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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和尚进门的时候,知秋扑上去,抱着和尚的脖子,两脚一跳,便缠在和尚的身上了。知秋说,怎么才回来?想我没有?和尚习惯性地说,阿弥陀佛。知秋勒着和尚的脖子说,以后不许你念佛,只许你叫知秋。和尚不语。知秋说,听到没有?和尚还是不语。知秋急了,揪住和尚的耳朵,大叫,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你给本小姐说话。和尚疼得忍不住,夸张地说,哎呀!

桂花躲在一旁,看到和尚的窘态,扑哧一声笑了。桂花说,小姐,你也太霸道了吧?瞧你把姑爷吓的,脸都绿了。知秋说,去,你个小蹄子还站这儿干吗?一边儿去。

桂花不敢不从,只好躲进屋里。临进屋时,还回头看了一眼。知秋和和尚都看到了桂花的回眸一笑,带着戏谑,也带着艳羡。桂花关门时,故意发出了重重的声响,门板相碰时的决然,让知秋和和尚都轻轻地一怔。知秋骂道,小蹄子,看我回头怎么收拾她!和尚低眉顺眼地说,都是人,干吗要收拾人家?如果换成是桂花收拾你,你又如何?知秋得意地说,这是命,没办法。和尚头低得更狠,嘴里说,阿弥陀佛。

回到自个儿的卧房,知秋坐在和尚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秋的目光像一把小刀子,剜得和尚坐立不安。和尚越是局促,知秋看得越是放肆,有时候还伸出手,捏捏和尚的脸腮,和尚脸红一阵白一阵,像一只冰过的半熟柿子。知秋的眼睛里始终眯着坏坏的促狭的笑意,她觉得和尚是老鼠,而她是一只猫,抓住了老鼠,并不急于吃掉,而是无休止地把玩。知秋一边玩,一边不急不躁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谈话。知秋为了这场谈话,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她想哭,想扑进和尚的怀里撒娇,可是她横下心告诉自个儿,这不行,现在不能向和尚示弱,一定要强硬,一定要迫使和尚向自个儿让步。

知秋慢慢地收起了笑容,口气严肃地说,和尚,我们谈谈。和尚说,阿弥陀佛。知秋一瞪眼说,和尚,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说阿弥陀佛。和尚想站起来,知秋一拍和尚的头顶,不客气地命令,坐下!动不动就起来,动不动就起来,你就不能改改?和尚刚要说话,知秋大叫,闭嘴!和尚红着脸坐着,不抬头,也不动。

知秋说,和尚,你娶我吧。这句话像一声沉雷,炸在和尚的耳际,和尚哆嗦一下,慢慢地抬起了头。和尚想说话,可是,眼泪先慢慢地流下来。和尚的眼睛似乎在说话,他的眼神告诉知秋,他感激她,他深深地爱着她,她是他的一切。可是和尚很快就躲开了知秋的注视,眼观鼻,鼻观口,口对心,两只眼皮严严地盖住全身,让知秋一时难以介入。知秋不怕和尚这一套,知秋有招数打碎和尚的沉默。知秋说,和尚,你不说话是不是?行,你不说话,我脱衣服。知秋说着话,很轻巧地脱掉一件外衣,露出了贴身的小花布衫。知秋的身子鼓鼓的,胸前高高地顶着两个肉馒头,一动就突突乱颤。和尚面皮一紧,脸色骤变。知秋说,和尚,不说话是吗?好,我再脱。知秋警告和尚说,我会脱光的,那时候,你就是念佛也来不及。知秋说着,飞快地脱掉了裤子。和尚见势不妙,赶紧说,知秋小姐,贫僧实在不知所云。知秋一拍桌子说,和尚,你不是和尚。和尚说,可我偏偏就是和尚。知秋说,你和我哥不是这样说的。和尚说,令兄说过,我还要做和尚,这是为了革命。知秋说,这么说,你真的革命了?和尚头低下,慢慢地说,正是。

知秋一时愕然。

知秋此时已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什么是革命。她朦朦胧胧地懂得,革命就是为了推翻大清国。知秋有些懵,好好的大清国,为什么要推翻呢?难道登高大哥想做皇上吗?当皇上固然可喜,可是当不成皇上,脑袋就没了。皇上重要,脑袋更重要。皇上可以有千千万万,可是大哥的命只有一条,一旦丢了,再也不能复生。大哥革命,是知秋万万没想到的,可是,更让知秋没想到的是,和尚居然也要革命。和尚显然是让大哥带坏了。大哥为什么不想想,革命不仅仅会丢他的命,也会让和尚丢命。就算大哥不为自个儿想,大哥就不为妹妹想吗?妹妹没爱过别人,只爱过和尚一人。无论如何,大哥都不能让小妹当寡妇吧?一想到有一天要失去和尚,知秋的心都要碎了。她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就在眼圈边乱转。她倔强地告诉自个儿,我要阻止和尚去革命。

知秋说,和尚,你不要革命了,跟我哥说说,你得娶我。和尚像被蛇咬了一般,脸上露出苦相。知秋说,怎么?不愿意?和尚说,我已向令兄承诺,要追随他革命到底。知秋着急地说,你也可以收回承诺呀,那是我哥,不是别人,你放心,我哥最疼我了,你一说是为了娶我,我哥一定会同意。和尚深深地低下头,说,阿弥陀佛。

知秋知道,和尚并没被说服,看样子,这家伙是铁了心革命到底了。知秋的心开始疼了,一抽一抽地疼,万箭洞穿地疼。这个臭和尚,他知道有人爱他,可他却不珍惜这份爱,他为什么不想想,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去革命,又有谁为他着想呢?为那些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去死,不值啊。知秋不想去革命,也不愿意和尚去革命,更不想让他为了别人丢命。革命要是有金有银,知秋会跟着和尚一起去,可事实是,大哥与和尚的革命,便宜别人坑了自个儿,这岂不是傻子都不会做的蠢事吗?

知秋说,和尚,你要是去革命,我就死给你看。和尚想了想,说道,知秋小姐,与其空死,不如也来革命,这样,革命队伍就多了一份力量。

知秋的肺都要气炸了。本来她要做说客,结果反被人家策反。知秋跳起来,狠狠地打着和尚,一边打一边骂,臭和尚,你不气我会死吗?和尚不语,只是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知秋站起来,围着和尚走来走去。后来,知秋忽然不走了,她站在和尚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像在观察一个怪物。知秋说,和尚,你去照照镜子吧。和尚说,我为什么要照镜子?知秋说,你头上的佛光不见了。和尚吓了一跳,急忙抓起梳妆台上的镜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端倪。和尚说,你也能看到佛光?知秋说,我为什么不能看到佛光?我小时候算过命,方家说,我是观音菩萨座前的护法灵童,有慧眼。和尚不禁睁大了眼睛,和尚看到知秋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戏谑,脸上则是坏坏的诡笑。知秋的嘴角则挂着嘲弄,像是嘲笑和尚的愚鲁。

知秋并不惧怕和尚的审视,相反,还饶有兴趣地迎着和尚,故意用视线纠缠和尚的视线。知秋不无欣赏地看着和尚的眉眼,心里流淌着汩汩的爱意。知秋说,和尚,娶了我吧,我和你过最美气的小日子。和尚说,知秋小姐,只怕这小日子过不长。知秋说,你不做革命党,我们就可以白头到老了。和尚叹息一声,说,只怕那也过不长。知秋说,为什么?和尚说,知秋小姐,你不知道东洋人正在海那边哧啦哧啦地磨刀吗?他们想把我们斩尽杀绝哩。知秋不以为然地说,咱好好的,没招没惹他们,他凭啥杀咱?和尚说,你知道我的师爷是怎么死的吗?知秋调皮地说,知道,你师爷是笨死的。和尚诚惶诚恐地说,阿弥陀佛。知秋说,快说吧,你师爷是怎么死的?和尚说,听我师父说,有一年,青龙潭的土匪下山了,他们攻破了青云寺,抓住了普远主持,也就是我的师爷,土匪逼着我师爷交出一千两黄金,否则就要杀光全寺僧众。我师爷抵死不从,结果,青云寺三百名寺僧,除了我师父,都惨死在土匪的屠刀之下。知秋小姐,出家人与世无争,尚能招来杀身之祸,何况地大物博的中国,早在明代就是倭人的抢劫目标。登高少爷在日本留学多年,熟知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为了避免国破家亡,登高少爷才要起来革命。知秋说,这是皇上考虑的事,轮得上你们操心吗?和尚愤愤地说,这个腐败透顶的大清政府,早就像一只烂西瓜,捧不起存不住,迟早要误国误民。这样的政府,谁也不能指望,趁早推翻了事。

知秋默默地为和尚倒茶,不再开口争论。她觉得和尚已经被大哥灌了迷魂汤,劝是劝不住了。现在,她打定主意不再和和尚理论,单等大哥回来,再作计较。

登高进门的时候,知秋在悦来茶馆已经等了很久。登高有些清瘦,腮间的胡须长得密而凌乱,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匪气。看到知秋,登高微微一笑,但知秋能看出,登高的笑容有些尴尬,凝在眉间的感觉分明就是落魄。知秋心里一疼,眼泪就要流下来了,知秋赶紧眨眨眼睛,把泪水逼回去。大哥和和尚并没有意识到,一把寒气逼人的鬼头大刀已经高高地悬在他们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让他们身首异处。知秋又想,也许大哥和和尚早就想到了这些,他们要舍生取义,要名垂千古,却没想到知秋会是什么心情。知秋暗叫,哥,和尚,你们太狠心了。知秋脸上痒痒的,她以为是虫子在爬,赶紧伸手去抹。不料想,抹到的竟是泪。知秋忘记了自个儿是在悦来茶馆,只顾着悲伤,后来竟然哭出了声。看到登高进来,她也没理,还在哽咽着,两只手拼命地撕着那方苏绣手帕。

登高说,妹子,这是谁惹你了,你跟哥说。知秋说,还问,就是你惹我了。登高一笑说,妹子,你好不讲道理,我怎么惹你了?知秋哭得更厉害了,她的五官紧紧地挤在一起,泪水像小溪般汩汩而下,她用手紧紧地捂着脸,尽量压抑着哭声,以使哭声能控制在这间小小的茶室内。知秋哭了一会儿,慢慢地平静了,她坐正身子,盯着登高,半天才说,哥,你不想要你这个妹子了?登高说,什么话,哥什么时候说不要你这个妹子了?知秋抱怨地说,你还知道要我这个妹子?那我问你,为什么要去闹革命?你不知道闹革命要掉脑袋吗?登高警觉地盯着妹妹,确信妹妹没有恶意才说,妹子,谁告诉你哥闹革命的?知秋抹一把泪说,你那点儿事谁不知道?不光我知道,二哥也知道,恐怕你那位陈大小姐也知道吧?哥,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要灭九族的?你自个儿不想活,是不是也要爹娘陪你一起上法场?登高沉默了片刻才说,妹子,你不懂,革命总是要牺牲的。知秋尖叫道,哥,既然是一条死路,你傻呀,还去干?哥,咱叶家也不是吃不上饭,闹什么革命?咱不闹了,咱回家把陈大小姐娶了,凭叶家和陈家的实力,咱别说诸城县,就是在济南府,就是在山东省,也是响当当的好日子!哥,从小到大我都听你,这回你听我的,回来吧,好好地把咱叶家的产业管起来,用不了十年,咱叶家的生意就得火起来。

登高没说话,他给妹妹添上茶,自个儿也倒上一杯,轻轻地啜了一口,眼睛微闭着,像在考虑妹妹的话。他的呼吸很急促,脸色也越来越红,最后,他猛地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看妹妹,才说,妹子,人分几种,一种是像爹那样,只为自个儿活着;一种像哥,一心为别人活着,为真理活着;还有一种,像你,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活着,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过得浑浑噩噩,不管身外事。知秋紧紧地抓住登高的手说,哥,像爹那样活着,有吃有穿,有钱有地,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去自讨苦吃?你一个人去不算,还要拉着和尚,哥,你知道你妹子喜欢和尚,和尚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妹子也不活了。

茶馆掌柜进来,为登高和知秋换了茶,悄悄地退出去。登高轻轻掀开门帘,看了看外面的动静,提醒知秋说,妹子,小声点儿,小心人家听见,会惹官司的。

知秋不说话了,但泪水又流下来,知秋倔强地抹一把,再抹一把。知秋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有人在眼中塞进一把沙子。知秋绝望地想,是大哥往自个儿的眼里塞了沙子,大哥就是不让人安生,大哥不是好大哥,看他那个绝情的样子,妹子哭得像个泪人,他都无动于衷,哼!知秋暗下决心,今个儿妹子要好好和你闹一闹,你不顾兄妹情分,那就别怪妹子以小犯大了。

打定了主意,知秋渐渐平静了,她抹去眼泪,一口喝干了一杯茶,然后恶狠狠地望着窗外。窗外是空寂的府前街,几株老柳树摇摆着细长的枝条,秋风轻起,落叶纷飞,知秋觉得那是她的心事,正不可遏止地委身于泥。知秋说,哥,从今个儿起,和尚不闹革命了,我回去跟爹说,这几天,我们就成亲。登高一愣,半晌才问,这是和尚和你说的?知秋毫不犹豫地说,是。

登高笑了。

登高笑的时候,一口牙齿白得晃眼。知秋知道,这是登高在日本刷牙的结果。日本有一种小刷子,还有袋装的牙粉,都是刷牙用的。刷得时间长了,牙就雪白雪白的。知秋现在也在刷牙,牙也开始变白,每天刷牙,嘴里清清爽爽的,不臭,随时都能感觉到牙粉的香味儿。从这一点上看,东洋人是比中国人能干,他们生产的东西,比中国的好。知秋现在已经不用家织布做衣服了。家织布又厚又硬,做出的衣服下水就掉颜色。不像东洋布,任你洗,就是不变色,洗过很多次,还和新的一样。这么好的东西,偏偏大哥讨厌,大哥不止一次说过,要抵制日货。好东西干吗要抵制?大哥嘴上说得响,可他身上还不是穿着日本西装?虽说知秋乍看着不是那么顺眼,可看久了,便觉得比和尚穿的僧袍好看。特别是大哥的裤子,比爹那条又肥又大的便裆裤不知要好多少倍。在日本待久了,大哥不留辫子,那样子,就像个日本人。那年,知秋在济南见过真正的日本人,那几个又矮又胖的日本人,让知秋嘲笑了好些日子呢。大哥曾经煞有介事地说过,日本人要来咱中国,可知秋一想起那几个日本人,就觉得大哥在吓唬人。就凭那几个小日本儿也能来咱中国?开玩笑嘛。知秋相信,如果日本人来了,光一个二哥登科就能打倒他们一大片。天底下懂武功的人有多少?听说光一个少林寺就有上万名僧俗弟子,个个都武艺高强。到了拼命的时候,那就是一万个一大片。小日本儿才几个人?二哥说过,日本才巴掌大个国土,人口还不如山东省多。二哥还说,大哥那是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儿威风。知秋细细想过,大哥这是何苦来?

登高亮着一口白牙说,妹子,和尚闹不闹革命,可不是和尚自个儿说了算的。和尚闹革命可能会死,但也可能不死。如果他半途而废,那就一定要死。革命党有纪律,只要背叛了革命,清政府不处死他,革命党也要处死他。革命不允许背叛。知秋叫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和尚就算是卖给你们了?登高耐心地解释,妹子,你不能这么说,和尚闹革命也是自觉自愿的,没人逼他,也没人骗他。知秋轻蔑地说,还是有人给和尚灌了迷魂汤,要不和尚怎么可能那么狠心,连我都不要了?

登高一下子火了,他在知秋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遭,忽然大叫道,知秋,你小小年纪,思想怎么这样落后?什么叫迷魂汤?和尚吃了我们的迷魂汤,那你呢?你是不是吃了满人的迷魂汤?满人给了你什么好处?知秋辩驳说,没有大清国,没有皇上,哪来的咱叶家?登高怒吼一声,糊涂!我告诉你知秋,咱叶家的财产是叶家祖上几代人辛勤劳动换来的,不是大清皇上恩赐的,如果我们现在不闹革命,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些财产就要沦落敌手,就连我们这些人,也要变成亡国奴。知秋也火了,尖着嗓子叫,我不懂你们那一套,我就知道,我喜欢和尚,我要和尚守着我过日子,我不要当寡妇!

登高沉默片刻,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登高拍拍知秋的肩头,以示慰藉。他等知秋不再抽咽,才开口说道,妹子,人和人不同,哥天生就是一个为别人活着的人,你不要幻想着让哥改变。哥改变了,就不是哥了。和尚注定是哥的同盟,你也别指望着和尚改变,和尚改变了,还是一个和尚,而不是你的夫君。和尚之所以能爱你,因为他骨子里已经不是和尚了,而是一个革命党。我说过,人分几种,有的人,天生就是自私自利者;有的人,天生就是大公无私者。你是女孩儿,你不懂这些,从前没人怪你,可是以后,你要学会做一个有公心的女孩儿,而不能再这样胡搅蛮缠了,听到了吗?

登高的语气很柔,听上去暖暖的,让知秋无从反驳。她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反应。她给登高添了茶,就再也不肯开口说话。登高知道自个儿的话起了作用,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喝茶。茶是今年的新茶,余香袅袅,绵延不绝。登高看了看知秋,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了一番话。登高说,妹子,你记住哥的话,人不能只为自个儿活着。像我,如果只为自个儿活着,那只能幸福我一个;如果我能为众人活着,那就有可能幸福一大群人。孰对孰错,知秋是个大人了,应该能弄明白。知秋忽然再一次红了眼睛,忘情地拉着登高的手说,哥,那万一……登高拍拍妹妹的手背,轻轻地摇摇头。登高想了想,又说,妹子,大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和二哥好好孝敬二老。知秋哭道,哥,你想过没有?你要是真那样了,爹娘会难过死的。登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着辽远的高天说,妹子,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这个国家能兴旺发达,为了子孙后代能太平安宁,哥也豁出去了。妹子,听哥的话,你和和尚,就……断了吧!

知秋猛地抬起头,像看怪物似的盯着登高,半天才说,哥,你什么意思?

这意思十分明显,登高明白,知秋也明白。可是,知秋还是不愿意相信。她不敢想象,失去了和尚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那时自个儿还能不能呼吸,还能不能说话,还能不能活下去。她也不知道,没有了和尚,天上的日头还能不能照到她的头上,夜晚的月亮,还能不能洒下梦一样的光辉!现在,她已经想通了,和尚革命也好,不革命也罢,都将是她知秋的和尚,她套用一句话,这辈子,她生是和尚的人,死是和尚的鬼,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想法了。

天晴得快出晌儿了,日头毒巴巴地照在官道上,走上去暴土扬尘的,直往鞋壳里灌沙子。日光像一把小刀子,直插进眼中,晃得知秋和桂花都半眯着眼,不敢抬头。

走了半个头晌儿,知秋有些累了,找了一棵遮阳的大树,垫一块石板,一屁股坐下去。她拍拍石板,让气喘吁吁的桂花也坐下。知秋从桂花背上的包袱中掏出水壶,拧开盖子,狠狠地喝下一口水。等桂花也喝了水,知秋才说,饿了,吃口干粮吧。

桂花把包袱中的干粮掏出来,一一摆放在知秋面前。桂花说,小姐,吃吧。

知秋咬一口干粮,就一口大葱,吃得又香又甜。桂花说,小姐,这回可到了盘头的时候了,高兴吗?知秋听出桂花话里的坏,便瞪眼骂道,找打吗?桂花说,哎,这时候还想打人呀?也不怕冲了喜头儿?知秋轻轻地拍了桂花一下,继续骂,打你这个小蹄子,还怕冲了喜头儿?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桂花满不在乎地说,撕呗,我的嘴要是撕烂了,我看谁替你跑腿学舌?知秋扑上来,做出真要撕嘴的模样,桂花怕了,尖叫着后退,两人顿时闹成了一团。

两人闹得正欢,未提防,一匹快马不知不觉地跑到近前,等主仆二人发觉,那人已翻身下马,立在两人面前。那人身材魁梧,面庞黝黑,活像一座铁塔。他身上挂着腰刀,宽大的刀鞘上拴着一片红绸,正随着轻风猎猎摆动,猩红之间的杀气,在四周弥漫。

桂花悄悄地靠向知秋,慌得全身都在颤抖。知秋倒没失方寸,稍一定神,居然站起来,冲着那个黑大汉笑了一下。黑大汉一怔,握在腰刀把儿上的手也松开了。黑大汉说,你们是谁家的女子?怎么也不找辆车坐着,这么乱的世道,也不怕被人绑了票?知秋平静地说,人家要是想绑,在哪儿不是绑?你没听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黑大汉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女子倒好见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敢问小姐高姓?知秋刚要说话,桂花抢先说,我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小门小户的,倒是要请问,你是谁呀?看你动刀动枪的,想必不是好人吧?黑大汉再一次大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说得好,我真的不是好人,我就是青龙潭的卢大头,怕不怕?知秋轻轻一笑说,噢,原来是卢寨主,我们领教过你的威风了,恕小女子冒昧,见礼了。知秋说着话,向卢大头略福一福。卢大头客气地说,小姐,你这是往哪儿走啊?桂花说,我们去新生。卢大头认真地看了看知秋,忽然说,莫非是新生叶家?桂花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卢大头说,叶大少爷是你什么人?知秋说,是家兄。卢大头双手抱拳说,原来是叶小姐,失敬,你的兄长可是我的好朋友,他一向可好?知秋大方地说,托你的福,家兄还好,不知卢寨主这是去哪儿?卢大头说,不瞒小姐,我此去正是要找你大哥,他在哪里?桂花插嘴说,你找我家大少爷干什么?常言说得好,匪不同道,你不要误了我家大少爷的前程。

卢大头并不理会桂花的话,而是转头看着知秋,卢大头说,叶小姐也这样认为吗?知秋微微一笑,说,卢寨主,恕小女愚鲁,我认为盗亦有道,如果卢寨主真拿家兄当朋友,自然会处处为他着想,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卢大头哈哈大笑,说,小姐说得是,我钦佩叶大少爷的为人和学识,自会以兄弟之情相待。

言谈之间,卢大头细细地打量过知秋,内心已深为所动。他没想到,堂堂叶家,不仅有学识出众胆量过人的男儿,还有通情达理羞花闭月的女子,真是地灵人杰啊!卢大头心里这么想着,行为举止便格外恭敬。卢大头从腰中摸出一块银牌,递到知秋面前。卢大头说,这是我的名刺,如果叶小姐遇到黑道上麻烦,亮出这个名刺,山东省境内的绿林好汉,都会给个面子。请叶小姐务必收好,卢某这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卢大头翻身上马,一个响鞭,那匹骏马撒开四蹄,嗒嗒地跑远。马蹄荡起的沙尘,一直飞到天际。望着卢大头远去的背影,知秋说,诸城县人人都怕的卢大头,原想是个魔鬼,不想却是个相貌堂堂的豪杰。

两人走出不到五里,林子间忽然转出七八个公人,提着水火棍,松松垮垮地往前走,一个雷公嘴眼尖,一眼看到了知秋和桂花,脱口叫道,嘿,好漂亮的小娘子,有运气!另外几个也来了精神,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把知秋和桂花团团围住,纷纷动手动脚,品头论足。

知秋正色道,你们可是公人,怎么可以如此无礼?小心我到县衙门去告你们。为首的雷公嘴嬉皮笑脸地上前摸了一把知秋的前胸,厚颜无耻地叫,呀哈,小娘们儿有东西啊,来,让大爷我好好摸摸。知秋趁其不备,猛地打了雷公嘴一个耳光。雷公嘴猝不及防,被知秋打得眼冒金星。雷公嘴并不恼,一挽袖子扑上去,抱住知秋就啃。一时间,知秋的脸上沾满了令人作呕的黏涎。知秋骂道,你混蛋,你畜生!

正绝望间,耳际忽然传来一声炸响。先是雷公嘴惨叫一声,接着又是几声,那声音听起来像大个儿的麻雷子,震得耳根都要碎了。知秋软软地倒在地上,她极力想看到桂花,桂花似乎也倒在地上,身边有几个公人乱滚着,不时传出几声惨叫。知秋想叫,身子却起了空,等双脚找到地面立好,才看到卢大头那张威风凛凛的脸。卢大头又拉起桂花,让她站在知秋身边。说,叶小姐,我帮你们出出气。

卢大头把几个公人踢起来,在知秋面前排成一排,扒下雷公嘴的布鞋,用鞋底猛扇雷公嘴的嘴巴。打了几下,卢大头把鞋塞到大个子手中,大声命令,你给我打。大个子轻轻地拍了雷公嘴一下,雷公嘴会意地冲着大个子眨了下眼睛。卢大头走过去,一拳打在大个子的眼睛上,大个子的眼睛当时就红肿起来,疼得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不敢起身。

雷公嘴和几个公人都跪下磕了头,才战战兢兢地转身离去。知秋忽然叫道,慢着!几个公人回过头,又齐齐地跪下。雷公嘴说,叶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知秋没说话,桂花在一旁骂道,蠢材,这还用问?这件事谁要是敢说出去,看我不撕烂他的臭嘴。雷公嘴赶紧磕头说,不敢,打死也不敢。桂花踢了雷公嘴一脚,几个公人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卢大头望着知秋那张余悸未消的脸,面带愧色地说,叶小姐,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在令兄面前,请代我谢罪。知秋说,卢寨主过谦了,这事怎么能怪你?卢大头笑了笑,说,叶小姐,江湖上的事,你不懂,有我在,你受这样的委屈,那就是我卢某人混得不好。知秋说,这是官府的人道德败坏,和你没有关系。卢寨主,你也帮我们出了气,打得公人够呛呀!卢大头说,叶小姐,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

知秋道了谢,和桂花一起走向新生庄那边。卢大头牵着马,也向新生庄那边走。知秋说,卢寨主,你这是……卢大头说,叶小姐,我送你们回新生庄吧,这一路上太危险了,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不好向叶少爷交代了。知秋皱眉说,卢寨主,我看不必了,再往前走,都是大路了,应该没有危险了。桂花却说,小姐,还是让卢寨主陪我们走一段吧,刚才那一出,真是吓死我了。知秋听了,瞪了桂花一眼说,你闭嘴。

卢大头知趣地停住脚,对知秋说,叶小姐,你是对的,我和你们一起走,对叶家真的不利,这样,你们先走,我远远地跟着你们,有事照应,无事自回。知秋只好点头说,好吧,那就有劳卢寨主了。

话是这么说了,可是卢大头距离知秋主仆二人也不过咫尺之遥。卢大头边走边和知秋说话,因为新生庄还远,知秋也不介意,有问必答,气氛显得很是融洽。桂花则在一旁察言观色,眼睛转得像走马灯一般快。卢大头牵着马,不时警觉地望着四周。卢大头不怕歹人,但怕公人。如果遇上官兵,那他就有杀身之祸。眼下,与其说是他在保护知秋主仆二人,倒不如说是保护他自个儿。

知秋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她说,卢寨主,你有压寨夫人吗?卢大头看了知秋一眼,淡淡地说,也不是所有的土匪都有压寨夫人。知秋说,你是怕她跟着你不安生吗?卢大头不假思索地说,那也不是,一个男人敢娶了人家,就得有本事保护好她,我只是想,让清白女人跟我为匪,总有些不公平吧?

知秋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这一段路没有树,阳光直射下来,晒得知秋和桂花热汗涔涔。卢大头从马背上摘下水壶,递给知秋说,叶小姐,喝口水吧!知秋微微点头,表示了谢意。桂花替知秋拧开水壶盖子,服侍着知秋喝了几口水。知秋把水壶还给桂花,感激地对卢大头一笑,说,卢寨主,原以为你是一个凶神恶煞,没想到,你还如此细心。如果哪个女人做了你的压寨夫人,一定会活得很滋润。卢大头叹息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卢大头把目光引向远方,已是秋天了,尽管天还不冷,但隐藏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已让人心情落寞。卢大头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潮湿的凄凉,他看看新生庄就在前面,便说,叶小姐,你到家了,我告辞了。知秋看着卢大头,客气地说,卢寨主,感谢你一路上的照顾,要不,到家坐坐,喝杯茶吧。卢大头说,不了,我还有事要找令兄,后会有期。

卢大头不待知秋有所表示,飞身上马,一眨眼的功夫,已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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