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说这些的时候眼圈红了,然后又说,应该是我害了他,若我坚持不答应他的求婚,他也许就会找一个朴实本分的女人结婚,那么现在他就是每天守着老婆孩子安享天伦之乐,而不是在家苦等千里之外的老婆回心转意了……
我有点诧异,回心转意?离婚了为什么还要那么执着地等一份原本就错了的感情?
她惨然一笑,说,我们还没离婚……是他坚决不愿意离婚,所以我只有选择离开,这也是我来南方的原因。也就是说,在法律上,我现在还是有夫之妇。和你在一起,等于出轨,或者叫出墙。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她是想从我脸上发现点什么。
我的心也被什么刺了一下。对于出轨或者出墙我并不陌生,因为这两个词与我的过去有关。
既然你选择了和他结婚,为什么后来又离开他?
因为我不是个好妻子……最终促使我离开他的,其实不是我看不上他了,而是另有原因……可能我是个有缺陷的女人,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原因。他是家里的独子,妈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可我的肚子就是不争气,结婚三年一直没有动静。婆婆一直以为毛病出在我身上,私下里给我弄了许多中药,甚至找了很多偏方,但都不见效。她是个要强的人,所以她绝对不允许他们家断了香火,于是她就偷偷商议他儿子,让他和我离婚,我从他脸上已经看出他所受的压力有多大了。我说,我们离了吧。他坚决不同意,说我们虽然不能生,但可以申请抱养个孩子。这一点让我很感动。吃饭的时候他当着妈的面说了要抱养孩子的事,但他妈拉下脸来说,抱养的全都是女伢子,我们家要的可是男孩!至此,等于已经把脸撕破了。我也知道我们到头了。他依然坚持不离婚,为此在他妈面前受尽了奚落,他妈睡到半夜里突然起来蹲在床上呜呜地哭,他就过去跪在地上一直跪到天亮……
我们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又过了一年多。一年后他失业了。因为厂子效益越来越差,资不抵债,最后顺应大潮,进行改制,卖给了台湾的一个老板。那个老板接手后首先采取的整治措施就是裁员。我留下了,他不得不离开,为了生计,后来到二百多里外的一家食品公司做修理工,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他不在家,我和婆婆之间就没有了防火墙,而我那时不管怎么小心都无法避免一触即发的矛盾了。她先是百般刁难,摔摔打打给我脸子看,我只当没听见也没看见;而后她又给我下跪,说要是他们家香火断了,她就活不下去了……到那种时候我还有什么话说?婆婆其实也很可怜,她三十六岁时才有了这个儿子,儿子刚三岁我公公就去世了,二十多年来一直守寡……我答应离婚,但他儿子不同意。为了不让他太为难,也为了安抚婆婆,我只有辞职离开家。我来这里两年了,两年里我从来没有回过家,我只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还是希望我回家。我对他说,原本我们结婚就是个错误,后来的矛盾只是错上加错,你何必死守着这个错误和你妈过不去?不仅是和你妈,也是和我、和你自己过不去。我们真的已经没有爱情了,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那点爱早已经在后来无休止的痛苦纠缠里磨掉了……
袁琳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把一张纸巾递到她手里。我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个夜晚,我也是这样默默地把纸巾递给她的。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两年了,我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一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离婚,和男人在一起我总觉得有心理障碍;再就是我也没有遇到能包容我和我的过去的真正爱我的男人。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做什么承诺,负什么责任,我只是心里憋屈,说出来就好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的确,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条件对她做什么承诺。我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把过去的事都放下,你会遇到爱你的人。
她用纸巾擦干了眼泪,整理一下衣衫,说,不要那样称呼我,你也知道我已经不是女孩了。好了,我累了,我得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没有再挽留她。然后她就离开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头有点发昏。我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床上有铃声响了,是袁琳的手机,刚才走的时候她忘记带了。那是一条手机短信,发信人的名字叫“春树”。我没有打开那条短信。我想,我没有权利获知短信内容,那是属于她的隐私。
一小时后我把手机送到袁琳手里的时候,说,有一条你的短信,铃声响了,我才知道你的手机忘拿了。她接过去打开了那条短信,看完后又看了我一眼,说,是一个朋友,让我帮他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便宜点的写字楼,他想开一家公司。我笑笑,“嗯”了一声,她大概想多了,其实她不用解释什么。
她又说,改天我请你们俩吃饭吧,让你们认识一下,他叫王春树,也是个很好的人,现在在一家公司做财务总监,但他想自己创业。
我说,不用了,认识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现在的我不想认识太多的人,我想让自己的生活简单些。而且,他是“很好的人”,我却不是个好人。我觉得自己曾经作恶多端,那些事积在心里,融在血液里,这辈子都抹不掉,这也是实话。
她有点黯然,说,你真是个怪人。我说,我这辈子就是奇怪的一辈子,在扭曲中长大,在扭曲中生活,在扭曲中拥有了很多,最后又在扭曲中几乎丧失了所有珍贵的东西。她说,别说什么这辈子,这辈子才过了不到一半,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说,可我觉得我这辈子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剩下的日子也能一眼看到底了,能把剩下的日子看到底,也就没有什么念想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在一起吗?因为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有内容有故事的人,但太硬气,像用石头壳子把自己包裹着一样,所以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你的壳子敲碎。
我说,你觉得已经敲碎了吗?她说,没有,你比我想象得还要硬,即使上了床我也没探到你的肉身,还是隔着一层壳子。她说完就捂住嘴笑了,然后脸上就飞上了两朵红霞。
这个女人害羞的时候更漂亮。我想。
她说,你得继续给我讲你的故事,也许这样我才能慢慢读懂你。我笑笑说,读懂我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乏味了,不但乏味,而且鄙视;我觉得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世界,我总在和它对着干,它也总是给我一次又一次回击。
我和林珊“约会”的余波还没有荡平,新麻烦又来了。当然,我也知道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
有一天我刚放学回到家,父亲就黑着脸对我吼叫:你把那个女人怎么了?
我注意到母亲在一边抹眼泪,地上是一个粉碎了的烟灰缸。
我说,我能对一个瘸子怎么样?你先问问你对她怎么样了吧。我的语气很平静。
父亲气得浑身哆嗦,抓起一把椅子狠狠扔到我身上,椅子在我背上沉重地打了个滚儿,摔到地上碎成了好几块。我母亲扑到父亲身上抓住他的胳膊哭着哀求: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让他去找那个人的……
父亲甩开母亲,抓起外套大步走出家门,一边走一边掏出大哥大给司机打电话,说,跟我出趟远门儿……
我火往上撞,脑袋里的血像要喷出来一样左冲右突,恨不能追上去把那个自私而又无耻的家伙拽回来。我对手足无措的母亲说,就让那个暴发户去找他的小老婆吧,你哭什么?他也值得你哭?
母亲擦了一把眼泪说,其实,是我错怪你爸了,他还没有那么坏,那个女人没了家,也没了孩子,也够可怜的……
可怜?我冷笑一声,说,妈,你就不要老是那么菩萨心肠了,他能买上一套房子把她养在里面两年,你就不考虑一下,事情有那么简单?
母亲没有回答我。她擦干眼泪,盯着我说,说实话,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女人的?你对她说什么了?你肯定说了不该说的话,要不她不会这么偷偷走了。
看来我只有坦白了。
要找到那个女人,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两张照片。我很容易就从母亲的抽屉里找到了它们。我注意到那张照片的背景是一个住宅小区的大门,但看不到小区的名号。如果单凭这张女人的照片去各个住宅小区探访,无异于大海捞针。就在我对着照片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发现了照片上楼群背后一个有点模糊的房屋的尖顶,这个尖顶是什么?
思考良久,我才恍然大悟,全市唯一一座有尖顶的建筑就是教堂。
周六时,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在教堂周围转悠,加上对周围居民的询问,终于弄清了,教堂附件只有一个住宅小区。
我拿着两张照片中脸部比较清晰的那张询问小区里看大门的胖胖的老太太,她很警觉地骨碌着眼珠子对我看了又看,然后说,不认识。很明显她在说谎。但我没办法从她嘴里掏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总不能揪住一个老太太的领子刑讯逼供吧?我又在小区里转了几圈,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认识。或许他们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我决定利用周日的时间守株待兔。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小区的时候,发现看大门的换成了一个老头儿,他嘴里叼着烟袋锅,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笑眯眯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我多长了个心眼儿,拐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盒“大前门”——这在当时是绝对的高档烟——我把这包“大前门”塞到老头手里,叫了一声“大爷”,说我的一个亲戚住这儿,我来找她有点急事,但我忘了她住哪栋楼了。被“大前门”打晕了的老头儿受宠若惊,说话都有点磕巴了,拿着我递给他的照片仔细看了看,说,就是那个瘸腿的女人啊,知道!
于是他搬过记录住户信息的大本子,查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和门牌号。
我敲开那扇门的时候,那个面色苍白的大约四十来女人盯着我惊呆了。我冷冷地说,你应该认识谷长山吧。她打了个寒噤,然后点点头,说,你是谷大哥的儿子吧?你们爷俩长得太像了。我皱了皱眉头。我今天来不是扯这些没用的东西的。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肯定和我爸很熟了,但你也知道,我爸是有家有口的人,如果你们继续交往下去,我不会坐视不管。然后我又对那个低着头不言语的女人强调,我可没我妈那么老实!说完我转身就走。那个女人在身后喊了一声“孩子”,我停下了,但没回头。她嗫嚅着说,我和你爸的事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关你爸爸的事,希望你不要难为你爸爸……还有,麻烦你转告你妈妈,是我对不起她,我会尽快离开这里,永远不再见你爸爸。
说完,她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袁琳说,你是个倔犟的孩子,个性太强,你认为自己对待时候就绝不会让步,但其实,很多时候你是错的。
我惨淡地笑笑说,你的话不好听,但很正确;我帝企鹅是个冥顽不化的家伙——至少从前是。
袁琳说,现在也是。这是她给我的定论。
我想,我过去的故事已经开始暴露我的本性了。对,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那样,她就会做出理智的决定。我心里忽然一阵凄凉,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于是我向袁琳辞别,转身从她房间走出去。
这次她没有挽留我。她跟了出来,在我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她在后面喊,有空就给我打电话!
再见到袁琳的时候是一星期之后了。这一星期里我没给她打电话。但她显然并没有生气,她已经不指望我主动联系她了。也或许在这一星期里,她已经认识到王春树上个更适合做老公过日子的人。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我希望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袁琳的见我的理由很充分。她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做事总得有头有尾,讲故事也一样。于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海鲜餐馆吃完辣炒蛏子和清炖河豚鱼之后,我继续讲我的故事。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小的时候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我从来都不愿意相信别人。但并不是没有朋友,只是少而已。我的朋友都不大善于言谈,比如初三时从外地转学来的刘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