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民进中央宣传部长江秉祥1998年12月19日,对所有“钱钟书迷”来说,无疑是个“黑色的星期六”。这天上午7时38分,在北京医院卧床4年之久的钱先生以88岁高龄辞别人世,从此永远活在广大读者的记忆里。“人事易迁心事在,依然一寸结千思”(《槐聚诗存·代拟无题七首》)。我得知消息后,马上回想起自己曾采访过《围城》的责任编辑江秉祥,他向我谈了一段和钱先生交往的旧事。现在,我赶紧整理出来,以飨热爱钱钟书的人们。
江秉祥在审稿江先生是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常委兼宣传部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现已年逾古稀,退休后赋闲在家多年。由于他“文革”中下放咸宁向阳湖干校近4年时间,自然十分欢迎来自鄂南的客人。我在客厅里刚一坐定,江先生便谦虚地说:“我不是名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编辑,真的不值得你写专访。”我听了笑道:“咸宁干校有6000多名文化人,普通人毕竟占了大多数啊!”他“确认”自己远离了名人圈,才和我拉家常式地聊了起来。
我们的话题是从钱钟书的小说名开始的。江先生首先问起我的名字是否和《围城》有关,因为他读过陈若曦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城里城外》。见我爽快地点点头,谦和的老编审很快把我视作“忘年交”,一下子“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围城》的责任编辑。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编了这本书;我和钱先生熟识,也是缘于这本书。《围城》于1947年在上海出版,我当时念大学就读过,觉得非常好。但建国后一直到‘文革’结束,文学史上都没有提到《围城》,读者也无缘得见。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改革开放,拨乱反正,我才敢提出应该重印《围城》。开始还有些不同意见,后来社里找到胡乔木,得到支持。这样我去了钱先生家,他也托我作责编,并签名送了刚出版的《管锥编》给我。我始终是以学生的态度见他,他却没有大学者架子,天南地北地谈笑,时有妙语惊人。1980年人文社第一次出他的《围城》,我看了几次校样,每个字都认真地校、改。送去审阅时,他都同意了,还客气地说:‘我要谢谢你!’”江先生接着讲述道,北京有一位德国女留学生,叫莫妮克,她迷上了《围城》,想翻译成德文,找钱先生联系时,钱先生叫她找“老江”,她来到人文社谈了两个上午,可惜她不太懂中国的风土人情,对方鸿渐找不到工作都不能理解,更难体会《围城》的精彩之处。钱先生“耍贫嘴”跟说相声似的,“掉书袋”则是因为他肚子里的学问太多。他左右逢源,功底太厚,一般人难以企及。《围城》出第一版不久便“火爆”起来,产生了“轰动效应”,每年加印仍供不应求。自从拍成了电视剧,更是盗版成风。如1991年四川文艺出版社搞了个胥智芬的汇校本,人文社为此还打了场官司,它实际上谈不上“汇校”,只是简单将几个不同版本对照一下,换个花样赚钱而已。
《围城》书影我告诉江先生,近20年来,本人搜集了多种《围城》版本,连盗印本也特地买来收藏。所幸还几次拜访钱先生,由“不遇”到终得一见。对比之下,江先生能成为钱家的“座上宾”,着实让人羡慕。他听到这里,并无得意神情,随口解释说:“我之所以受到这种‘特殊待遇’,主要得力于杨绛先生的关照。1982年,我还出了她的短篇小说集《倒影集》。城外,你一定读过她的《干校六记》,用北京话说,叫盖了帽儿。我看写干校没有比她写得更好的,连没有到过干校的人都感兴趣,那样的白描,‘哀而不怨’,写出了生活的原汁原味和知识分子的种种心态。因此,我个人认为,杨先生写的小说不如散文漂亮。”
我不禁问道:“您对钱、杨二老这么熟悉,为什么没见过您写有关他们作品的评论呢?”江先生回答说:“我十分敬重钱先生,不敢写评价文章。我觉得和他差距太大,如果讲得不合适,会有损钱先生。对杨先生也是如此。”为了进一步活跃气氛,江先生还说起了一个笑话:80年代初,有人在北京交道口开了家理发店,取名“围城”。他感到奇怪,一次路过那里时,特地走进去观光,方知是个美容美发厅,多是靓丽小姐光顾,一看价目表,贵得吓人。他便问年轻的老板,店名和“围城”挨得上吗?那人答得干脆:“我别的书不爱看,就爱读《围城》,入迷了,开店取名也是为宣传这部小说。”钱先生不久听说后,写信问他:“你的尊头剃了没有?”他回信时也幽了一默:“我的头不够那个价!”
好一桩鲜为人知的趣事!我不禁开心地笑出声来。趁着江先生稍事休息的间隙,我瞥了一眼他家的书柜,见里面有不少钱先生的著作,正好顺便打听《管锥编》的责任编辑、中华书局的周振甫先生是否到过向阳湖。他说:“周先生那时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下放别的干校。还有人不知道钱先生下放的地点是河南息县,便猜想他到过文化名人最为集中的向阳湖。其实,钱先生并没有到过咸宁。”
作者和江秉祥江先生的话正合我意,类似传说也是需要某些书刊作出“重要更正”的。那么,这种错误最初出自何典?据我所知,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于1979岁末写了散文名篇《太阳下的风景》,其中提到沈从文先生下放咸宁干校时,负责看菜园子,有次他致信黄永玉,“还提到史学家唐兰先生在嘉鱼大江边码头守砖,钱钟书先生荣任管仓库钥匙工作,吴世昌先生又如何如何……”我以为,江先生不过是笼统地介绍了几个不同干校的名人,而黄先生行文时让他们集合到了一起,便无意中产生一种误导,使得不少粗心的人时常引用,以讹传讹。
我还举了另外一些事例,江先生边听边微笑着。坐了大半天,我才发现他尚未谈到个人在向阳湖的经历,只是用“大同小异,无须重复”八个字作了概括。最后,为表明自己的一点心迹,江先生热情地对我说:“开发干校文化,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你们已作了很大努力,成功将指日可待。我衷心祝愿将来的咸宁建设得更好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