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娟
有人说:时间是一条锁链,令人无法挣脱。
而我以为:时间是一条珠链,使人光华美丽。
当我重回工作轨道,悬宕一整年的事情纷纷扰扰,全部席卷而来。我在工作室、学校、录音间和一些采访中奔波,跑着跑着,就跑进了冬天。如此的忙碌和紧张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有一次,我被这样询问。不是的,我一直期待的是一种悠闲自在的生活方式,可以穿着睡衣在房里晃荡;花很长的时候吃水果;听一张悦耳的CD;读一本读了很久没有读完的小说,是的,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与幸福。置身在不由自主的忙碌中,有时候真觉得是被捆缚住了,但又不甘心,总认为这样的时间催迫,一定有着什么意义,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有一天,我是这样度过的:早晨六点半,从台北的南端穿越到北端,去外双溪教书,青山在风气里苏醒过来,溪面浮着缕缕烟雾,安静的校园,有人高声吟唱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站着聆听一会儿,接着便展开四堂课的教学工作,差不多把声音用完的时候,刚好下课了。午餐时间约了辅导的资优生去大直吃饭,快呀,学生知道我和阳明山上的学生约好了接受访问,必须在一点钟赶回研究生室。我们的计程车才出自强隧道,就被迫改道,大直已经在望了,却不能接近,整条宽阔的道路围上黄布条。下了车才知道,施工单位做工程时,不慎挖破了瓦斯管,有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空气中弥漫着瓦斯的气味,人们站在街上,轻声慢行,行车流量极大的地区,难得一见的空旷,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马路中间行走。时间仿佛不存在了,却仍然紧紧相逼,我迅速点菜,急匆匆把饭扒进嘴里。“为什么要答应这个突来的访问,连饭都不能好好吃呢?”一起吃饭的学生终于忍不住问。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准备上夜间部的课,即将走进教室时,注意到走廊风口瑟缩站着一个女孩,她的眼睛因为看见我而灿灿发亮,载欣载奔冲过来,她上采访课需要访问所谓的名人,希望可以访问我,而且因为时间紧迫,希望愈快愈好。我知道拒绝是最简单的,只要说一个字:“不”,就没事了。可是,女孩说她从山上下来,在这里等了我三个小时,那正是今年冬天第一个寒流,我把手放在口袋里仍然冷,看着女孩期盼的眼神,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就答应了。访问完毕,收下女孩细心准备的饼干。听她说起在我的写作中获得的安慰,看见她心满意足的微笑,忽然觉得是值得的。
一群学生来送邀请卡,是他们自己做的:“请老师和我们合拍毕业照。”
怎么?就要毕业了吗?我遇见他们是在二年级的小说课上,大家时而激昂、时而感性地在小说世界里分享一些悸动与美好。那一年章孝慈校长在北京忽然罹病,情况危急,需要返台求医,因为法令规定必然降落香港再回台湾,一次降落就增加一份难测的危险,全校的人都焦心不已,四处奔走,却一点用也没有。最后,有人发起到相关单位请愿,那是最后的希望了。我本来要上小说课,却觉得去请愿变成更迫切而重要的事,我向学生请假,结果是一群学生同我一块儿去。陆陆续续蜂拥而至的孩子,使得一个校长尽其所有的付出有了回应,清清楚楚被看见。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各科各系的学生从法理与人情去争取,去请求。接待的人员拗不过,于是告诉我们,章校长的家人都已经可以体谅并且接受了,你们还坚持什么呢?在疲惫灰心的寂静时刻里,一个孩子清楚而悲伤地说:“我们今天来到这里,不是只为学校的校长请命,而是因为校长待我们如同自己的小孩,我们是校长的孩子,我们也是他的家人,可不可以成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意,让校长平安回来?”周围一直隐忍情绪的孩子们再也忍不住呜咽哭泣,我接过学生递来的面纸,拭不干滑下面颊的泪水。就是这些孩子,在冬天的寒流中,我们静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为了等一个渺茫的好消息,把地板坐热了。如今他们四年级,赶着拍毕业照了。我说我会尽量去与他们合照,然而因为我要上课的缘故,还是错失了。
他们后来告诉我,因为真的很想念以往上课的时光,所以一群人拍完毕业照,悄悄跑到我上国文课的教室外,去听我讲解《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对不对?”对呀。我想象他们穿着一样的学士服,一间接一间,一楼接一楼,去寻访我的声音,然后驻足在教室外聆听。不再是他们的教室了;不再有他们的座位了;但是有过一些不可取代的独特回忆,也就值得了。
时间从不肯为谁稍做停留,然而每个时刻都有一些美好的刹那,如一颗颗莹润的珍珠,串起一条珠链,我将这条珠琏配戴在心上,觉得无比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