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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井改子早早做好了晚饭,然后坐在餐桌前,等着登科回来。

主菜是清蒸小脚鸡,装鸡的大号海碗,端正地摆在餐桌正中,四周众星捧月般摆着六个素菜。青的、红的、白的……色味俱全。井改子决定,一定要在短期内,把登科喂成馋嘴猫儿,等他吃惯了嘴儿,就会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

天渐渐黑了。八月末的时令,一天比一天凉,刚出锅不久的菜肴,转眼就没了热气。井改子趴在窗户上,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往事。

当年,井改子随父亲从烟台流落到诸城,赶上一场瘟疫,父亲就撒手西去了。井改子身无分文,无奈之下,与迎春院的老鸨秦妈画了卖身契。那时候井改子还不满十七岁,第一次接客,便遇到了麻烦。

那是个盛夏之夜,炸雷一个接一个地落在院子里,震得迎春院里的窑姐嘴里的金牙都掉了下来。吃过晚饭,井改子到水房洗了身子,盘了发,然后进了二楼的雅房。井改子从没见过这么华贵的房间,楠木家具,雕花床,粉纱帐子,一溜儿红烛照得房间里明晃晃的,比白天还亮。因为井改子是初夜,老鸨给她备了红糖水,还有天津卫的蜜饯。枕头下,还有两个丁当响的龙洋。外面的雷越来越响,井改子有些怕了,蜷曲在床上不敢动。就在这时,门开了,井改子探头一看,一个壮汉一甩辫子,一步跨到了她面前。这个人,就是卖肉的张屠户。他是迎春院的老主顾,据说一年挣的钱一半以上被他送进了迎春院。听说来了个雏儿,张屠户第一个跑来,交了定钱,便进了井改子的房间。

井改子没经过男女之事,哭喊着不让张屠户近身。张屠户力气大,三下五除二,把井改子剥了个精光。井改子在张屠户上身的一瞬间,把头上一根银簪子刺进了张屠户的肋间。结果,井改子被告上了公堂。当时陈世林知县刚刚上任,一听婊子伤害了嫖客,马上判井改子堂上板子五十。最后张屠户跪下求情,陈世林念井改子不谙世事,改判井改子免费侍奉张屠户三夜。张屠户真的在井改子房间里睡了三夜,玩就玩了个痛快,彻底撕破了井改子的女儿羞涩。但张屠户第三天夜里如数付了身钱,一共是十个龙洋。张屠户叮嘱井改子不要声张。既是免费,老鸨便不能找井改子要例钱,须知,窑姐儿开工,收了钱与老鸨三七分账。老鸨拿七,窑姐儿拿三。如果不交,十个龙洋全是她的,扔在床上会丁当作响。井改子自此把张屠户当成体己,每次来,只要张屠户还有余粮,她会免费给他第二次。等张屠户起了身,她还好酒好茶敬着。张屠户多次说过,井改子绝不是一般的婊子,别人无情,她却有义。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井改子不知不觉间,已成了迎春院的头牌。

婊子行儿里最忌讳女追男。秦妈屡次三番告诫她,不要为男人犯贱,要让男人为她犯贱。女人犯贱,是自贬身家。男人犯贱,等于抬高了女人的身家。毕竟是婊子,即便有一天从良,也有一条粗粗的尾巴,让男人时时刻刻攥在手里,人家想起来就会揪一下,想起来再揪一下,在白眼下生活,女人能活得舒服吗?

道理明明摆在那里,可是井改子还是犯贱了。见到登科,她也想不犯贱,但身不由己呀,就想疼着登科,护着登科,就想脱离婊子行儿,跟登科出去过小日子。这种念头像干柴遇到烈火,挡都挡不住。

登科前几次来找她,她还装模作样地收钱,后来,她身子给登科睡,还要自个儿到柜上去交例钱。贴钱搭上人,她也愿意。都说有钱难买愿意,这回井改子算是体会到了。什么都愿意给他,什么都不在乎。这就是女人对男人的痴情。遇上了,赶上了,她能怎么办呢?说她傻,她就傻,没辄。

再后来,她就拒绝接客了。就连土匪卢大头来点她的牌子,她都没答应。卢大头翻了脸,把登科绑上了青龙潭。那几天,她哭得眼泪都干了,所有的牵挂都给了身在匪巢的登科,把所有的诅咒都给了诡计多端的卢大头。好在登科福大命大,被他哥哥登高救了。她一边为登科庆幸,一边为登高感叹。她想不通,登高怎么一文钱不出,就能救出登科呢?最让她纳闷儿的是,土匪卢大头还出了一百个龙洋,这笔钱后来还到了她手上。她想,有机会,她要认识一下登科的大哥登高。她要看看,张嘴就值一万个龙洋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稍事装扮,井改子走在了诸城县最繁华的大街上。这条街诸城人称正街,临街的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走在正街上,井改子十分扎眼。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男女女都朝她身上看。井改子不怕,她是婊子,她怕谁?有本事管好自个儿的爷们,怕偷吃就把他们喂饱。锅漏了,骂水流掉可他娘的没意思。

拐过十字街口,往西一扎就是祥记大车店。井改子感觉这里也是卖的地方,只不过这里是男人在卖。输光了钱,卖房子卖地,卖老婆孩子。输急了眼,还有人卖手卖脚,甚至卖性命。这里每年都会死几口子人。几个月前,一个赌徒的老婆眼看着男人把她输给了一个老财主,趁人不备吊死在店门口,害得店主只得把大门框锯掉了。井改子想劝登科少来这里,可她硬忍着没说什么。对井改子来说,爱就是无条件地谦让。

店门口停着一溜马车和轿子。从那些马身上的套具就能看出主人的实力。诸城时下流行青岛贩来的德国马具。一色的黄铜镶边,一色的白缎子衬里儿,一色的萱麻绳套。马也是纯种的英国马,戴的铃铛都踱着金。一清早,诸城县甚至外县的权贵就大车小车地远道赶来,吆喝着伙计把钱箱子抬进店中。每人喝一杯茶,赌局就开始了。晌午和晚上,店里管饭。红烧肉、大白菜炖粉条,管够。哪位客人输急了,店里养的几个大屁股娘们儿就给他递上一条热手巾,客人把脸扎在热手巾上,焐上一会儿,抖擞一下精神,接着再来。

按大清律,开设赌局和参与赌博,都是非法行为。可是,听说这赌局知县陈世林参了股,便不再有人过问。不仅没人过问,一些公人还明目张胆地参与赌博,赢了钱便到馆子里大吃大喝,输了则巧立名目,四处吃拿卡要,屈打成招、贪赃枉法的事情便多了起来。祥记大车店已不是店,而是局。敢走进这个店,需要相当的身份。谁不信,到门口看看就知道了。那些车,都是挂着壁毯的宝马香车,都是载金载银,车上的人放个屁都往外掉钱渣儿。

井改子经常问自个儿,登科见天儿混在这种地方,是好,还是不好?问来问去,问得头都大了,她还没问出个子午寅卯。只好打定主意等着,她要等到见了登科的大哥,再好好讨教讨教。叶家大少爷喝过洋墨水,也许只有他才能为她掰扯明白。

祥记大车店的小伙计正撅着屁股扫院子,见到井改子,马上露出一副笑容。哟,井大姐来了,找叶少爷吧?井改子笑眯眯地从腋下掏出两枚铜钱。铜钱没有龙洋值钱,可一个铜钱也能买三个拳头大的肉包子。小伙计赶紧道谢,谢谢井大姐,我给你叫叶少爷去。

井改子叫住小伙计,望望四下无人,才悄悄地问,小兄弟,叶少爷这阵子手气怎么样?赢,还是输?小伙计说,井大姐,这叶少爷吧,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那叫豪气,输了五百多龙洋了,还不见怯,还那儿赌呢。我们掌柜的可说了,叶少爷再输,就不借钱给他了,不怕他还不起,而是怕他家老爷不认账,真到剁叶少爷手脚的地步,怕好几头儿都不好看呢。小伙计把井改子让到前房里喝茶,自个儿又去忙活。

掌灯时分登科才出来。他一脸倦容,看样子,又是输了。井改子打起精神,故作坦然地叫,登科,你可出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登科埋怨说,来了也不进去,傻呀?井改子说,女人不好进那种地方,怕坏了你的手气,走吧,回去吃饭。

井改子叫了一乘双人轿,拉着登科上去,一路回家。家其实就是迎春院。短短一段路,很快就到了。井改子还了轿钱,抖着一方手帕走在头里。

上了二楼,井改子重新热了饭菜,伺候着登科吃了。登科放下碗,起身就想往外走。井改子扑到门前,拦腰抱住了他。井改子说,登科,今黑儿就别去了,我有话给你说。登科有些不情愿地说,什么话回来再说呗,我去去就来。井改子说,不行,你一去非得天亮回来不可。我想了,我要你。登科露出急相,躁声说,哎呀,你烦不烦,天天干,你还没干够?井改子不急不躁,两手蛇一样缠上来,哪里柔软就往哪里摸。登科禁不住诱惑,便低下头来亲嘴。井改子趁势跳起身子,坠在登科的脖子上。登科一转身,把井改子扔在床上,自个儿便去脱衣服。

正做在兴头上,井改子说,咱别赌了,行不?登科马上说,不行。井改子扳过登科的头,大声问,为什么?登科说,我输了很多钱了,我要捞本儿。井改子笑了笑说,就为这个?登科说,那还为什么?井改子又笑了笑说,不对吧?你不就是想作害我吗?作害光了我的钱,我就能烦你,你想什么呢?登科少爷,我因为没钱安葬我爹,才入了婊子行儿,可我不是财奴,钱折腾光了,我再挣,我再卖。只要你不在乎,我一个婊子在乎什么?可是,我不想再当婊子了,我想跟你从良,你不娶我也没关系,我给你当使唤丫头,除了当爹我什么都会干,登科,不要赌了,行吗?算我求你了。井改子说到伤心处,跪在登科面前。登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用力抱井改子。他想把她抱到床上去,可是,井改子铁了心要跪,登科一时束手无策。

这一夜的欢娱算泡汤了。登科头枕着自个儿的手,歪在床角睡着了。井改子一直坐着,不时抹一下眼泪。其实井改子心里并不酸楚,反倒有些开心,有几次她差一点儿笑出来,用了很大劲儿,才把嘴边的大笑憋住。与男人斗法,本是婊子行儿的基本功,平时都是哄男人的钱,今日却为了哄男人的心。井改子暗自叹息,娘哎,婊子哄男人,真的也像是假的,难着嘞。

不过今天还算成功,登科没能去赌。井改子更是下定决心,用命和他磨,终归会磨掉他的玩心。

登科与井改子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登科跳下床,抽出床头的软剑,机警地躲到门后。井改子睡意未消地答应,来了来了,谁呀?

进来的是来宝。

来宝走了很远的路,脸上一片潮红。来宝说,打扰井姑娘,请问,我家二少爷在吗?登科听出是来宝,便从门后闪出,淡淡地问,来宝,什么事?来宝说,老爷让我通知你,如果大少爷来城里,你让他马上回新生庄。登科一怔说,哦?我大哥来县里了?来宝说,老爷也不知道大少爷去了哪里,可是,昨天有一个人,到新生庄找大少爷,我怎么看那人都像是乔装的卢大头。老爷怕大少爷出事,就让我来找你。登科把一些铜钱塞给来宝说,知道了,你去吃点儿东西,早点儿回去吧。

来宝回去了,井改子把早饭端到登科的面前。登科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说,大哥能去哪里呢?这诸城县里他能落脚的地方,没有我不知道的。井改子也喝了一口粥说,大哥会不会也在哪个姑娘房里?待会儿我出去找找?登科瞪了井改子一眼说,说什么呢?我大哥不是那种人。登科撕着煎饼,一片一片地往嘴里送,边吃边说,大哥讲究的是日本式活法,叫什么自由恋爱。我琢磨着,他要是恋爱了,只能是和陈县令的千金,可我又琢磨,不大可能呀,你说陈县令家,怎么能允许小姐的闺房里进陌生男人?井改子说,县令家不能去,那还不许小姐出来?这事儿我可知道,陈大小姐可不管什么规矩,一双大脚,想去哪里,抬腿儿就走。我在正街上见过她多少回了。

登科扔下碗,套上鞋就往外走。井改子拦住他,正色道,登科,大哥的事儿,你不会忘了吧?登科说,我今天说死也不会去赌。然后大步下楼,转瞬就消失在门外。

井改子收拾好碗筷儿,也换上衣服准备出门。外面很暖和,阳光一直射到床上,照得床头的缎子被发出刺眼的光芒。井改子正拾掇着,忽然听到门响。井改子头也不回地说,登科,你怎么回来了?找到大哥了吗?背后有人轻咳了一声。井改子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登科,她赶紧站起来,手捂着头发,转过身来。

来人与登科身材相近,却明显弱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幸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才没让人显出病态。看眉眼,和登科很像,若不是一脸的文气,还真能让人认差了。井改子赶紧笑了一下说,是登高……大哥吧?快坐,我给你倒茶。

井改子太慌张了,在地上转了一圈儿,才磕磕碰碰地找到了茶壶,一摸水已经凉了,便急三火四地走进厨房。捅着了火,坐好了水壶,又赶忙走回堂屋说话。

登高已坐到窗前的杌子上,正颇为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陈设。见井改子转来,登高一脸和气地说,对不起,井姑娘,我打扰了。井改子也在窗边坐下来,客气地说,看大哥说的,自家人,何谈打扰。大哥刚才进门时,没看到登科出去吗?登高说,没呀,登科刚出去吗?真是不巧。

井改子把桌上的花生、瓜子和点心都搬到登高面前,随口问了句,大哥还没吃饭吧?你先垫一口,一会儿登科回来,让他去买鸡买鱼,今儿晌午,大哥就在这里吃饭。好不容易来一回,大哥可不能推辞。登高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请你们出去下馆子,我们去吃口外羊肉,我前几天吃过一次,味道真不错。井改子急忙说,哪能啊,大哥到了家里,条件再差,也得在家里吃,大哥别是嫌弃弟妹吧?

井改子自登高进来,便不想放过机会,她一口一个大哥叫着,留洋回来的登高不会听不懂,她是在以叶家人自居。登高赶紧说,哪里,我是怕你麻烦。井改子开心地一笑说,做饭本来就是女人的本分,哪里会麻烦,只是不知道大哥喜欢吃什么?有没有什么禁忌?登高开玩笑说,两条腿儿的活人不吃,四条腿儿的板凳不吃,其他都吃。井改子心里有数了,嘴上却说,大哥真逗,不愧是留过洋的。

正说着话,登科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一见登高,登科便说,你看,找了半个诸城县,你倒在这里。来宝来找你,你知道了吗?登高问,来宝找我什么事?登科把卢大头的事情说了一遍。登高不介意地说,卢大头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了,你们尽可以放心。登科不无担忧地说,大哥,卢大头毕竟是个惯匪,你真以为他会言而有信?登高笑一下,不再提卢大头。登科对井改子说,弄饭吃吧,过晌大哥还有事。井改子赶紧应一声,提上篮子出去了。

饭很快端上了桌子,登科亲自为大哥倒上酒。井改子也坐上来,眉开眼笑地说,手艺不好,让大哥见笑了。登科正色说,你不能叫大哥,你应该叫大少爷。井改子打了登科一下,说不,我就叫大哥,他就是我们的大哥嘛。登高点头说,对,我就是你们的大哥,以后大哥还会来你们这里吃饭,你们可不要烦。井改子乐了,说大哥又不是外人,我请还请不来,哪会烦呀,说着话便给登高夹菜,鱼呀肉的把登高的碗都添满了。等登高吃下一碗饭,井改子便来劲儿了。她端起酒杯,开始给登高敬酒。井改子敬酒是男人式的,自个儿先喝,喝干了,再看着登高喝。登高是有酒量的,喝了几杯,再去吃菜。

放下筷子,登高说,兄弟,你以后想做些什么?是经商?还是做官?登科想了一下说,我这个人读书少,做不了官。登高说,眼下官场十分黑暗,这个官不做也罢。我看出来了,大清的气数已尽了,用不了几年,就该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了。登科脸色一变,赶忙制止登高,说大哥,你怎么说这种大逆不道的怪话,小心隔墙有耳,要砍头的。井改子却插上来说,大哥说得对,是该改朝换代了,眼下这世道,黑白不分,我赞成改换朝廷。登高意味深长地笑道,你看,你一个男人,还不如女流有见识。你天天除了吃饭睡觉,还干些什么呀?登科随口说,我还能干什么?这几天干什么都背,几场下来,我就输了五百多个龙洋……井改子不失时机地接口说,登科,这是你自个儿说的。登科自知语失,马上缄口不语了。

登高并不马上训斥弟弟,他喝了几口茶,望了一会儿窗外,等登科的尴尬平静了,才说,兄弟,别老是赌了,十赌九输,你还是好好琢磨一下,做点儿好事,为民众谋些福利,免得一生白活。登科独自喝下一杯酒,口齿有些含混地说,大哥,你让我想着民众,民众想着我吗?我不赌也行,大哥给我指一条发财的门路吧!

登高从迎春院里出来,便去了悦来茶馆,独自倚窗品茗。无来由地,就想起了陈冰如那副一本正经地倒茶模样儿。登高暗想,陈冰如还会来吗?

眼下,已到了农闲时节,诸城县的农民没事干,正好可以组织起来,参加识字班。一个冬天下来,每人学会一千个字,完全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学址设在哪里?经费出自哪里?谁来任教?登高初步计划第一期识字班办两个班,收一百到一百二十个学员。有这一百二十个学员做榜样,便不愁下一期没人参加,关键的关键是第一脚要大大方方地踢出去。

细细地想来,学址问题不大,随便找个宽敞些的房子,像家祠、寺庙之类的地方,都成。症结在于钱,以学制两个月计算,这笔开销将不小于三百个龙洋。到哪儿去找三百个龙洋呢?新生庄是不用想的,爹和娘都是财迷,给他们三百个龙洋,一点儿问题没有,若是让他们出三百个龙洋,尤其是为别人识字出钱,那绝对没有可能。这种事,说到底是他自个儿的事,只能自个儿想辄。难道还能跑到济南去找上级组织吗?

一杯茶喝下去,登高慢慢地倾向于找陈冰如借钱。县太爷的女儿,每年的压岁钱,积攒起来应该不止三百个龙洋。可再往深了想,还是不妥。陈冰如的危险似乎比登科更大。不消动摇,只要对她爹说上一嘴,大事就毁了。咳,登高一时陷入了烦躁之中。

正瞎想着,身后的门帘一挑,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登高并没约人,所以也就没有回头。那人走到近旁,开口说道,哟,这不是叶公子吗?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喝茶?登高回头一看,马上站了起来。登高说,哟,是陈小姐,失敬失敬。

来人竟是陈冰如。

叙礼之后,陈冰如吩咐小二重上一壶茶,便一如先前,亲手为登高斟了一杯新茶,然后启齿一笑说,叶公子,请用茶。

登高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欣喜。他赶紧告诫自个儿,小心,千万不能见色昏头。心里打鼓,嘴上却说,陈小姐好雅兴,也到这里喝茶,不期而遇,我……陈冰如截住登高的话头说,我是不是拂了叶公子的茶兴?登高说,哪里,不瞒小姐说,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陈冰如脸一红,赶紧再去倒茶。等登高喝茶时,她才再次说道,叶公子,我刚刚画了一幅兰花,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陈冰如拍拍手,随行的丫环进来,把一个宣纸卷放在茶桌上展开,登高只看一眼,顿觉清风扑面。俯下身仔细观赏,不禁叫出声儿来。登高说,好美的意境。

这是一幅工笔画,却有强烈的写意性,一笔一线,不板不腻,不滞不匠,繁而不乱,飞扬流动,意趣活泼又遒劲沉稳。再去看陈冰如,脸上一派疏离,无意矜持,却姿态横生。登高暗暗叫好,嘴上也多了几许不易觉察的赞誉。陈小姐,登高把画拿到光线足一些的地方,由衷地说,都说画如其人,看了这张画,可见此言不虚。陈冰如说,不要只是夸我,说说你对这幅画的感受吧。登高客气地说,我不懂画,但能看出其中的韵律。古人说过,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以我的理解,陈小姐以兰寄性,用的是喜气写兰的心态,妙不可言了。陈冰如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登高倒茶。

渐渐地,便谈到了识字班。陈冰如让登高再讲讲农民识字的益处,登高便娓娓而谈:农民识字,是提高全民族整体素质的一个重要环节。少了这一环,国家便不能真正的强大。远的不讲,单说甲午海战,中国打输了,日本海军获得了胜利。当日本国民获知他们胜了,举国欢腾,狂欢三日。而我们呢?败了就败了,除了几个读书人暗自垂泪,几万万农民根本就没有反应。好像割的是外国的地,赔的是外国的款。若全国民众都能关注国事,都能起来抗议慈禧太后挪用军费修建圆明园,满清政府还敢为所欲为吗?

说到这里,登高适时停住,两眼机敏地盯着陈冰如,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还是那句话,毕竟知之不深,不能因小失大。

陈冰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俊俏的五官,平静得像瓷器。见登高住了口,陈冰如再次拍手唤丫环进来。陈冰如俯在丫环耳边低语几句,丫环急步退出去了。那一瞬间,登高有些紧张,冷汗沁上额头,后背也冒起了凉风。登高探头看了看楼下,和尚正坐在路边的树下,警觉地四处张望。稍有动静,便能拔枪跃起,掩护登高安然撤离。

趁陈冰如不备,登高掏出一个铜钱,暗暗弹到楼下。铜钱落地铿然有声。和尚见到暗号,手便伸进怀中,握住枪把,四下张望。和尚很快就松弛下来,明明没有情况,叶少爷这是怎么了?和尚挺起胸膛,高声念佛,这是在提醒登高,平安无事哟。

登高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若无其事地问,陈小姐,平时看书吗?陈冰如回答,看一点儿,都是杂书。登高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略作斟酌,便问了出来。登高说,陈小姐,你喜欢接受新事物吗?陈冰如有些高兴地说,当然,我已经会织毛线,还会用缝纫机呢。

登高再行试探说,日本人说中国是东亚病夫,我们的朝廷病体沉重,病入膏肓,他们声称,中国再不改变现状,怕是要亡国了。陈冰如不解地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懂,那是朝廷的事,叶公子,我劝你也少谈这些,不要给自个儿找麻烦。登高故作深沉地说,男人还是要关心国事,有机会,我还要报效国家呢。陈冰如点头称是,说叶公子日后一定是国家的栋梁。

登高还想说话,丫环进来了。陈冰如接过丫环手中的细瓷瓮,掀开盖子,屋子里顿时香气扑鼻。陈冰如把满满一碗鸡汤送到登高面前,柔柔地说,叶公子,天冷了,喝碗鸡汤补补身子吧。陈冰如口里吹着气儿,把细瓷瓮中的嫩鸡撕开,一块一块地送到登高碗中。陈冰如说,叶公子,快趁热吃,凉了会走味道。

鸡炖得火候正好,肉脆生,味绵甜,口感极佳。登高吃得津津有味,一直把一只鸡吃得只剩下骨架,才放下筷子。陈冰如看看登高,微微笑着说,吃饱了吗?登高拍拍肚子说,很饱了。陈冰如又给登高添茶,动作轻得像猫儿走房梁。登高看得走神,忽然说,陈小姐,说句玩笑话,若有一天我……登高犹疑片刻,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若有一天我犯事坐牢,你还肯给我送饭吗?陈冰如一颤,茶碗失手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陈冰如说,真有那一天,我会倾己所有,把厨房安在大狱之中,如何?

登高一怔,竟无言以对。

陈冰如忽然说,叶公子,想问一句,你也有眠花宿柳的习惯吗?登高顿时明白,自个在诸城县的行动,一直在陈冰如的掌握之中。登高赶紧说,没有没有,那只不过是我兄弟的外室,因我有事寻他,偶尔一去。陈小姐不要误会。陈冰如说,泥潭陷足,还是少去为妙。登高说,叶某谨记。

正聊着,丫环忽然奔进来,小声儿地嘀咕几句,陈冰如站起来,向登高福了一福说,叶公子,家里有事,先告辞了,如果有闲,改日且请到寒舍一叙。陈冰如头里走,登高跟在后边送。走出悦来茶馆,两人依礼分别。

后晌没事,登高带着和尚去了榆树街。

榆树街紧挨着正街,是诸城县最大的布市。家织布、府绸、锦缎、浙纱……就连东洋的机织布,这里也应有尽有。登高家在榆树街上也有一家铺子,专卖府绸。前几年请了一个王掌柜,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仅这一家铺子的收入,就占全家总收入的一半。

但是近两年,由于东洋机织布的进入,府绸生意一落千丈,不但不再赚钱,有时还会亏空。过八月节时,父亲就关照过登高,再进城一定要到榆树街走走,一来熟悉一下人头,二来熟悉一下买卖。父亲觉得自个儿老了,有必要让登高接触一下家里的往来生意。对父亲来讲,让位是迟早的事。

王掌柜正在柜上算账,见少东家来了,赶紧起身泡茶。趁登高喝茶的工夫,王掌柜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生意状况。一句话,不景气,却又不能不做。府绸生意毕竟是祖宗留下的传统,虽说受小日本的机织布冲击,但总有一天会再度振兴。王掌柜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直到府绸业重塑辉煌,到时候,凭着榆树街的位置,府绸店还会赚大钱。

登高认真地听完王掌柜的话,便在铺子里外走了走。这是一套老房子,房况还不错。地基很高,阴天下雨不受水欺,主要是临街,顾客一步就能迈进店来,训练有素的伙计们,把各色府绸摆放得齐齐整整,看着心里就格外舒坦。

登高忽然眼睛一亮。既然生意不好,不如把府绸店卖了,一来可以腾出人手干赚钱的生意,二来办识字班的经费也有了着落。最多被父亲骂一通,大不了打几下,可与办识字班的意义相比,打骂都是小事情。登高叫过和尚,让他马上去找买主。和尚说,大少爷,真要卖铺子吗?登高说,不卖铺子,识字班哪有钱办哪?和尚缓慢地点点头说,闹革命就是玩真的,祖业要变卖,命都不怜惜,有这样的心气儿,大清朝不垮也难。

和尚在天黑之前,还真把买家找来了。买家是隔壁机织布店的谢掌柜,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一见登高,谢掌柜拱了拱手,狐疑地问,真要卖府绸店?你是何人,做得了这家的主吗?和尚说,你还不认得吧?这位是新生庄叶家大公子,刚从东洋留学回来的。谢掌柜赶紧施礼说,哎呀,原来是叶少爷,失敬。如果贵店真要转让,谢某不才,愿做下家,叶少爷出个价吧?登高伸出一只手,岔开五指说,如何?谢掌柜盯着登高,慢慢地摇头说,要在十年前,恐怕还不止这个数,如今不行了,只能是这个数的十分之一。登高说,五百太少了吧?要不两千五?谢掌柜说,叶少爷,实话说吧,我只不过是看中了这个位置,我接手后,府绸生意一天都不做,我要把两间铺子打通,把我的东洋机织布生意做大。登高说,现在不是提倡抵制洋货吗?你就不怕学生来烧你的店?谢掌柜苦笑着摇头,不再接话。

识字班的事已不能再拖,挨到年后,农民就要备耕春播了。那时候,就算是给农民钱,人家也不会来识字。登高狠狠心,向谢掌柜伸出一只手说,卖了,五百个龙洋,点钱交铺子,一口清。

那边王掌柜火烧屁股般奔出来,破着嗓子叫,大少爷,卖了铺子,我们怎么活呀?登高想了想说,谢掌柜,我有个条件。谢掌柜说,你说。登高说,你要把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给安置了,成不?谢掌柜说,这些人都是老相识,我开店正得用呢,行,我一体接下。

登高转身向街口走去,和尚站到谢掌柜面前说,谢掌柜,点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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