
于是我要了一打啤酒，把杯子斟得满满的，说，为了我们的约会，干杯！她对“约会”这个词有点敏感，抬起头用发红的眼睛盯了我一眼，然后也抓起杯子，说，干了！于是像喝药一样拧着鼻子分几次仰着脖子灌了进去。她并不在乎我盯着她看，喝完了酒，用纸巾擦擦嘴巴，继续狼吞虎咽，那种吃相与她秀气的外表有点不协调。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我们又喝了一大杯啤酒。林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有点头晕的样子，然后她如梦初醒地看着我说，谷建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完很戒备地瞅了我一眼。我说，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我中午就没吃饭，所以吃得那么难看，你在笑话我。我当然猜到了她为什么不吃午饭，但我确实没有笑话她的意思，相反我觉得她那种吃相使我们俩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我骨子里就是个俗人。
还有，她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很流氓。这句话让我有点惊愕，虽然我承认自己很流氓，但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了掩饰我的心虚，我哈哈大笑，但笑得很干巴，这种笑是我从武侠小说里学来的，可以代表很多含义，比如狂妄、傲气、爽快等等，但好像我的笑没有达到以上效果。看来功力不够深厚，笑起来也没有底气——尽管我几乎每天都打沙袋。她有点奇怪，说，我说你流氓，你竟然笑！你笑什么？
我心里别扭得难受，用“流氓”形容我，显然与我对她的美好情感严重冲突。我定了定神，说，我觉得可笑才笑啊，你的话毫无根据，不是笑话又是什么？她撅一撅嘴，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住下巴仰脸向下看着我露出不屑的神情，说，那你为什么把那种书藏在书包里。我脑袋“嗡”地一声，我偷偷放在书包里的色情画册什么时候被她发现了？这个小妮子不声不响竟然偷翻我的书包！她看我呆呆的样子，停了一停继续说，你上课偷偷看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还有，你干嘛假装睡觉偷看我的腿？
我的天！她可以去“克格勃”应聘工作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在她面前真的什么也藏不住。多年以后依然是这样。我的谎言和掩饰在她面前从来都无处容身。
好在那时她已经快醉了。若非要醉了，恐怕她也不会把那些事说出来。
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继续干杯！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大概是套用了哪个名人的一句名言。名人名言的最大好处是在你无话可说的时候可以用它来搪塞一下。林珊摇摇头说，我不喝了，我想睡觉了。说着就要趴到桌子上，我赶紧过去揽住她的腰把她的身子扶正，说，那我送你回家吧。我扶她的时候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女孩子柔软细腻的肌肤，胳膊触碰到了她胸前的一只小山包——绝非故意！我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甜的味道，我有种眩晕的感觉，嘴巴贴着她的耳根吻了下去。她嘟囔了一句什么，起身挣脱了我的胳膊，说，我不回去，他们什么时候离婚了我什么时候回去……看来真是醉了。
既然不回去，我们就去电影院吧。我买了一方便袋水果和饮料，然后去买了午夜场的票，在霓虹灯炫目的闪烁中揽着她走进黑乎乎的电影院大厅。看不清前面座位上的人，偶尔有人影晃动也像是无声的鬼影。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拥有绝世武功的侠客，保护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在危机四伏的魔域穿行，心底升腾着万丈豪情。我们摸着路找了一个靠墙的地方坐好了，我剥了一瓣橘子放到她嘴里，然后又把一听可乐递给她，她显然已经清醒了，把身子往外挪了挪，接过可乐喝了一小口，大眼睛在黑影里一闪，说，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我说，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在这里。然后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已经忘记了那晚电影的内容了。我们都有点累，她最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我就在黑暗里揽着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抱得紧一点。在我试探性地把她慢慢放到大腿上的时候，她只是扭了身子，然后我就开始亲吻她的腮。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亲吻，因为除了小时候母亲亲过我之外，我的亲吻经验为零。我只是用唇去蹭着她的脸颊、鼻子、耳朵和嘴唇，感受莫名的心动，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这个宁静的世界充满了温馨……
然后呢？你真的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用嘴巴骚扰人家的脸？袁琳意犹未尽，并不满意我的讲述。而且她说女孩子第一次和男孩约会，无论如何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夜不归宿。我说，虽然不合理，但却是真的。当然，因为这种不合理的行为，我们必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天天还没亮我们就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了。电影院大厅里灯光全部亮起来，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凶巴巴地挨个座位查看和询问，我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摇醒了林珊，对她说，你爸爸派警察来抓我们了……
我们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太阳已经向大地投射出了它的第一缕光辉。我的第一感觉是：今天的太阳好亮啊！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说了。
区区一个人失踪半天实在不算什么，但是一个少女失踪了半天而且夜不归宿就有点问题了。更为关键的是，这个女孩是副市长的唯一的千金，所以，市公安局倾巢出动展开拉网式大搜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后来，这桩公案经由人们口耳相传，演绎出了多个情节丰富的版本：有的说我和林珊是在宾馆里的床上被发现的；有的说发现我们的时候从包里翻出了保险套；还有的说我是与社会上的小混子联手把林珊骗走软禁起来企图绑架勒索，但计划未实施就被逮住了……我自认为清白的约会被渲染得龌龊无比，人们丰富的想象力足以让所有进入九十年代思想解放新时代的以身体写作相标榜的作家们自愧弗如。总之，在人们的嘴里，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流氓。我和林珊的故事戛然而止。再要接续起来，就得等到十几年之后了。
那次的绯闻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中止了我的学业。
我从学校回家之后，父亲第生平第一次打了我一个耳光，在他准备打第二下的时候我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父亲真的老了，手臂瘦得只剩下骨头，我心里一阵刺痛，手一松，爸爸的手臂顽强地抽出来固执地把手掌第二次掴到了我脸上。我死死盯着他气急败坏的脸，不准备告饶，也不打算躲闪，说，你打吧！就在这时，母亲扑过来挡在了我们和高大的父亲中间，抓住我的袖子带着哭腔说，小峰，你就不会对你爸爸说句软话吗？我咬紧牙关一语不发。母亲的泪哗哗地流下来，几乎要跪到我面前。我死死地扯住母亲的衣服不让她沉下去。父亲长叹一声，放下手来，说，我和你妈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啊！然后蹒跚着身子出去了。
母亲还想对我说什么，我一句话顶了过去：你该好好想想和我爸的事了吧！
母亲愣了，满腹狐疑，问我，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冷笑，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你还要忍受多久才是个头儿？那两张照片上的女人是谁，你该比我更清楚吧。
母亲惊愕地张大嘴巴呆了有半分钟，待回过神来，匆忙起身去里屋抽屉里翻找那两张照片。结果当然是没找到。我大声制止母亲说，别找了，我已经把它们撕了。
的确，在我查明那个女人的身份之后就觉得没有保留那两张照片的必要了。
母亲颓然蹲在床上，用毛巾捂住脸抽泣。我走过去，把一条毛巾递到母亲手里。
学校在作出开除决定之前先征求了我父亲的意见，父亲不得不低三下四游走于学校领导之间，在承诺再次追加助学资金十万元之后，我的处分被改为了“留校察看一年”。
那时，哥哥谷建国已经开始接手父亲的企业，挑大梁做了一把手。与老实本分的哥哥相比，我在父母眼里应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林珊自从那晚之后再也没进过我们学校的大门。她爸爸很快通过我们校长把她转到了十几公里之外的另一所中学。直到十几年后，我们才又得以见面。那时，时过境迁，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袁琳对我与林珊那次荒唐的约会并没有做什么评论，她的沉默让人捉摸不透。她抬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分钟，然后说，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告诉我，你要说实话。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怎么说，无非就是千篇一律的赞美，只有傻瓜才会在女人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不识抬举地大放厥词。
她说，那你说说我听听。我说，你很美；很宽容，但也很任性；你的性格也决定了你会在某些时候感情用事，有可能因此导致你一辈子的遗憾。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到点子上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我说，我能猜到，你凭一时感觉和他结了婚，然后又因为他的怯懦而离婚。这应该符合你的性格逻辑。
她哼了一声，笑了笑，说，你的眼好毒，但你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我和他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感觉。他是我的中学同学，那时他在班里很不起眼，性格内向，默默无闻，而我，则是当时的班花，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他结婚……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国营的玻璃厂参加了工作，我大专毕业后也神差鬼使进了玻璃厂，被安排在人事科工作。当时他已经是车间主任了。他追我追得很辛苦，默默为我做这做那，可我对他没感觉。后来我得了阑尾炎，动了手术，住了一星期的院，父母给我两个姐姐带孩子，都没空来陪我，是他熬夜陪着我，一星期里没睡一个好觉。他非常细心，像个琐碎的老妈子，像喂孩子一样给我一口一口喂饭，我烦躁了拿他出气，他也没一点脾气。我心软了，当时他又向我求婚，我没答应也没拒绝，因为我怕伤了他的心。我喜欢的真的不是他那种类型。后来我和一个警察谈了一次恋爱，交往了三个月，感觉不错。甚至我们已经开始讨论结婚的事了。
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他在辖区内的歌舞厅和洗浴城免费嫖小姐。我不相信。后来我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性病检测报告单，才知道他瞒着我做了那么多龌龊的事。我找他对质的时候，他瞒不过，竟然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很多警察都那样做……我对他绝望了，找那些看似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男人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捡到了一块宝，实际上可能他肚子里全是垃圾。分手后的那段时间我很消沉，对什么也没有兴趣，而我的那位车间主任就在此刻又向我求婚了。他付出了好几年的努力，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绝佳的表白机会，因为女人在绝望的时候最需要一个男人的关爱，这是女人致命的弱点……他找对了时间，但却找错了对象，因为他将为自己的执着而丧失婚姻的幸福。我答应了他。我曾经用自己的标准去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最终却收获了欺骗和嘲弄，所以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一个忠厚诚实的男人的关爱了。答应他的时候我哭了好久，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却也明白自己放弃了自己一贯坚持的寻找理想爱人的原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