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建议下,我后来又给刘克家里送过几袋面粉。但刘克每次都不很开心,他说,我妈说了,我们家可能没办法还你家的人情……我说,你说什么呢?这用得着还吗?我家里前段时间面粉存得太多,再不吃掉就要发霉了,你就当是替我们家解决问题吧。
有一次我给他家送去了一箱苹果。那些苹果是父亲的厂子里从关系单位顶账顶来的,足有一卡车,除了一大部分分给工人当做福利之外,其余都送给了亲戚朋友。但敲开刘克家的门的时候,刘克却堵在门口不让我搬进去。他说,真的不能再要你们家的东西了,那样恐怕我们连好朋友都做不成了。然后他就关上了门。
我呆在门外足有五分钟,我真的想不出为什么他会这样。后来我干脆把箱子扔在他家口,气呼呼地回了家。对母亲说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叹了口气,说,虽然我们是好意,但可能忽视人家的感受了,看来那个孩子是个要强的人,好好和人家交交往,将来那孩子肯定有出息。我忽然明白了,一种无条件的施舍可能给人带来无形的压力,对是一个想要和你做平等朋友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可能他更需要的是尊重和尊严,还有理解。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与刘克走得这么近。他孱弱的身材与忍辱负重的性格与我正好相反,家庭状况也相差悬殊,我们原本应该是两条互不相交的直线,却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家人,我从来没有帮助过别人,也几乎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帮助,我几乎不相信亲情之外还有什么情感是可靠和可信的。但刘克的出现让我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产生了动摇,让我感觉到朋友之间的默契与交流有时是不需要语言的,同情与忍让、分享与分担都会让人心生宽容和感动。我想,我应该感谢刘克,是他让我单薄冷硬的内心涌入了一些温暖的东西。尽管他在还没有成人的年龄就撒手人寰,但我总会在某些日子和某些时候在心底对他默默感念和祭奠。在我心里,已经把他当成兄弟了。
转眼到了初三下学期,中考临近,大家都在忙着复习,我却陡然变得百无聊赖。我这一年以来表现其实还不错,除了时不时旷点课跑到省城去现场观看足球比赛之外,没有其他的大毛病。我喜欢上了足球,是因为我喜欢足球场上那种男人之间的激烈对抗和斗智斗勇。我不止一次出资邀请刘克和我一同去现场看比赛,但他都拒绝了。他想好好上学,将来考大学。除了性格一如既往地内向并有点古怪之外,他确实算是个好学生。他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前十名,考高中应该没问题。但我就没有什么希望了。
另外一件需要说明的事,是我这一年基本没再打架,这也算我的一点进步。对于邱建军,我觉得在初中毕业离校时找个时间在校外干一架比较好,学校内太惹眼,老师太多,打不痛快。我其实一直没忘了那件事,由此可见,我的报复心也很重。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也不想等十年。从后来发生的事来看,其实邱建军也没有忘记两年来积攒起来的仇恨。他甚至比我更有心机地选择了一种更为恶毒的策略来实施报复,而最终的牺牲品却是刘克。
在北方内陆的夏天,闷热司空见惯。那是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子,太阳一如既往地明晃晃地亮得刺眼。我们十点下课之后做课间操,在太阳曝晒的操场上伸胳膊蹬腿,直到臭汗淋漓。做完宣布解散之后,男生们一窝蜂地涌向操场边的一排水龙头伸手接水洗脸,感受凉水亲近肌肤的快意,女生们则耐心在一边等候。大家回到教室后,李雪娇忽然惊骇地喊,谁拿了我的“随身听”?在没有得到回应后,她确认自己的随身听失窃了。
李雪娇说她的随身听一直在书包里放着,上完课间操回来后她想拿出来听会儿音乐,才发现不见了。在当时来说,价值一百多元的随身听是绝对的奢侈品,只有少数几个家境特别好的同学才有。李雪娇的随身听是进口的,日立牌的,是班里几个随身听中最贵的。名为学英语用,实际主要用来听歌。每次她炫耀地拿出来把玩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羡慕得眼里冒火。把书桌和书包翻了几遍没找到之后,李雪娇都快急哭了。
邱建军把失窃的事报告给了班主任张老师。
张老师到教室的时候,让围着李雪娇问这问那的同学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问李雪娇失窃的具体情况。李雪娇说她确认早上是把随身听带来了,放在书包里,一直没拿出来,直到上完课间操才发现不见了。
老师问,那你中间有没有离开过座位?
李雪娇说,我只在第一节下课后去了一趟厕所,再就是离开教室了。
老师问,第一节下课后你没打开书包看过?
李雪娇说,我的随身听放在书包的夹层里,上课我只从书包里拿课本和本子,没打开夹层;回来后我是今天第一次找随身听,就发现不见了。
老师问邱建军,课间操时间教室的门你锁了吗?邱建军说,没有,因为刘克身体不舒服,留在教室没去,所以就没锁。
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向刘克。
这几天刘克闹肚子,已经连续好几次没上课间****。医生给他开了假条让他休息两天,但他怕耽误功课,还是坚持来上课了。但确实没法上课间操。就此分析,课间操时间只有他一人在教室,他的嫌疑自然最大。但根据我对刘克的了解,我敢保证,偷随身听的人绝对不会是他。
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刘克因为闹肚子而蜡黄的脸上神色镇定,说,我没有偷东西。
张老师说,若真没有偷,老师也不会冤枉你;课间操在教室的时候还有其他同学来过教室吗?
刘克说,没有人来过。
老师问,课间操一直呆在教室?上操的同学谁是最后离开教室的?
刘克想了一下说,班长是最后走的。邱建军马上接话说,我是为了检查上操情况才最后走的,不会因为这个就怀疑到我身上吧?
张老师对刘克说,让班长代我搜搜你的身上应该可以吧?你没有偷的话就不用怕。
刘克牙关紧咬,沉默了半分钟,然后说,可以。
邱建军到刘克的桌洞里翻了一通,然后又在刘克身上摸索了一阵,刘克一语不发地站着,身体僵直。
邱建军什么也没找到。但他说,课间操十几分钟的时间,足够把东西拿出去藏在外面了。
刘克出乎意料地强硬回应,你胡说!我没有偷!
邱建军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偷没偷只有你自己知道。
张老师制止了他俩的争吵,然后对刘克说,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若真偷了,就拿出来,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
刘克眼泪都快下来了,对着老师质问,我没偷,为什么要承认!
张老师脸色发红,明显有些气恼。说,你现在可以不回答我,想好了再对我说。
邱建军又说,他老爸就是因为偷盗进了监狱的。全班哗然。刘克忽然发疯一样冲上去抓住邱建军的衣服撕扯着,邱建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然后抓住刘克的手用力掰。张老师气恼地对刘克喊,刘克,放开!刘克松开了手,喘着粗气,用打着补丁的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张老师走过来拽着他的手把他扯到讲台前,说,我不容许我的学生偷窃,更不允许随便就动手使用暴力!这节课你就站着听课,下午你把你妈妈叫来,我要和她谈谈。
邱建军扯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幸灾乐祸地扭头瞅了我一眼,坐回到了座位上。我心里的愤怒翻江倒海,但我知道此刻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在心里发狠地对自己说,我得等待机会,我要狠狠教训这个小子!
但此刻刘克却完全不似以往的软弱,他对张老师说,我不会叫我妈来的,我也不会承认我偷了东西,你是老师,但也没有权利强迫我承认我没做的事!
张老师脸色煞白,嘴唇有点哆嗦,说,你给我闭嘴!
刘克的眼里冒火了,他没有住嘴,说,张老师,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难道要我跳楼你才肯相信我?
邱建军在座位上发出了一声怪笑。
张老师的脸被怒气烧得有点变形,她指着刘克的鼻子说,你跳不跳楼我不管,我现在要你闭嘴!
刘克闭了嘴,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转身走到了讲台南边的窗子边,在所有人都处在惊骇中的时候翻上了窗口,纵身跳了下去……
张老师发出了一声变了音的尖叫。
在同学们的呼喊声里,我飞身冲出教室向楼下飞奔,心里默念,我的兄弟,你真傻啊……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三楼虽然不算太高,但楼下是水泥地面。刘克变了形的脑壳贴在地上,像一只摔扁了的油箱,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斜着眼失神地看着旁边的空气,已然没有了气息。
我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已经成了一具扭曲的尸体的刘克,没有泪,也没有思维。太阳的光从高空洒下来,在我眼前形成无数黑色的光圈,亮得刺眼,黑得瘆人。对这个让人窒息的空洞的世界,我还有必要抱什么希望吗?
此后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凌乱,显得非常不真实:学生们惊愕恐惧的神情,呼啸而来的警车,警察冷漠的面孔……
我有好几天没有去上学。一直纠结在我脑海中的问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尸体竟然如此简单和不可思议,这是真实的吗?我从失眠转而进入昏睡,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水也不想喝,饭也不想吃。母亲在我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摸摸我的脑袋。后来,母亲请来了我们村的被人称为“六婆”的神婆,晚上在路口烧了纸,口中念念有词,回屋后焚香祷告,作势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倒腾了半天,然后说,好了,回来了。
据母亲说,是我的魂掉了,六婆帮我找回来了。若果真如此,我的魂也是随刘克的魂魄去西天云游了。但奇怪的是我对自己的魂魄竟然毫无感知,它去外面逍遥了一阵竟然没有给我带来丝毫关于刘克或者天国的消息。
魂魄归来后,我从床上坐起来,神清目明。虽然瘦得脱了形,但已经没有了昏沉的感觉。我对母亲说,给我下面条吃吧,饿死我了。母亲喜极而泣。
我病愈后的第二天就去上学了。张老师告病在家,数学课换了另外一个老师。刘克的位子空着,格外显眼,正所谓“物是人非”。我现在终于相信,刘克确实死了。我想起了他打补丁的衣服和忧郁的眼神,还有他像小老头一样的弱小的身子。我眼睛潮湿了,我确信我感受到了一丝悲伤。这也是事情发生后我第一次感受到悲伤情绪。从此后,我又是孤独的了。
我的目光从那张空位子转移到了邱建军身上,目光相遇,他有点惶惑,很快移开了。我重新思索了一遍刘克跳楼的全过程。我确信刘克在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而那种刺激与邱建军的那番话有关。这个家伙应该去坐牢,我咬着牙想。但他现在还好好地坐在教室里上课,显然我们的法律对于这种伤害似乎宽容到了不予追究的程度。
那么,谁该为刘克的死负责?是张老师吗?她只是告病回家了,若不出所料,过几天应该会重新出现在讲台上。她只是说了作为一个教师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说出的话,而且她并没有动手伤害刘克——在那时的学校里,老师动手打学生是司空见惯的,而且家长对此还有可能感恩戴德,因为他们素来相信“不打不成材”。没有被谁打却莫名其妙地跳楼,有关方面的解释只能是“心理脆弱”或者“具有精神病倾向”;为证明结论的合理性,还可能会对刘克家里是否有家族精神病史进行调查。
我不管什么“有关部门”的狗屁不通的结论。这个世界昏了头了我也要跟着昏头吗?这个世界像垃圾一样腐臭了,我还要跟着它往身上抹大便吗?我相信我的直觉会告诉我答案。我要用自己的逻辑来界定这件事的根由。我必须为刘克做点什么。
放学之后,我几乎是第一个走出了教室,然后到车棚骑上单车奔出学校大门。我并没有往自家的方向走,而是拐到了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几百米后,我在一个胡同口停住了,把单车塞进胡同里一个拐角处,然后走到胡同口向学校的方向张望。我估计,五分钟之内邱建军就该走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