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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鲁氏从井改子口中得知登高入狱的消息,并没有慌乱。这个老女人只是伤心地说,改子啊,这场官司打下来,合该咱叶家要败了。罢,有人就有钱,救人吧!

鲁氏死死地拉着井改子,含着眼泪说,改子,你叫我一声娘吧。井改子赶紧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叫,娘!鲁氏拉起井改子,抹着眼睛说,改子,老头子说得对,你是一个好人,从你进门,起早贪黑,里里外外,全力操持这个家,我眼不瞎,我看得到。以后,叶家的大小事儿,就靠你了。井改子流着泪说,娘,改子从小没娘,以后,改子就把您当成亲娘了。鲁氏说,好。

当天晚上,鲁氏让井改子陪着,悄悄地挪开了睡房内的板柜,露出了一扇暗门。鲁氏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暗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井改子举着油灯,紧紧地跟在后面。

鲁氏拉开面前厚厚的布帘,井改子禁不住叫了一声,娘哎!靠墙的案板上,一溜儿摆着十锭大银,井改子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传说中大户人家的镇宅银锭,每锭至少一千两。鲁氏说,改子,把它们挪到外面吧。

井改子吭哧吭哧地把十锭大银一一挪到门外。鲁氏吃下两碗热面条,就在炕上打盹儿。鲁氏睡一会儿忽然醒来,看看地上的银子,担心地问,改子,门锁好了没有?井改子说,锁好了,放心吧。鲁氏再睡去。睡一个时辰,鲁氏再次睁开眼睛,拍着炕沿问,改子,门锁好了没有?井改子说,锁好了。鲁氏不放心,一定要井改子去拍拍门上的锁,才迟疑着再次入睡。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井改子烧好热水,侍候着鲁氏换了衣服。鲁氏把过年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然后吩咐来宝套车。来宝进来请鲁氏上车时,鲁氏才指着地上的大银锭说,来宝,你把它们一个一个抱出去,任谁也不能知道。来宝把银锭抱到车上,才扶着鲁氏,小心翼翼地上车。鲁氏回过头来,对井改子说,改子,家交给你了,你不要让我失望。井改子跪在地上,给鲁氏磕了一个响头,井改子说,放心吧,娘。

大车吱吱嘎嘎地走上新生庄外的大路,时辰尚早,显得十分寂静。刚刚下了雪,四周一片银白。鲁氏竟然有些伤感,没来由的,不知名的伤感。她觉得新生就是她的亲戚家,她来了一些时日,住久了,要离开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只知道越走越远,越走越冷。鲁氏的心也随着马车的移动而移动。她心里有一个青萝卜,根在新生庄里,现在,有一股力量正把这个萝卜慢慢地拔出来,让脆弱的根须裸露在冰冷的寒风之下。这个萝卜眼见活不成了,就要冻成冰疙瘩,想到如此悲惨的结局,鲁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鲁氏知道,悲惨的不止是她自个儿,就在昨天,守本管家忽然死了。这个老东西在叶家辛苦了一辈子,没听说有什么病,傍晌午,还看到他坐在桂树下和来宝说话,到天黑时,来宝跑来说,守本死了。鲁氏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死了呢?想着守本一生都在叶家度过,没有功劳都有苦劳,鲁氏便抹起了眼泪。鲁氏哭了一阵,又觉得没什么好伤心的,人总有一死,守本七十六岁了,已不算短命。要是这一次救不出登高,她恐怕也难逃一劫。

下晌落黑前,来宝把大车赶进了诸城。按鲁氏的要求,来宝把车赶到县衙门口。鲁氏下了车,直接扑向二门,咚咚咚地敲响鸣冤鼓。衙役见鲁氏是富家打扮,不敢怠慢,堆着笑脸说,这位老太太,你有什么事呀?鲁氏白了衙役一眼说,叫你们陈小姐出来,我有话说。过了一会儿,衙役出来说,小姐在里面,让你进去。

见到陈冰如,鲁氏扑通一声就跪下来说,陈大小姐啊,念在我老婆子的面子上,你救救登高吧。陈冰如说,老太太,有话慢慢说,不急。鲁氏控制住情绪,把来意说了。陈冰如安慰鲁氏说,老太太,登高的事,不是你一个人急,毕竟是自家人,我和登科也急。能不急吗?可是,办事情急不得,要慢慢来,登高犯下的事,不是杀头这么简单,弄不好,要灭族的。所以,我和登科在想法子,看能不能找到京城的门路,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鲁氏说,陈小姐,这种事慢腾腾怎么能行?要快呀,朝廷的刀可不等人。陈冰如说,知道知道,我们已经最快了,你且宽心住下,想吃什么,就和我说。鲁氏看了看四周,悄声说,陈小姐,我带来了十锭大银,你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陈冰如不动声色地说,银子在哪儿?鲁氏说,在外面的车上。陈冰如说,救命当然要用银子,这样,你让人把银子拉到后街,我自会处理。鲁氏说,好。

陈冰如叫来一个衙役,吩咐了几句。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衙役回来复命,说东西已经安置好了。陈冰如便摆上饭菜,亲自陪着鲁氏吃饭。鲁氏无心吃饭,仍一个劲儿地催问登高的事情,陈冰如说,老太太,不要急了,有钱有人,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吃饭吃饭,你要是趴下了,可看不到登高出来了。鲁氏一听这话便笑了,拉着陈冰如的手说,好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陈冰如忽然灵机一动,悄声问道,老太太,你想不想看看登高?本以为老太太会满口答应,不料,鲁氏板着脸说,不见。陈冰如问,为什么?鲁氏说,这个忤逆的东西,散尽了叶家的财产,现在,连老本都动用了,我见他做什么?我不进诸城县的大牢,我只在牢外等着,我要让他活生生地走出来。鲁氏说着话,眼泪却流下来,她背转身抹掉眼泪,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第二天一早,登科匆匆忙忙地来了。见到娘,便红了眼睛。登科说,娘,大哥不妙了,可能要砍头。鲁氏瞪了登科一眼说,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大哥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砍头?你们不会不管他吧?陈冰如赶紧宽慰鲁氏说,管,我们一定管。陈冰如给登科使了一个眼色,登科说,娘,你宽心住着,大哥的事,我去办。鲁氏说,这就对了,你不能忘了,你们可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登科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吃晌饭的时候,陈冰如故意和父亲陈世林说起了登高。陈世林皱起眉头说,登高这个案子,可能不好办了。陈冰如放下碗,盯着陈世林说,怎么啦?陈世林说,巡抚大人头晌亲自派人来过问,可能这几天就要押赴省城,你想,人到了省里,我们还插得上手吗?陈冰如赶紧说,那有没有办法留住登高?陈世林看着女儿说,你在帮叶家走动?陈冰如点头说,对,爹,除了登科手上的几万个龙洋外,昨天过晌,登高他娘又送来十锭大银,约摸有一万多两。钱不咬手吧?爹,还是想想办法。陈世林思忖片刻,老谋深算地说,要是路上不太平,也许省里不会自找麻烦。你想,要是路上跑了钦犯,谁担待得起啊?陈冰如眼睛一亮,说,对呀。陈世林放下筷子不吃了,独自踱到书房去办公。陈冰如也无心吃饭了,她扔下筷子,去找登科商量对策。

登科反对派人扰乱通往省城的官道,但他出了一个好主意,让陈冰如击掌称妙。陈冰如说,对,让卢大头出面帮忙,他应该答应。可问题是,我们去哪儿找卢大头呢?登科说,这事儿,你交给我好了。

事情办得极其顺利,三天下来,卢大头带人抢了登科五辆大车,其中一车是石埠子镇运往县城的税银,另外四车是粮食。陈世林马上与登科联名向济南府与山东省府做了汇报。巡抚大人孙宝琦果然没再提起移解登高的事情。陈世林、登科和卢大头彼此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知秋走到旺兴村口时,被一队清兵拦住了。为首的一个小头目上下打量着知秋,眉开眼笑地说,小娘子,这是去哪儿呀?知秋不理,继续往前走。小头目摊开双手,再次拦住知秋说,不说话可不行,不说话,你就不能过去。知秋狠狠地瞪了小头目一眼,厌恶地骂道,滚开,狗东西。小头目不高兴了,从军十几年,他什么人都怕过,就是没怕过女人。他抓住知秋的辫子,狠狠地一揪,知秋痛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小头目逼上去,用力地撕扯着知秋的衣裳,发出一阵得意的狞笑。

忽然,小头目横空飞了出去,摔得眼冒金星。小头目骂道,哪个畜生不想活了,敢摔老子。还没看清对方是谁,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小头目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知秋趁乱爬起来,马上叫道,卢大哥,是你呀!狠狠地打,打死这个畜生。

卢大头把知秋护在身后,轻蔑地看了看小头目,拉着知秋走向旺兴村。

卢大头不无怪罪地说,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要不是遇到我,你会吃大亏的。知秋脸红到颈根儿,搓着手说,我要去救大哥,一着急就……卢大头急赤白脸地说,着急也不能乱来呀,这些清兵和土匪也没什么区别。知秋笑着说,还不如你呢。知秋很快就不笑了。大哥的事儿,像一块巨大的磨盘,重重地压在她心上,让她茶饭不思,愁眉不展。知秋说,卢大哥,我哥的事儿难办吗?卢大头说,会有办法的,你放心吧。我们正在想办法呢,很快就会出面营救登高。

嘴上这样说,卢大头却没那么乐观,他知道,登高的事情很难办。登高是诸城最大的革命党,大名早就上了山东省的黑名单。省、府、县三级官员谁也不可能为登高而枉法徇私。再说,中间还横着一个陈冰如,这就使营救登高难上加难。陈冰如这个女人,的确不能小觑。她在诸城的活动能量之大,令人始料不及。没有她进不去的门,没有她找不上的人。

这两天,卢大头研究过陈冰如。这女人与众不同的个性,让卢大头甚为吃惊。一般的女人,一旦和男人有了性事,都讲究从一而终。陈冰如却不。她和登高玩也玩过,睡也睡过,却不讲旧制,好就以身相许,不好则翻脸无情。能利用的关系,她会不顾一切地利用。比方说登科,明明她厌恶至极,表面上却可以打得火热,把登科由登高的亲兄弟,变成了登高的死对头。登科何尝不懂这些,但陈冰如把准了登科的脉搏,登科只能乖乖就范。把登高抓进大牢,打成了死囚,她又假惺惺地跑到牢里去,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规劝登高反正。可怕呀,太可怕了!卢大头一想到满脸温驯的陈冰如,心里就直冒冷气。他开始盘算着如何除掉她。这种人不除,于人于己于革命事业都将存在着极大的隐患。

看着知秋,卢大头又想,同样是女人,知秋为什么就不一样呢?卢大头喜欢知秋的眉眼,更喜欢知秋的身段儿。一句话,他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人。换上当年做土匪时的脾气,他早就把知秋掠上青龙潭,当了压寨夫人。卢大头暗自庆幸自个儿能弃暗投明,否则,像知秋这样的好姑娘,只能望而叹之,到死恐怕也摸不到一根毛儿。

到了旺兴,卢大头把六岁红、刘会宇、闫二辣和郝班主等人都叫到登高房里,简单地分析了外面的形势。卢大头宣布了登高的决定,旺兴的人,可以自行离开,也可以等待组织上营救。卢大头重复了登高的话:组织上不会坐视不管,更不会听任清政府屠杀旺兴的同志。告诉大家,革命只会出现低潮,决不会就此偃旗息鼓,更不会彻底消失。革命胜利的大旗一定会高高地飘扬在诸城乃至全中国的上空。

卢大头把话说完,闫二辣便叫起来。看得出,她是那样激动,又是那样的心有不甘。闫二辣说,我们不能离开,一步都不能走。闫二辣盯着刘会宇说,你要走吗?刘会宇说,登高让我们离开,我们要听话吧?闫二辣说,你懂个屁,我们走了,谁来牵制清朝走狗?谁来声援登高?光想着自个儿,你还是革命党人吗?刘会宇说,我也没说马上就走,走不走,都要听从登高下一步指示嘛。闫二辣说,刘会宇我告诉你,你要是革命意志不坚定,我就和你分开。我不喜欢下软蛋的男人,更不喜欢胆小如鼠的男人。刘会宇红了脸,不无恨意地说,你这个娘们犯什么病?我说过我怕死了吗?我说过我要临阵脱逃了吗?你怎么冤枉好人呢?闫二辣说,我看你就不像好人,整一个投机分子。刘会宇说,嗬,学到了几个词,都用我身上了是不?我要是不逃,你怎么说?闫二辣说,你死了,我守你的寡,你残了,我为你养老送终。一句话,革命我是革定了。刘会宇闭闭眼睛,铁了心说,好,我刘会宇要是心生二意,天打雷劈。

听了卢大头的介绍,六岁红蛮有把握地说,登高现在还不会有事,我们可以趁乱救他出来。知秋也说,对呀,越早越有利,晚了就没救了。闫二辣说,干脆,我们攻进诸城,把登高抢出来。刘会宇说,扯淡,旺兴外的官兵是干什么吃的?看的?再说,我们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拿什么反?拿手指头去捅清兵吗?闫二辣说,我们不会一人拿把菜刀?菜刀总比手指头强吧?六岁红说,反恐怕不行。我们这些人,谁也不会打仗。刘会宇说,我们可以去劫狱,这比造反要容易些。卢大头说,可能也不行,眼下,诸城大牢重兵围困,外人很难靠近。知秋说,那怎么办?六岁红说,不管怎么说,都要想出办法来,不能眼看着登高送命。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敢轻易开口。郝班主逐一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内心就像决堤的洪水,在肆意奔腾。多好的年轻人啊,一个个就像正值英年的老虎,冲动、热血、正直而富有前程。可惜自个儿老了,如果也处在这个年龄,我老郝一定也会冲在革命的最前沿,和他们并肩战斗,共同进退,直到胜利或者英勇牺牲。

自从到了旺兴,郝班主一直在观察着登高和他的革命事业。开始他觉得不可思议,总觉得登高是在胡闹,是在糟蹋钱财。他唯一感到惊讶的是,登高在花祖宗留下的钱财时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天哪,革命者都是傻瓜吗?怎么败起家来眼都不眨?所以有一阵子,他对革命是冷眼相看的,甚至还产生了抗拒心理。直到后来,他慢慢地发现,革命并不是败家,革命是在打天下,是在赢天下,是在为民请命,是在为民谋福。革命也不完全是美好的,有时候会丢命!先看到了和尚死在自个儿的大舅子手中,那份惨烈,让他几天都茶饭不香。他想不通,登科怎么会残忍至此?怎么会对自家人下起了毒手?再后来,他又搞清楚了一个事实,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玩笑,而是面对面的搏斗,是你死我活的厮杀。同样是斗争,同样是流血,但革命是那样的神圣,是那样的令人称道。为此,他由变相地阻止女儿六岁红参与革命,转变为大力支持六岁红参加革命。他甚至做好了女儿牺牲的准备。革命既然要流血,那就流好了,牺牲也没什么可怕,如果为国为民牺牲,那是人生的骄傲,即便是女子,也要从容就义,不能苟且。

郝班主只是没想到,自个儿也有牺牲的一天。现在,这个日子到来了。

郝班主默默盘算着一个主意,等大家相对无言时,他才慢腾腾地开了口……然后冷静地看了大家一眼,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郝班主沉稳地说出他的计划,大家顿时叫起好来。可是,欢呼声还没落下来,知秋就反对说,不行,那样的话,会把郝班主搭进去,我大哥不会同意的。郝班主说,傻孩子,我重要还是你大哥重要?我们现在这么大的阵仗了,没有首脑怎么行?知秋说,那也不能牺牲你老人家,革命者不能自私,我大哥一定也是这样想。郝班主,你放下这个想法吧,这样想想,我们都会伤心。

再次谈到营救登高的计划时,大家仍然纷纷反对郝班主的意见。郝班主火了,冲着知秋和六岁红嚷道,你们这是怎么啦?怜惜我一个老头子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想想,登高危在旦夕啊!留下一个老头子,旺兴能真正地旺兴吗?可留下一个登高,情形就大不同,登高能让旺兴真正地旺兴,不但自个儿旺,还能带旺诸城,带旺全山东!行了,你们什么也不用说了,就这样定了,如果有谁反对,我就吊死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上。我此番必死,你们不要拦我,你们也拦不了我。郝班主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屋子。知秋望着六岁红,哇地一声哭出来。知秋说,姐啊,这怎么办啊?六岁红抱着知秋,也抹起了眼泪。六岁红说,就按爹的意思办吧。

卢大头望着郝班主的背影,顿时心生敬意。他暗自感叹,这老爷子太了不起了,身为戏子,却心有大义,令人钦佩。再说,老人的计谋也的确合用,如果操作得法,真有成功的可能。只是,这位老人就不可能活着走出诸城了。可叹,可赞啊!卢大头不参与知秋与六岁红的儿女情长,暗地里开始布置营救登高的行动。旺兴已经没什么钱了,仅石桥一场大戏,就散掉了七万多元龙洋。那么,卢大头就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用什么钱来支付营救登高的前期费用?郝班主的计策非常实用,可是,钱也要十分凑手,没钱,这事儿是万万不能的。

卢大头对六岁红说,六岁红,你们手上有没有可用之钱?这事儿要上千两银子才够用。六岁红说,钱有,就是由谁出面办事,这是一个问题。六岁红言外之意,卢大头是朝廷通缉之人,在官面儿上走动自然不好,那么旺兴谁还能堪此重任呢?闫二辣插嘴说,还有谁?刘会宇呗。闫二辣看了看刘会宇,直白地问,刘会宇,你不会说你不行吧?刘会宇不满地说,你怎么总是看不起我?这事儿非我不行,我去。卢大头说,嗯,刘老弟把外围的事儿办了,这事儿就成一半了。刘会宇说,你说吧,我要怎么办才行?卢大头就把想好的计划说了一遍,大家都拍手叫好。闫二辣盯着刘会宇说,你有点爷们样,别到关键时刻就掉裤子。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郝班主和大家都分头做了准备。特别是闫二辣夫妇,一直在盘算着行动的步骤,生怕出现任何漏洞。

闫二辣一心想着刘会宇出面打通诸城大牢的外围,好让卢大头等人救出登高。却没想到,刘会宇悄悄地打起另一副算盘。

刘会宇是向往革命的,但他没想到,革命竟是这样的残酷,要死人呢!先前死了一个和尚,他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都说了,革命就要死人,而且不能死一个,要死很多呢。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个儿了!小时候,人家给他算过命,说他是一个福大命大之人,将来有一天还有官命。本来他还不信,自个儿没读什么书,人也到了三十岁,眼见没有做官的希望了。却不料,横空里出现了一个叶登高,革命的风潮一瞬间点燃了刘会宇的做官梦,他狂喜地想,天哪,这算命先生还他娘的真灵呢,说我有官做,官真他娘的就来了。跟着革命党夺了大清的江山,怎么着咱也得算个开国功臣吧?既是功臣,大小要给个官当当,这不就应了算命先生的预言了吗?为了这个想像中的官儿,刘会宇真是拼了命。走进革命队伍他从没怕过,跟着叶大少爷,一个留过洋的人,一个县太爷未来的女婿,怕个屁呀!天塌下来,有登高顶着,老子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就行了。

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和尚折了,登高也进去了。这几天大家伙儿都吵着营救登高,刘会宇越看越丧气。大旗倒了,革命还有什么前途,于是,他想到了散伙!脑袋都要掉了,还不散伙等什么呢?等着人家灭你们的九族吗?哼,你们傻,我老刘不傻,我才不跟你们瞎起哄呢。

再一想,还不能这样就走。这样走了,亏呀!革命为了什么?一为升官二为发财,眼下,官没当成,财也没发就灰溜溜地走了,这不是咱老刘干的事儿。刘会宇决定,再看看,再等等。有时候,机会就在最后一刻,要等,要有耐性。

果然,还没等到焦头烂额,机会就来了。上千两银子,让他拿去买通诸城大牢的狱卒!天哪,什么叫老天有眼,这就是嘛。

但不能说,尤其不能对闫二辣说。这娘们儿,就是他妈的一个傻逼,让她知道了自个儿的计划,她会嚷嚷给全世界。刘会宇这几天一直在想,当初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傻瓜呢?那时候刚刚死了老婆,又年轻,见了女人就拔不动脚,以为闫二辣就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了。瞧她那半铺炕大的屁股,肉乎乎的,颤悠悠的,摸一把都能蹭下二两油来。刘会宇心活了。婚后的日子过得不死也不活,闫二辣却日渐长了行市,平时吆五喝六不说,稍有不对,就大发雷霆。有几次,还抄起擀面杖打了他。他委屈,可是敢怒不敢言。闫二辣有功啊,一连给他生了三个胖儿子,一雪前几代单传的耻辱。这样的女人不能打,打了就是罪过。

不能打,休了总可以吧?刘会宇一直心存恶念,苦于没钱,这事儿只能悄悄地想想。现在不同了,只要营救登高的计划一实施,钱到了我老刘手中,哈哈,刘会宇就会摇身一变,由一个光脚汉变成大财主。一千两银子,等于一个大庄院,等于两个老婆外加二百亩好地,等于一处财源滚滚的大买卖!到时候,我老刘要什么有什么,还在乎一个尖嘴快舌的闫二辣?刘会宇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登高,感激革命,感激旺兴。当然,也感激闫二辣。没有这个臭婆娘,他也不会心有异志,更不会有这个迟来的背叛。刘会宇并不觉得这个背叛有什么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知革命不成了,还硬往大清的刀口上撞,那就是傻。咱不是登高,人家登高出事儿,有这么多人张罗着营救,咱要是出事儿,只能等死。指望着闫二辣搭救?门都没有。

知秋慢慢地走到旺兴村口,久久地望着诸城方向。眼里噙满了泪,却不敢掉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她呢,决不能示弱,更不能让大哥丢脸。如果人家说她不坚定,大哥会怪罪的。知秋不想被大哥怪罪,知秋想为大哥争脸,让大哥一提起知秋就赞不绝口。

可是,想大哥的心情,谁能理解呢?刀割一样疼,疼得嘴唇都打着哆嗦。疼还不敢哭,要把眼泪一颗颗地咽到肚子里,每一颗眼泪掉进肚子时,都会炭火一般烫。忍着,一切都要忍着,这真不是人受的滋味儿,比架在火上烤还难受。知秋想,要是和尚在,他怎么也能替自个儿扛一扛,可是,这个混蛋自个儿先跑到天上去享清福了,丢下她一个人,在人间活受罪。

失去和尚的时候,她哭过许多次,那是痛痛快快地哭,哭得天都黑了,哭得月都残了,却没事儿。那时候大哥在,大哥几句话,就能让她止住悲声。大哥说,哭什么?革命就是这样,倒下一个,站起来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个。所以,和尚死得值,死得其所。大哥还说,妹子,你千万别哭,只要你不哭,和尚才会九泉瞑目。知秋听话,真的不哭了。眼泪不流了,难过也随之消解。大哥曾经多次告诉她,也许下一个牺牲的就是他,当时她没多想,她觉得大哥这种人,没有人能杀得死。大哥只是说说,说完就完,没有这种可能。想不到,大哥一张乌鸦嘴,居然说出事来,现在,大哥真的身陷绝境,旺兴群龙无首,一切都乱了套。大家虽说张罗着救人,是不是真能救出大哥,知秋一下子没了谱儿。

知秋现在能做的,就是空望着诸城,心如刀绞。

卢大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知秋身边,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声息,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她,一起向远方眺望。知秋知道,这个神秘的男人对她抱有好感,曾几次出手相救,和尚死后,有人劝知秋考虑一下卢大头,然而,和尚还活生生地挡在知秋心里,知秋只能予以拒绝。卢大头似乎没有责怪她,遇到事,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在知秋身边。知秋暗暗感激卢大头,此刻,她哪有心思管这些,除了大哥,已经没什么能让她心动了。

知秋竭力开动想象,但她一直不能完整地想象出大哥囚在牢中的样子。知秋头也不回地说,卢寨主,你进过诸城县大牢吗?卢大头说,没有。卢大头想了想又说,那种地方,我进去就出不来了。知秋马上说,那我大哥呢?卢大头平静地说,他不同,他是全省的名人,而我是土匪。知秋说,现在,你们都是革命党,一样了。卢大头暗暗点头,依旧平静地说,对,一样了。

站了一会儿,风越刮越大,一团团雪粒迎面扑来,钻进衣领中,显得格外清冷。远处的村庄和山岭,都像一团迷雾。知秋知道,山那边再过去几十里就是诸城,就是囚禁大哥的地方。也不知大哥此时吃饭了没有,他坐的牢里暖不暖,大哥有没有耐寒的棉衣?知秋回过头,望着卢大头,心酸地说,卢寨主,你说,我大哥会死吗?卢大头说,只要我们营救得法,他应该不会死。知秋说,那,郝班主会死吗?卢大头说,如果真依他的办法去做,他可能会死。知秋说,刘会宇会不会死?卢大头说,官不打送礼的,他应该没事。知秋说,旺兴外面围着这么多官兵,他们会杀我们吗?卢大头看了看远处若隐若现的官兵大帐,自信地说,一时半会儿还没事,你放心吧。真要到了那时候,我会让你平安脱身的。知秋摇了摇头,坚决地说,我不要你安排,我要和大伙儿死在一起。卢大头看看知秋,没说什么。

一线日光慢慢地钻透厚厚的积云,照在知秋身上。卢大头无声地转身,做出一个恳求知秋回去的动作。知秋忽然扑到卢大头怀中,放声大哭起来。知秋说,卢寨主,你救我大哥一命吧,我大哥自个儿不放弃,我们也不能放弃。卢大头轻轻地抱着知秋,用力地点头说,知秋,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大哥救出来,一定。知秋说,卢寨主,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救我大哥出来,我就嫁给你。知秋说着话,抬起头来,用力亲了卢大头一下。卢大头怔怔地看着知秋,眼睛突然湿润了。他抚摸着知秋的脸,泣不成声地说,傻丫头,你真是一个傻丫头啊!

天慢慢地晴了,日光开始增大,渐渐地把旺兴四周都照亮了。知秋一身明亮的光线,显得非常俊俏。卢大头的心头涌起一丝少有的柔情,就像悄没声儿地注入了一股蜜汁,甜蜜,并且幸福。卢大头轻轻地把知秋揽入怀中,安慰说,知秋,你大哥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卢大头在,我一定让你大哥平安地回来。知秋说,真的吗?你真能让大哥回来吗?卢大头说,是的,我说话算数。知秋说,那你也要回来。卢大头逗她说,我为什么要回来?知秋说,我说话也算数,我会嫁给你的。你不回来,我怎么嫁呀?卢大头说,好吧,我一定回来,我要你嫁给我。知秋说,好。

天边的云又聚到一起,四野渐渐地回归了阴暗。知秋静静地望着天际,表情肃穆。她听到云的脚步声,像潮水般轰鸣,她还听到一阵阵钢铁撞击般震耳欲聋的巨响。她侧着脑袋,听了许久。她能感觉到内心的焦虑。卢寨主说过大哥一定会回来,可是她却被一阵又一阵不安攫住,不祥之兆就像一把巨大的伞,死皮赖脸地围在四周,赶都赶不开。知秋望望卢大头,发现他一脸的自信与镇定,心里才稍稍好过一些。知秋说,我们回吧。卢大头说,如果你愿意,我再陪你站一会儿,吹吹冷风其实也挺好。知秋不说什么,继续站在雪地里,望着诸城方向,发呆。

刘会宇晚上的行动,事关成败,闫二辣真是放心不下。闫二辣进门的时候,刘会宇正在清点面前的一堆龙洋。透过一线刺眼的日光,闫二辣看到刘会宇的眼神是那样专注,表情是那样的虔诚。就像面对着老天爷,就像面对着他的亲爹老子——闫二辣不禁冷笑一声,这个浑小子对他的亲爹老子也没这样恭敬过。闫二辣说,哟,数上钱啦,你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吧?刘会宇说,就说呢,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要不是参加革命,老子这辈子就他娘的废了,看来,还是革命好,革命会让人长见识啊。闫二辣说,别光惦记着见识,晚上的事儿,你琢磨好了没有?刘会宇话里有话地说,没事,我早琢磨好了,万无一失。

闫二辣虽说一直防着刘会宇,但她做梦也没想到,刘会宇会起二心,她一如既往地烧火做饭,炒了菜,还烫了酒。不管怎么说,丈夫也是去冒险,壮行的酒菜要硬,话要挑好听的说,有必要的话,还要洗干净身子陪陪他,男人就是这样,有了念想儿,上刀山下火海也全无惧色。闫二辣一直认为刘会宇能干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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