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读书》主编沈昌文在今日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有句众所周知的流行语:“南有《随笔》,北有《读书》”。前者飞扬文采,后者遍播书香,二刊之名,誉满儒林。这里,我要向读者诸君介绍的《读书》主编沈昌文,就是当年的“向阳湖人”。
作者和沈昌文1969年秋,沈先生下放到原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时,已近不惑之年。他和妻子白曼颐带着母亲及女儿,举家南徙向阳湖,连北京的房子都卖了。干校总部设在“四五二高地”,即甘棠上祝吴门口山处。他所在的人民出版社编为十三连,驻汀泗烧制砖瓦;夫人是位医生,住校部医院。这种夫妻同一干校,两地分居的奇观,在那时却司空见惯。承蒙组织信任,他在连队担任了通讯员,负责和校部的联络。从汀泗骑自行车到甘棠需40分钟,这样公私可以兼顾,和家属见面的机会多一些,竟也令人羡慕……
时隔20余年,沈先生在家中热情接待了我的来访。谈起咸宁,他饱含深情:“我觉得鄂南是个好地方,而且老乡们对文化人都不错……”
我问何以见得?他答道:“尽管干校搞阶级斗争,并没有怎么妨碍我们和当地群众的交往。白大夫还给不少农民看过病,更是受到不少照顾,附近湾子的农民过春节,还热情送来糍粑拜年。尤其到了后期,‘五七’战士和当地人接触增多,返京后还有联系。如汀泗邮局有位叫王祖喜的同志,曾给我不少帮助,我从干校回来后,他还上北京看望过我。”
我们随意聊天,显得十分轻松。坐在一旁的白大夫(现任北京阜外医院门诊部主任)也说起笑话:北京图书馆有位同志姓孙,在向阳湖作广播员,预报天气老是不准,有次开一个场面较大的会,几个连队的人都参加,问了气象员,说那天晴转多云,结果还是下了雨,许多人坐在露天地里,淋成落汤鸡,于是“天气预报、胡说八道”的顺口溜不胫而走,传遍了干校。
往事如昨。沈先生又谈起昔日难忘的人和事:“我社编辑朱南铣,是位红楼梦研究专家,身体虚弱,生活清苦。有个礼拜天休息,他非常兴奋,因离婚后连里批准再婚,便一人上街喝多了酒,回来时头重脚轻,不慎掉进塘里淹死了。他是我们这个系统最有成就的人之一,怪可惜的。至于荒唐的事就更多了。有一段时间,上面下指标,要求一个晚上挖出一个‘五一六’分子,搞逼供信,不讲假话交代所谓问题,就要受体罚。北大毕业生唐一国,不幸成了怀疑对象,被逼无奈,只好逃跑,抓回后受到加倍处罚,斗了9天9夜,以后却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回忆是苦涩的。我转移话题,问沈先生:“您所知道的向阳湖文化人还有哪些?”他稍加考虑,历数起几位近些年读书出版界有影响的人物:宋木文、刘杲、薛德震、范用、林尔蔚、李侃……
我听说王蒙先生的父亲也曾下放到向阳湖,便请沈先生方便时也帮忙打听一下。真是凑巧得很,这时,住在附近不远的王蒙打来了电话。谈完工作上的事情,沈先生马上接着在电话里说:“我这里来了位咸宁地区的同志,不知听谁说你的父亲在向阳湖干校呆过,我好像没听说,啊?是有这事呀?那好极了,你能不能在电话里稍微说几句呀?”我接过话筒,简明扼要介绍了咸宁地区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进展情况,王蒙先生闻之欣然,回答说:“我父亲王锦第是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在向阳湖劳动了3年多,回京后已于1983年病逝……”
搁下电话,沈先生补充说:“我们经常通电话。刚才,他对我们近期刊物有点想法,找我聊聊。”我早有所知,王蒙先生对《读书》杂志特别感兴趣,曾称赞它带来的不仅是书的信息、知识,带来的更有一种清明和冷静,一种科学和理性的自信。诚哉斯言!
言及《读书》,我情不自禁也谈起与此刊的缘分。自它1979年创刊至今,我一直坚持订阅,印象最深的是丁聪的漫画,冯亦代的“西书拾锦”、王蒙的“欲读书结”等专栏,还有近年由沈先生主笔的“编辑室日志”和“阁楼人语”,满纸玑珠,耐人寻味。见他不时地点点头,我插话道:“《读书》编辑部寥寥四人,您的手下只有3位女编辑吴彬、赵丽雅、贾宝兰,工作量够大的。”沈先生谦虚地说:“我主要是帮他们筹划筹划,这3位女同志都四十上下了,工作都很努力。”我又顺便问他是否写过关于干校生活的文章,他说自己老老实实、一心一意做编辑,所以无暇他顾。我敬佩之余,顿生感慨:《读书》杂志所产生的广泛影响,恐怕是许多专著所不能及的!
沈先生继续叙述道:“1971年初,周总理指示要出学术著作,北京方面才想到向阳湖这批人了。我被奉命召回,担任了学术著作编辑室主任。不料想没多久又被戴上‘复旧’的莫须有罪名,再度下放干校,然后又再度返京重新工作。别的不多讲了,单说我们这个刊物。这是在陈翰伯先生倡导下办起来的,第一任主编是陈原。1980年我接手编《读书》,1986年以后兼任三联书店总编辑,1993年退居二线后又专职编刊。截至1995年11期编到200期,我本人编了188期。”
我感叹道:“可以说,假如没有这些向阳湖文化人的努力,就不可能有《读书》杂志今日的辉煌。”他表示同意:“文化部系统去了那么多精兵强将,回城以后大都是从事文化工作,自然执牛耳的多。”说着,我们扳起指头数了一下,仅以文坛几家有影响的大报刊为例,像《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中国作家》、《当代》、《人物》的主编或副主编,都有“向阳湖人”。
与君一夜话,其乐也融融。我又问道:“《读书》杂志以文化品位高著称,能否请您再谈谈自己编刊的独特主张?”沈先生不假思索,潇洒作答:“《读书》能办到现在这个样子,主要是坚持和发扬了老前辈的一些主张,像陈翰伯、陈原。陈翰伯先生曾经说过,《读书》不应只是办刊物,更不是教训读者的地方。我当初写文章,有一篇学‘两报一刊’的口气,告诉读者我们应该如何如何,陈先生把我找了去,说编辑和读者地位平等,怎么能说应该怎样。你要是编《人民日报》,代表党中央,可以这么说。而《读书》不是机关刊物,不能那么讲。我听了很受教育。还有陈原,最早提出把《读书》办成‘不是什么的什么’,不是评论的评论,不是书评的书评,形式上看不出,实际上是这样,这才算得好文章,才耐读。陈原还提出,《读书》可以畅所欲言,发表各种不同意见,可以批评各种各样的人,就一条,不能打棍子。在他们的影响下,我近年也提出‘三三四四’的主张,即编刊物要做好两条:一是‘说三道四’,议论事情有感而发,有时甚至看似与自己未必相干之事,也不妨说长道短,文章观点要突出,把道理讲透。二是‘不三不四’,文章要有吸引力,形式必须灵活,没有一定之规,不照搬照套,所以《读书》发表的文章往往是不成体例的……”
沈先生的宏论,我听了如夏日饮冰,畅快无比。只是因时间关系,我们的谈话匆匆结束。离开沈家,我不禁想起他很欣赏的一副对联:“潇洒送日月,寂寞对时人”,暗自思忖,从向阳湖走出的文化人培养了多少读书种子啊,这也正是沈先生任何时候都可以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