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看我的眼神有点少女一样的朦胧,拽紧被角严严实实把被子盖到自己的下巴上,脸色绯红。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她的潜台词,我猜想被子下面的她根本没穿衣服。这个女人何以有如此大的勇气直接以裸身面对自己老公的情同手足的同学兄弟?女人的不可思议在于她们喜欢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的逻辑一厢情愿地强加于别人,是不是这个在被子下面躁动不安的女人认为自己对张克强的容忍是自我放纵最充分的理由,所以才将原本应该抱有的顾忌一扫而光?那样的话我就是她的一个寻求心理平衡的工具了。
她不是对我说过相信男人还不如相信一头猪吗?她既然对张克强的风流韵事了如指掌,那么对我浪荡不羁的行为怎么会不有所察觉?既然知道我是个浪子,又为什么用这种看似纯情而又野性的眼神来诱惑我?我甚至可以猜想到她在抛出充满诱惑的朦胧眼神的同时,心里也在恶毒地冷笑。我自认为是一个经不住诱惑并不想拒绝诱惑的人,但在这一刻我心里却出奇地冷静,我的真正的朋友实在太少了,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诱惑,我也不想失去张克强这个在最纯净的中学时光里结交的朋友。我甚至想到了刘备曾经引用过的那句古人的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面前被子里凹凸有致的软玉温香有十足的诱惑力,但可惜我们中间横亘着一个张克强。
于是我就在冷冷的注视里看着柳清。我说,嫂子,恐怕你发烧了,你还是起床去医院挂吊瓶吧,我开车送你去。说完,我就转身出去了,坐到沙发上等她出来。我并没有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是否发生了变化。几分钟过去了,柳清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伸直脖子喊了一声嫂子,里屋里却传来一声叹息,柳清说,你是个男人,但是你不懂女人的心,你把我们的关系简单化了,我不愿意你叫我嫂子,是因为我不想在我们中间插上别人,我今天叫你来,也不是心血来潮,其实从那次在万佳商厦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即使不是夫妻,也应该是情人……
我有点发晕,因为在我眼里,柳清一向是个矜持的女人,但这些具有杀伤力的话实在不够矜持。当然,她应该知道我不会把她这些话告诉任何人。
对她的话,我只有保持沉默,但我的沉默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冲击,她说,我能说出来,心里就好多了,你要是个男人,就过来,不是个男人,就走吧。我说,那你就当我是个阉了的太监吧。我说完就推门出去了,身后传来柳清“咯咯”的笑声。然后她说,快逃吧,不然张克强出差回来把你堵在这里就麻烦了。
我把车子引擎发动起来的时候,自动拉伸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知道遥控器在柳清手里。
车子从大门里飞驰而出,我果真有逃跑的感觉。我想,我的逃离其实已经背离了自己的本性。这种背离让我获得了些许安慰。
我的冷静把我与柳清的关系重新拉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因为我不想让这种暧昧发展成疑似事实,张克强不是聋子瞎子,而我又是个不善于掩饰情感的人,这种暧昧会将猜疑幻化成理论上和幻想中的事实。
于是见了柳清我依然叫她嫂子,除了撇撇嘴之外,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我知道,女人也许很容易忘掉一些自认为情真意切的事,俗话不是说了吗?“女人的心,天上的云”,就让这朵带雨的云早点随风远去吧。但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简单了,其实事情并没有完全结束,就像包着火星的草灰,一有风吹草动,它依然会熊熊燃烧起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的所谓“事业”在这几年里取得了较大的成功。我与一个石化基地的大型化工厂原料生产厂确立了稳固的原料供应关系,使得产品质量得以保证;再加上在本地有了一批相对稳定的客户源,所以产品销量直线攀升,我的生产规模也扩大了好几次。父亲已经开始对我表示满意并确定完全退出厂子的管理工作,这次他是真的退休了。他已经七十了,心脏不好,身体又太瘦弱,走起路来像一棵没有了叶子的枯树。那辆老凯迪拉克也随着父亲的淡出而闲置,其实相对于越来越多的新品轿车来说,它有点呆板的外形确实过时了。于是征得哥哥同意之后,我买了一辆进口的黑色别克轿车,我喜欢它那种寓硬朗于沉稳的线条和沉静的霸气。哥哥也说,这车的个性有利于压一压你的性格,你也该沉稳一些了。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了画外音,其实这几年他的心一直为我悬着。
母亲这几年一直在为我成家的事担心,其实这都是瞎担心,因为审美观念差异太大,她看上的女孩我基本上不用看就可以直接推掉了。她喜欢丰满些的,脸大臀大的,据说那样的女人是旺夫相,还能生儿子。我对于女人的选择其实早已经失去了标准,我只等一种感觉,但感觉却又何其飘忽。可能我真的麻木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些关于林珊的消息。
有一次喝酒的时候,李彬说,我们的林市长被“双规”了,原因是与参与或者默许了一起数额巨大的汽车走私案,另外还涉嫌收受巨额贿赂。
后来我才知道,被“双规”的林市长就是林珊的爸爸。伴随着爸爸的落马,林珊的命运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我对于政治从来都不热心,所以也不太关注在民间盛传的那些关于市政府内部勾心斗角的破事儿。但对于人人熟悉的林市长,我也算比较了解。他上任以来,大刀阔斧地做了几件足以改变我们城市历史的大事。首先,大规模地整修和拓宽了老市区狭窄拥挤的道路,并将处于市中心地带的臭气熏天的老护城河用钢筋混凝土浇筑覆盖,使之成为“地下河”,老河的上面则变成了宽阔的四车道马路,带动两侧地价飞涨,迅速发展成为繁荣的商业区。这两项“民心”工程为林市长赢得了赞誉。他的第二个大手笔是全面开发城南的白水河。沿河筑坝,坝上柏油铺路,路两侧架设路灯;坝的北侧修建休闲广场,大理石铺地,花团锦簇,霓虹闪耀,高达几十米的人工喷泉和巨大的城市雕塑令人叹为观止;坝内则通过整治污染源和大规模的清淤工程,使原本腐臭发黑的河水逐渐变清,虽然已经永远无法回复到当初清澈见底的状态,但毕竟使鱼虾复现,聊可慰藉市民的怀古幽情。总之,那里成为了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对这项工程,毁誉参半,有的说是提高了城市品位和市民生活质量,有的则指斥为劳民伤财。
林市长的第三个动作最大,历时也最长久,但正是这个“动作”把他拖入泥潭,成为了他的“滑铁卢”。五十几岁的林市长凭借前两项工程的巨大成功找回了年轻时的锐气,一路往前冲,巨大的惯性已经使他无法停住自己飞驰的脚步。他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向南开发新市区。这是一项一开始就危机重重的工程。对于我们这个经济不算很发达的县级市来说,在老市区之外另建新城面临巨大的资金缺口,但“跨越式发展”思维支持了林市长的决定,“遇山开路遇水搭桥”,没有问题何谈解决问题?不解决问题何来发展?招商引资与新市区建设齐头并进,理论上的源源不断的注入与产出是支持市长决定的最主要的声音。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工程就大规模铺张开来,机声隆隆,彻夜不息。
早已经规划完毕的新市委市政府办公建筑群和商业区建筑群迅速在空旷的大地上显出雏形,巨大的第二工业开发区也进入实质性建设阶段。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首先,因拆迁补偿问题引发了数起暴力纠纷,有工程建设人员被群众围攻致伤,市里被迫出动警力协助拆迁,又致使一村民绝望之下失去理智,跑到屋顶在自己身上浇上汽油,在挖掘机的巨爪触到房屋山墙的一瞬间点火****,最后不治而亡;第二,工程所花费资金严重超出了预算,资金链面临断裂危险,许多工程被迫停工;第三,工程质量问题层出不穷,一在建桥梁中途坍塌,并造成建筑工人伤亡,引发了一片对承建公司建筑资质的质疑,并进而延伸到招标审查问题和招标过程中的腐败问题。对以上几大问题,媒体多有报道。那时互联网刚刚起步,但已经逐步占据平民舆论的主流地位,网上言辞犀利的咒骂和严惩贪官的呼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焦头烂额的林市长身心俱疲,应该已经对自己当初的仓促决定有了悔意,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回头路早已经堵死了。新市区建设工程被迫放慢建设步伐,改全面建设为集中有限资金重点建设,改突击建设为长期建设。于是,当初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消失了,除了新市区办公设施等几个重点建设工地外,其他工地都骤然安静袭来,冷冷清清的工地上蔓草丛生,几年都不见动静,荒凉得让人心酸。这有点像抗日战争时期的日本,无可奈何地放弃了速战速决的计划,在持久战的泥潭里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林市长在决策失败之后陷入信任危机,也逐渐失去了权力。新一任市长上任后,林市长被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位置上,随之而来的是对他的无休止的调查。汽车走私和收受贿赂的指控就是在这个时候浮出水面的。所谓墙倒众人推,没有谁会同情一个失势的官僚,当他失去了权力的时候,便成为了许多曾经对他万分忠诚的人往上爬的垫脚石。自上而下,莫不如此。
于是,绝望的林市长选择了自我了断,他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天花板上。老百姓对于官僚的愤恨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不管这个官僚曾经做过什么,他只要倒下了,他的身上就会瞬间踏上无数只脚。前市长畏罪自杀的消息一经传出,万众欢腾,当晚既有多处燃放烟花爆竹以示庆祝。
后来林珊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说她从那时开始心就彻底冷了,没有了原谅和宽容,只剩下愤恨和冷笑。
在知道了林珊是林市长的女儿并了解了她面临的情感困境之后,我心底某处的机关被拨动了,岩浆喷发前的气流开始躁动不安地升腾。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去找林珊,我必须见到她。我潜意识里等待的人难道就是她吗?但是,她还会接受我吗?
是李彬通过关系打听到林珊的详细情况的,并且搞到了林珊的手机号码。
林珊在财政局上班,但据说已经请假很久了。从她爸爸被审查开始她就很少上过班。她不上班不仅仅因为爸爸被审查,还因为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原本他们已经订好年底结婚。她的男朋友在工商局工作,据说工作能力超强,是重点培养和提拔的对象。在她爸爸身陷困境的时候男朋友提出分手显然不是巧合。
我问李彬,她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李彬猛地吸了一口烟,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应该认识,是邱建军。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林珊的男朋友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邱建军?我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邱建军在刘克跳楼前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今天他又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时候,居然是在我准备重新找回当年夭折的恋情的时候,而且,他竟然是林珊的前未婚夫。
为什么这个家伙总是出现在我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刻,并出其不意地袭击我最致命的部位!我的拳头猛然攥紧了,但慢慢又松懈下来。我还会像当年十几岁时那样不假思索地用拳脚解决问题吗?我会冲进工商局气派非凡的办公大楼採住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的衣领让他好好品尝我拳头的滋味吗?我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颓废了,失去了最珍贵的梦想的同时,也逐渐失去了血性。我忽然发现,现在的我已经几乎不打沙袋和蹲马步了,当年熟稔于心的擒拿格斗招式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整天把自己塞在轿车和办公室里,体重猛增,当年的三角体型也已经发生改变,腹部结实的肌肉不见了,代之以逐渐肥厚的软塌塌的赘肉……
我很长时间不说话,然后伸手问李彬要了一支烟,点上了,狠狠吸了一口,让热辣的浓烟在我肺叶里转圈和蒸腾,冲出来的时候刺激了我的喉管,我猛地咳嗽起来……我真的不是当年那个青涩但决绝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