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头看了一下胡同里宽敞的空地,对自己选择的地方再次表示满意。我攥了攥拳头,骨节依然能发出轻微的“嘎巴”声。我手心里出了一点汗,证明了我的兴奋与期待。我已经很久没有动拳头了。为了适应今天的行动,昨晚我打了一个小时的沙袋,重温了一下几乎荒疏了的擒拿动作。我想我做的准备工作已经很充分了。大个子的邱建军是不是菜鸟,今天终于可以探一探他的底了。
我下意识地嘴角上翘。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微笑。
我对袁琳说,我总觉得刘克是因我而死,没有我,他也许还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邱建军的仇视是针对我的,只因为当时刘克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才把他的爪子伸向了刘克。刘克那么弱小,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帮助他甚至保护他,但事实证明我的力量微乎其微,面对命运强加给我的一切,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他走上不归路。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我身上有一股邪恶的磁场,靠近它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袁琳幽幽地靠到我身上,抱住我,说,其实你已经尽力了,但很多事并不是只要尽力就能取得好的结果,这个世界上人组成的,人心难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悲剧……不要那么迷信那些东西,其实所有的事都会有合理的解释……我就不怕,我若认定了一个人,我就不会考虑那么多。
她想了想又说,王春树给我电话是约我一起夜宵,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答应他。我说,为什么不答应呢?也算是给双方一个机会。她又说,虽然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但我对他真的还没有感觉。我笑了笑说,相信感觉证明你还有梦想,证明你还不够圆滑;但在感情上凭感觉做决定也是不成熟的表现,感情是很飘忽的东西,来去无踪,没有什么绝对的理由;或者说,“感觉”是最好的借口。她笑着点着我的鼻子说,好为人师的家伙!你把自己当成爱情专家了。我说,错了,我在爱情上是彻底的失败者。
袁琳看了看表说,若我答应王春树,那半小时后我们就得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了。
我说,祝你好运!以后我们就做普通朋友。
她脸色黯然,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这么说。
我说,我没有权利对你说别的,而且我也不想骗你。
她说,你总是想逃避什么,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相信所谓的什么磁场之类的东西是很可笑的,这也许能算你的理由吧,但我不觉得那是什么理由;就为这个你就拒绝以后的生活也太脆弱了吧,你还不老,为什么把自己包装得那么老气横秋呢?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个脆弱的人。
我说,我还没给你讲完我所有的故事。
她说,恩,我会再找时间好好听你讲;在没有讲完所有故事之前,不要再对我说我们的普通朋友;我没有把王春树当特殊朋友,也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接受成为你的普通朋友。说完她就过来吻了我,在我怀里依偎了好长时间。然后转脸看着我的眼睛,说,最起码,现在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我心里萌生了一丝感动。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些沧桑已经掏空了我的内脏,我已经是一具没有血肉的空壳了。袁琳,你愿意拥有一具空壳吗?
她转身慢慢走了,走的时候回了一次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后来她说,其实在那次她想说的是,我觉得你是个值得让人托付终身的人。我说,这实在是个误会。听完我的故事,你还会这样想吗?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满心疲倦。我的手背上有一个显眼的花生米大小的疤痕,那是我和邱建军那次近乎疯狂的搏斗留下的。因为这个疤痕,我不得不在脑海中经常温习那个充满血腥的场面。
我那次在胡同口等了足足半小时还没见邱建军的踪影,可能他已经有所察觉了,我确信我看他时意味深长的眼光让他心惊胆战了。我推了自行车走出胡同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迎面碰上了邱建军,他和别班的一个男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我已经顾不了许多,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扔,然后横在他们面前。邱建军在惊愕之后露出了他一贯的轻蔑神气,但我知道他是强装镇静。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说,你也很清楚,我们的账该清算一下了。我转头对他的那个同伴说,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希望你不要插手。那家伙显然对我的口气很不满意,说,你凭什么想打人就打人?我说,很简单,凭我的拳头,还有,他该打。此刻,邱建军已经把书包递给了他的同伴,扯开了架子,说,既然非打不可,那就来吧。我说,这里太显眼,我们还是进胡同里去好些。他说,不,就在这里,既然你觉得你有道理,就该正大光明地打。我冷笑了一声,说,你也配说什么正大光明?要是你能做到正大光明,刘克也就不会死了。
一提到刘克,他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我不必咬牙切齿,他已经乱了方寸。
我说,不进胡同不要紧,我就成全你的正大光明,我也正大光明地为刘克讨个公道。
我慢慢走上前去抓他扬起的拳头,他倒退了一步,猛出右拳打在我脸颊上,火辣辣的,但我没觉得疼,我的血已经开始加热,在全身加速流淌,我需要这样狠狠的一拳来让血沸腾起来。我知道这家伙在市体校培训过拳击,这一拳还算专业,证明他的学费没有白交。我的嘴里涌起一股咸腥味,我知道自己的嘴里出血了。打得好!我暗自狞笑,任嘴角持续上翘。在他的左拳打过来的时候,我举左手接住,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拳头,在他还没来得及抽回去的时候猛然往外一翻,他“哎呦”一声,嘴巴一咧,身子陡然变成弓形,我右手小臂顺势迅速压到他胳膊上,稍一用力,这个大块头的家伙像一堵墙一样轰然扑倒在地。果然是菜鸟,你比我想象中菜多了!
我倒剪他的双手像抓一头猪一样把他压在身下,腾出右拳猛轰他的耳朵部位,这有助于让他安稳一点,阻止他杀猪一样嚎叫。在我打下第二拳的时候,他的那个同伴已经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为了尽快阻止他的愚蠢的行为,我伸脚不轻不重地蹬在他的小肚子上,他就捂着肚子蹲在一边再也站不起来。这样比较好,我可以专心对付身下这只猪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因为打脸太显眼,容易发现伤处,授人把柄。但今天我就要打他的脸,让所有人都看到让这小子满脸开花,让刘克的在天之灵也清楚地看看这张自以为英俊的脸是如何变得丑陋不堪的。我的血已经沸腾起来,呼吸急促,血流加速,全身通畅,这应该是最佳的搏斗状态,只可惜这小子太菜,省却了我的很多计划中的功夫,现在剩下的就是让他满脸开花了。我的拳头起落之间,这家伙的颧骨部位已经青肿隆起,他试图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又在他的鼻子上加了一拳,歪斜的鼻子里血沫飞溅,在脸上涂成奇异的形状,在他用力仰头咧嘴叫喊的时候,我的拳头又在他的上唇部位开花,伴随着一声断裂的“嘎巴”声,他的嘴唇也翻开了一道鲜红的伤口,他吐了一口血沫子,一颗门牙顺势飞出嘴外,落在旁边,半红半百……我的嘴角一直处在上翘的状态中,我的心脏在我的狞笑中颤抖得阳光灿烂。
不知不觉中,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人。邱建军的那个同伴捂着肚子对我祈求,别打了,你要打死他了……
估计十几拳之后,我看了看身下这头已经不会叫喊也不能动弹的猪,放开手站了起来。我想,足够了!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右手手背上去了一块皮,这应该是敲掉那颗门牙的时候被他被动啃掉的。当然,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疼。
全副武装的警察到来后,凶神恶煞地把我拷了起来,我的手服服帖帖地卡在冰凉的铐子里,没有做丝毫反抗。我的脑袋还在充血的兴奋里轰轰作响,我隐约听到一个警察说了一句:打得够狠,这小子,还能笑得出来!我想,我当然要笑。我完成了一件蓄谋已久的事。
我在派出所呆了一晚上。我很坦然,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第二天父亲交了一大笔钱把我领了出来。坐在他的凯迪拉克里,我一言不发。我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接受他的责骂,但他什么也没说。我坐在车后座上,父亲坐在前排,我偷眼看了他一眼,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发现一丝愤怒的情绪。父亲瘦削的脸上神色凝重,额头横亘的几道深深的皱纹显得很僵硬,鬓角的白发有点凌乱,苍老得让人心疼。
回到家,母亲用温水仔细清洗了我受伤的右手,然后给我上了一点药,也没有责备我,只是默默地抹了一会儿泪。他们的表现让我很不习惯。其实我知道自己捅了不小的篓子,我宁愿他们对我凶一点,因为这合乎正常的逻辑。
我和父亲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他说,我和陈校长打好招呼了,这些天你别去上学了,还有一星期就中考了,好好准备一下,到时直接去考试。
说完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起身走了。
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原谅了我。
我眼圈有点发热。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从他刚才看我的眼神里,我隐约感觉到一丝信任和欣慰。这足以证明父亲心底的血性并没有完全消泯。
邱建军因为嘴唇撕裂伤和门牙断裂以及轻度脑震荡在医院住了两星期,并因此而错过了中考。我父亲及时支付了十几万医药费和赔偿金之后,邱建军的家长表示不再追究。
刘克死后,他的母亲就搬走了。据说她没有正式工作,靠在一些小旅馆里打零工挣钱养家。还有人说,其实她是在那些小旅馆做“服务员”,“服务员”一词在我们那里有特殊的含义,与出卖肉体的勾当有关。刘克死了,她也就不做了,至于后来去了哪里,认识她的人都说不知道。刘克的父亲确实是因为偷盗进了监狱。但他并非惯偷。而且他偷盗是为了给老母亲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他微薄的工资不足以支付给老娘治病所需的上万块医疗费,所以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就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偷偷砸开一个商店的窗子,带着一大包手表和手机准备爬出来的时候,被循声而至的巡逻队员逮个正着。他被抓一个星期后,病重的老娘就一命呜呼了。后来他被判入狱三年。刘克的母亲为了避免孩子受太大的影响,就求爷爷告奶奶把刘克转到了我们学校上学,但还是没能把他父亲劳改的消息封锁住。而且,就是这件事最终要了她儿子的命。
我后来又去过刘克的家,那次是母亲让我去给他妈送一袋大米。但那间陈旧的房子已经是大门紧锁,生了锈的铁锁表明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我心里很沉,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一个黑矮的中年胖子过来打量着我问,你要租房子吗?房租很便宜。我说,我不租房子,我是来找人的,你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吗?他斜眼瞅我一眼,说,你是说那个老妓女吗?不知道。然后他就走了。
一星期后我参加了中考。我考得很烂,结果当然是没考上。我对上高中也没有多少兴趣。但父亲对我说,不上学你下来能做什么呢?还是去学校里让老师管着吧。他去找了熟人一起去十八中校长的家里走了一趟,开学的时候又到学校交上了一笔钱,然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十八中的一名高中生。
十八中在城市的西郊,离我家十几里路,需要住校。
在过完了沉闷而又沉默的暑假之后,我准备好书包和铺盖卷儿,要去上学了。
对于父亲,我依然很矛盾,他瘦削和苍老的样子让人禁不住心疼,但我却下意识地跟他对着干,和他交流很少,有时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可我知道,父亲是希望我跟他说话的,在我即将入学的那段时间里,没有特殊的应酬他尽量回家吃晚饭,有时还下厨炒我喜欢吃的菜。在饭桌上,他也偶尔会说,多吃点,以后上学就很难吃到你妈蒸的馒头了。我觉得他这是没话找话。我母亲私下里就对我说,你就服个软,多跟你爸说句话不行吗?
我对母亲说,不是我不想说,是我真的说不出来。
在我入学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做了一桌子好饭,父亲早早从厂子里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大哥。
吃饭的时候,父亲开了一瓶五粮液,自己倒满一杯,又给我和大哥都倒上了一杯。而且没忘了给我母亲倒上一杯饮料。看上去他很高兴,不停地招呼我和大哥多吃菜。在接连喝了三杯酒后,他说,有些话,我想说说,因为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眼睛一闭就没机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