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了，这么多年不见，林珊也不是当年的林珊了，她经历了什么你也不了解，了解了你也不一定能接受……再说，你怎么就能确定她就能接受你？她即使落了难，也还是前市长的千金。
我默默把烟抽完，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扁了，然后说，这事儿以后再说。
其实无需考虑。既然我曾经喜欢过或者爱过林珊，甚至至今她还深深扎根在我心底让我在某些时候想起，那么在她身处困境的时候，我当然要去找她，即使帮不上什么忙，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不尝试，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我在一个安静的午后拨通了林珊的手机号码，那时我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心情平静。
一个有点沙哑的冷冷的女声从电话里传来：你是谁？
我说：你的一个老同学。
她说：不要跟我捉迷藏，说你是谁，不说我就挂了。
我说：谷建民，那个为了你转到七班并至今没有忘记你的谷建民。
她停顿了一下，说：怎么是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说：我是通过一个朋友知道了你现在的情况，我想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聊聊。
她说：有必要吗？没什么意义……再说我也不想见任何人。
我说：不要拒绝我，我很真诚，就是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见见你，我们都不是十几年前的我们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定个时间，就随便聊聊。
我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心跳忽然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我的胸腔，我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说：就今晚吧，我六点到市府家属院门口等你。
我就要见到在我心底藏了十几年的林珊了吗？
我的车在去点五十五分停在了市府家属院门边的水泥花坛边，我把隔着车窗玻璃向大门里张望。六点零五分，一个身穿黑色套裙带着一副茶色墨镜的女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挎着一个褐色手袋低着头匆匆走大门，站在门口四下里张望。
我降下车窗玻璃，看着她。女人身材有点瘦弱，黑色衣裙使她显得更加单薄，瘦削的脸有些苍白，她把衣领拉了拉，缩了缩裸露在风里的细长的脖颈，看上去有些冷。一阵风吹过，枯黄的法桐树叶子“刷拉拉”地在她脚底打着旋儿。她的出现让人分明地意识到时令确实已经是深秋了。
这会是林珊吗？这会是当年那个脸蛋儿圆润、皮肤白嫩的让全班男生眼里冒火的小公主吗？我的心里一时有些空落落的。这时，她也注意到了车子里的我，朝我怔怔地看。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她身边，对她微微笑了笑，说，林珊，你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我们去了蓝岛咖啡厅。
我其实是个不风雅也不愿意附庸风雅的人。我对咖啡厅并不感冒。我更喜欢酒店和酒，更喜欢和朋友开怀畅饮，并在醉醺醺的氛围中肆无忌惮地胡言乱语。我之所以选择咖啡厅是考虑到林珊的心理，我们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诉说和倾听，去打开记忆之门，去开启一个新的属于我们的世界。
在安静的角落坐下来，我问她要什么，她说，一杯杏仁卡布奇诺。我说，还有呢？她说，随便。
卡布奇诺咖啡是20世纪初期，意大利人阿奇布夏发明蒸汽压力咖啡机的同时，也发展出了卡布奇诺咖啡。卡布奇诺是一种加入以同量的意大利特浓咖啡和蒸汽泡沫牛奶相混合的意大利咖啡。此时咖啡的颜色，就象卡布奇诺教会的修士在深褐色的外衣上覆上一条头巾一样，咖啡因此得名。传统的卡布奇诺咖啡是三分之一浓缩咖啡，三分之一蒸汽牛奶和三分之一泡沫牛奶。
于是我点了鸡丝奶酪沙拉、小牛配帕尔马火腿和新鲜圣女果。我说，来杯红酒吧？她说，我不喝酒。我说，那我自己喝。我要了一杯轩尼诗XO。她吃得很安静，不大说话，只是听我絮絮叨叨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当然，我略去了其中一些过于恶劣和羞于启齿的内容，我只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越来越成熟的家伙，这让我感觉自己有点恶心。但我必须承认，为了争取让林珊眼里的我更完美一些，我必须对我的经历做一些必要的修饰。
店里响起萧亚轩的歌曲《cappuccino》。
自从他走了以后，在我的心中留着不大不小伤口，在这个入秋街头所有感受，我还沉溺在回忆漩涡，有人说爱是种烈酒，会让人失去了左右，我却对爱有种不同感受。我深深的觉得，它像手中cappuccino。爱情像cappuccino，浓浓的眷恋泡沫，诱人的气息多爱不释手。爱是cappuccino，苦苦的美丽滋味，藏在我心头久久。
我也以为我能够，在心碎的时候，转身大步大步就走，在这个微寒气候坐在咖啡馆中，温柔只能心中虚构，有些事已不想说，有些愁无法形容只，有尝过的人才懂，如果你深深爱过，付出过温柔爱一个人上瘾了以后，思念浓。
听完我的话，她微微笑了笑，说，这些年不见，你变了那么多，但越变越让人刮目相看了，你的车不错，证明了你的实力。我想她的赞赏应该是由衷的，这证明我的策略取得了初步的成功。但仅仅说我的车不错就证明我的实力，显然对我的评价还仅止于表面。我说，有吗？只是变老了一些，圆滑了一些，越变越没有棱角了，比如，现在我恐怕绝对不会再想到仅仅用拳头解决问题了，男人若真的成熟了，就不会再想到用武力证明自己了，现在，再怎么，我也不至于像当年那样把邱建军打得口鼻窜血了……我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已经太晚，她的脸色陡然暗下来。我实在不愿意触及她的伤处，也一直小心翼翼避免谈及她现在的处境，但还是一时话多，不小心把“邱建军”这坨屎丢到了餐桌上。我真想把自己这张破嘴抽两巴掌！
我偷看了她一眼，说，我不该提那家伙，我们不提他。然后我就拿起酒杯把剩下的小半杯酒一口喝干，然后招呼侍者：再来一杯酒！
她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要紧，说不说都改变不了什么，事实就是事实……我爸和邱建军的爸爸在市政府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凭他们的关系，我们俩都读了中专，后来他进了工商局，我进了财政局，我之所以后来能和邱建军走到一起，与他们的撮合有很大关系；邱建军是个官瘾很大的人，为了往上爬，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当初我爸爸做了市长之后，他在我爸面前那么乖巧，整天往我们家跑，把我们家买米买面和清扫厕所的事都干了；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在我爸妈面前把我宠得像个公主，处处让着我……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父亲有个老上司，对他们家帮助挺大，但自从那人退休之后，邱建军就没再去过他家，我那时就怀疑，将来我们要是结了婚或者我爸爸退了休，他会怎么待我……我爸从市长位置上退下来之后，他的心理就明显有了波动，经常在我面前抱怨我爸爸没脑子，做市长都坐不稳，我那时就有预感，觉得我们的关系不会长久，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这样一个人；后来我爸爸被审查了，他就突然和我疏远了……我真后悔当初我那么轻易上了他的圈套，我早该知道他是一个靠不住的小人……
林珊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泪水突然流了下来。我把一张纸巾递到她手里。我有点想不明白，既然早就知道邱建军的本性，在那种时候分手也没有什么意外，有必要现在还要为他的负心流泪吗？他值得你为他流泪吗？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流泪的真正原因，那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从咖啡厅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路灯的光有些暗淡，风有点凉，我们在车边站着，眼前的林珊低垂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泻下来，她的脸埋在胸前，孱弱的双肩紧缩着，显得悲伤而又无助，我心头一软，还是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揽住了她的身子，我要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感受到一些来自我的温暖，即使我本性是恶劣的，但我现在肯定是真诚的，我重新找回了十几年前一言不发把她拥在怀里的温馨的感觉。
但当我揽紧她的时候，她却忽然清醒了，倏然把我推开，略带慌乱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我心下一沉，重新把自己从十几年前拉回到了现在。
又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意识到，现在是深秋了，要比十几年前那个遥远的日子冷得多……
我失眠了，以前我从来没有因为一个女人失眠过。
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像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一样开始做梦，梦里的林珊脸蛋儿圆润，笑靥如花，依然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像蝴蝶一样在原野里奔跑，我甚至能听到“咯咯”的笑声……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是面容消瘦，满目凄凉……她离我如此之近，触手可及，又如此遥远，怎么也触摸不到她的心。
激动与忧戚交替掌控者我的思维，让我发神经一样时而兴奋，时而黯淡，总抑制不住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名字，看着，抚摸着屏幕，然后编辑一个问候短信，按着发射键，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发出去。我此后的多个夜晚都是在这种躁动不安中迷迷糊糊睡去的。白天到公司里，别人盯着我的黑眼圈看的时候像看一个怪物。我何曾这么优柔寡断过？是什么让自以为从来都不拖泥带水的我变得不像自己了？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个温暖的上午，我刚送走两个客户，在办公室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拨通了林珊的电话。她说她正在上班，她的声音已经清亮了许多，看来她的心情好多了。我说，我们好几天没联系了，不知道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她说，谢谢！我没事，我会调整好自己；你做企业肯定很忙，还要抽出时间来关心我，谢谢你了！我说，你说谢谢就太见外了，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客气呢？你把我当外人了。她在那边笑了笑，没说什么。我说，我们再约个时间见面吧，我们去吃川菜，上次去咖啡厅有点太安静了，去那种地方我总感觉太矫情，不够真实。她稍微迟疑了一下，“嗯”了一声，说，好的，就听你的吧。
我放下电话，长舒一口气，心情陡然轻松了许多。我推开窗子，仰望深秋的天空，天上白云朵朵，竟然有几分清澈。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我之所以选择去川菜馆，是因为那川菜的热辣有比较浓郁的世俗气息。林珊需要的是遗忘，需要从旧日的惨淡中慢慢恢复过来，而热闹的氛围无疑能使她获得更多的轻松感。相信经过那么多的变故，她的心已经远离了复杂的官场，或许她潜意识里期待的就是这样一种与以往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俗氛围。而这种氛围其实更接近我的日常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向往过所谓雅致的生活，但骨子里我就是个跟着感觉走的俗人。我一直忐忑的是，我真的能把林珊从云端拉到红尘里来吗？李彬也说了，虽然林珊落难了，但她还是前市长的“千金”。而我，现在已经是个标准的“商人”了。我在某一刻有了一丝颓废的败落感，但旋即又在心里对自己发狠地说，你是个男人，你爱她，你有权利和实力表达你的爱，只要表达了，结果还会那么重要吗？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结果为什么不重要？要的不就是得到林珊的心吗？得到了她的心，我们不就能顺理成章地走进结婚礼堂吗？若不在乎结果，我在乎的又是什么呢？我真的有些不了解自己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此刻的一闪念其实是我本质的体现，我并不是个安分的和安于现状的人，我将为此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和林珊见面时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棉裙，比上次的一袭黑衣松散了许多。我们在川菜馆吃得还算开心，她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拘谨，说话也多了些，她脸上浮现出的红润在水煮鱼腾起的热气里给她瘦削的脸上平添了一丝妩媚。她说，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吃过饭了。我看着她泛红的脸，说，尽管吃，我们以后要经常一起来这里吃饭，吃一辈子……她抬头看着我，筷子咬在嘴里停住了，含在嘴里的一块鱼肉滑了出来，掉到了桌子上，她赶紧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默默低着头，好一阵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