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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登高走进叶家大门时,被母亲鲁氏拦住了。鲁氏说,登高,你这是去哪里?登高说,娘,我要回家看看爹。鲁氏说,劳动不起,你还是别进这个门,免得母子间不愉快。登高说,娘,难道你们真的不认我这个儿了?鲁氏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儿?你像我的儿吗?祖宗还差不多!登高便装傻,说,娘你别逗了,你叫我一声祖宗,那会折我的阳寿。鲁氏说,你真是一个祖宗,还是一个活祖宗!

过晌的阳光斜照在叶家的大门上,使得鲁氏的面孔半阴半阳。登高从来没发现娘的面孔这样生疏,完全是个陌生人。登高以为娘说的就是气话。登高能理解娘,这事换了谁都会气,平白没了一间铺子,又让衙门打了一通板子,破财丢面子,两头亏。登高在外面待了一夜,睡得不好,饭也没吃。堂堂的叶家大少爷,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登高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换件衣服。衣服穿了几天,总觉得全身发痒,两天没洗澡,喘气儿都是馊的。

登高绕过娘,一步跨过门槛,没想到鲁氏从身后扑上来,揪住了他的衣襟。鲁氏说,你现在不是叶家的少爷了,你给我出去。登高说,娘,我饿了,你让我回家吃口饭。鲁氏说,得了,我有饭宁可喂狗,狗还会看家护院,你吃饱了饭却要卖我的铺子,我凭什么给你吃饭?登高笑眯眯地解开鲁氏的手,刚要跑进去,不料鲁氏叫来了长工来宝和何黑子。鲁氏两手叉着腰,大声向两个家人下令:你们把这个人给我轰出去。

来宝平时和登高要好,听鲁氏下这样的命令,两头看看,并不动手。何黑子是鲁氏和叶福清的心腹,执行东家的命令一直不折不扣。何黑子拉住登高的胳膊说,大少爷,请你出去吧,免得伤了和气。登高虽身为革命党,但这时候,他还是忘不了大少爷身份。黑着脸说,何黑子,你放肆!何黑子嘴上请登高原谅,手却不松,仍是拽着登高往外走。何黑子说,长幼有序,大少爷,你就别让下人为难了。

登高无奈,只好扭头而去。可是走了几步,登高站住了。他真想回去看看爹。毕竟为了那间府绸铺子,爹挨了一通板子,一把年纪了,经不起这般折腾。登高抢上前,一头跪倒在地,恳求说,娘,让我回去看看爹吧!鲁氏转身就往院里走,眼里像没登高这个人似的。登高爬起来,跟着鲁氏往院里冲。鲁氏忽然回过头来,扑通一声给登高跪下了。鲁氏先是号啕大哭,哭了几声,便冲着登高磕头。鲁氏说,叶登高,我求你了,你让我们多活几天行不?登高一下子傻了,他两腿一软,也跪在地上。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了一间府绸铺子,为了父亲的一通板子,父子、母子关系就彻底断了。

老天赋予的血缘就这么脆弱吗?登高想不通。

鲁氏带着来宝和何黑子回到院子里,随即关上了大门。登高在门外跪了许久,才慢慢地爬起来。他揉揉麻木的膝盖,顺势坐在叶家大门前的石阶上,两眼空洞,表情呆滞。登高恨恨地想,这就是中国的农民,这就是中国的地主,他们只盯着自个儿的手心,为了一己私利,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不要。不行,一定要坚决彻底地改造他们,让他们能深明大义,能秉承孙先生倡导的天下为公思想,无私报国。到了那一天,举国上下,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任何敌对势力的觊觎都是痴心妄想。

和尚出去化缘,一连几天没有消息。登高并不担心和尚暴露,现在还没有正式活动,诸城人大多还不知道什么是革命党。登高只是担心和尚在外流连久了,云济法师会把他留在青云寺内,不让他出来。

登高在村口的破庙里等了一头晌,没等来和尚,倒把妹妹知秋等来了。知秋一进庙门就叫,哥,爹在家里骂你,说你是败家子呢。登高最不想听这句话,他狠狠地瞪了知秋一眼说,去,别来添乱。知秋并不计较哥哥的态度。从小到大,她都是哥哥的死党,哥哥对她发火,她只当没听见,不会影响兄妹感情。

知秋笑呵呵地拿出一个手帕,往登高手里一塞,说,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登高不用看,掂掂分量就知道这是一笔钱。登高说,哪来的?你是不是也卖了家里的祖产?知秋说,看你说的,你以为我像你呢?

登高现在看知秋,就像看一出戏。知秋就是一出戏里的角色,说不上三句台词,准会问到和尚。果然,知秋做足了铺垫,便转移了话题,哥,和尚什么时候回来?登高说,和尚不是咱家人,只能说来,不能说回来,再说了,一个和尚,我是不会想他的。知秋红了脸,嗔怪地说,哥,你别拿我开心行不?跟你说正事儿呢。登高见知秋急了,便不再开玩笑。登高说,应该快了,我估摸着,晌午能到。知秋说,那太好了,哥,我回去熬小米粥,让和尚一进门就喝一口热的。登高叹息一声,说,唉,妹妹就是妹妹,长大了是人家的人,哥被爹娘赶出来,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衣服都不能换,没人疼啊。知秋调皮地一笑说,不是有陈大小姐吗?还用谁疼你?看着登高那张憔悴的脸,知秋又说,好吧,粥熬好了,我也给你送一碗来。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兄妹俩一直呆坐在庙里,望着村口的那条官道。九月份,庄稼都割倒了,大片的玉米和高粱都收了,只剩下秸秆儿还堆在地里,风吹过,发出一阵阵怅惘的声响。登高有时会看看妹妹,他觉得妹妹现在很傻,可爱地傻。她在等和尚,望眼欲穿地等。一个小女子,心里有一份厚重的感情,既是一件可心的事儿,也是一件恼人的事儿。整个人由没心没肝地玩,变成了没心没肝地爱。变化太大了,变得大家一时都难以接受。登高想过知秋的事儿。小丫头已经遇上麻烦了,可是她却浑然不觉,只顾一门心思地爱。她肯定没料到,世俗与偏见已经在她的爱情之路上垒起了一道几乎不能逾越的石墙。比石墙更为可怕的是,石墙上坐着父母双亲,他们像拦路虎一般,用他们的观念甚至用他们的生命来剥夺知秋的爱情权利,知秋的这场感情结局已可想而知。登高近乎绝望地想,知秋当初取名的时候,是不是上天已预示了未来?知秋!叶将残,花要落,可叹可悲!登高甚至想到另一种结局,那就是上天已在和尚和自个儿头上悬起了鬼头大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刀起头落,一命呜呼。真到那一天,就算父母同意了知秋与和尚的婚事,可知秋又到哪儿去找和尚呢?阴阳隔世,欲哭无泪啊!出于理智,登高应该阻止这场不切实际的爱情。同样出于理智,登高无法阻止这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知秋,无论结局怎样,你都不要怪我。

日阳儿晒进庙门的时候,和尚终于从村口冒出了头。知秋跳起来,尖叫着,欢呼着,向和尚奔去。和尚毕竟是佛家弟子,即使情到浓时,也还保持着惯常的矜持。他只是稍稍加快了脚步,等两人走到近处,知秋上前拉住和尚的手,和尚也只让她拉了一瞬间,然后后退半步,不说话,没有动作,笑意盈盈地与知秋对视着。过了许久,知秋才想起,哥在等和尚呢。知秋说,和尚,和哥说完话,就来见我,听到了吗?和尚顺口说道,阿弥陀佛。

一连数日也没化到登高需要的缘金,和尚十分惭愧,他低着头,一声不吭。登高安慰说,和尚,这事儿不能怪你。和尚头更低了,带着哭腔说,阿弥陀佛。

登高料定和尚此次一定会无功而返。如果诸城县有人支持他们办识字班,也许他们就不需要办这个班了。理解之后才能支持,一旦有了理解,那就说明本地人有觉悟有素质了。正是这个不理解不支持,登高的农民教育运动才有它独特的意义。登高拍拍和尚的肩膀说,知秋找你呢,你去吧,小心,尽量别让我爹我娘看到。和尚唯唯而退。

看着和尚走远,登高也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要去赵老庄,赵老庄的首富赵兴旺是他的表舅。从小到大,表舅一直很喜欢他,也许从表舅那里能借到办识字班的银子。

从新生庄到赵老庄,只有短短的八里路。宽宽的大路,路边全是粗大的红柳。仲秋时节,柳树叶子随风飘落,像是下着褐色的轻雪。登高踩着落叶,像踩着秋日的怅惘。他觉得用不了多久,诸城农民的无知与无谓就会变成良知和觉醒,届时将会有许许多多人站出来,同情、声援或者献身革命。有了诸城县的成功,就会有济南府的成功,有了济南府的成功,就不愁整个山东省的成功。到那时,活动在全国各省的革命同志,一定会让革命的旗帜飘扬在中华大地的上空。全国人民在孙先生的领导下,过上民主自由的新生活,人人都有地种,人人都有衣穿,人人都有学习和进步的机会,中国何愁不强?诸多屈辱何愁不灭?丧权辱国的条约何愁不被废除?为此,登高随时都准备为革命献身。

走到赵老庄已经晌午了。表舅家开着门,两挂大车从地里回来,拉着满满的玉米秸儿。表舅领着几个长工正在卸车,头上身上都是玉米叶子。登高亲热地叫了一声表舅。表舅抱着一捆玉米秸儿正往院子里走,听到登高叫他,便慢慢地停下来,盯着登高望了一下,又转身往院子里走。登高追上一步,提高了声音说,表舅,外甥给你见礼了。表舅却说,你不就是叶少爷吗?喊什么?登高诧异地问,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呀?表舅说,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哪敢理你?登高看看自个儿身上的西装,这才发现它又皱又脏,脚上的皮鞋也裂开一道口子,黑糊糊的袜子露出鞋外,像一只胆小怕事的兔子。

表舅卸好了车,便走进院子,表舅妈打来一盆水,让表舅洗手。表舅洗好了手,把水泼在院子里,然后进屋吃饭。没人理登高,就连从前一见登高就扑上来的表弟满囤儿都不看他一眼。登高还特意叫了满囤儿一声。满囤儿白了他一眼,说,败家子。

登高把自个儿对革命的理解都转换成通俗易懂的道理,讲给表舅一家听。可是,似乎登高在讲外语,表舅一家听了许久,没有回应一个字。最后登高说到借钱,表舅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过晌登高离开了表舅家。走到赵老庄村口,登高回头望了一眼表舅家的大门楼。天不是很晴,一层薄霭笼罩着大地,让赵老庄显得迷茫而怅惘。登高情绪低落,像被抽了筋似的浑身乏力。他悲观地想,真把这个识字班办起来,难度比预想的要大。现在已经不单是钱的问题,诸城县农民的学习积极性更是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把农民的学习积极性调动起来呢?登高一路走一路想,一直想到新生庄,也没有想出好办法。

和尚等在庄口,见到登高,和尚快步迎上来,关切地问:这一去如何?登高苦笑一下,摇摇头。

登高望着远处的村庄,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不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居然被钱难住了。钱并不是万能的,可眼下没钱,处境全变了,变成了万万不能。登高检点了自个儿平生所学,发现平日自以为是的那些学问,其实都是垃圾,既不能给家人带来好处,也不能给民众带来觉悟。面对这种孤立无援的处境,登高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革命,绝不是激情与冲动就能完成的事业,而是一个要用命、用血去修筑的一条道路。先驱者势必要付出庞大的代价,流血,甚至牺牲。

登高把这些道理细致地讲给和尚听。和尚两眼闪亮地望着登高,字字句句铭记在心。和尚感慨地说,大少爷,你讲得好,我相信诸城农民有一天也会为你大声叫好。我看,与其在这里犯愁,不如到县里走走,也许宋掌柜和陈小姐会帮你想到办法。

登高点点头,说,行。

宋记药铺的生意并不好,赚点儿钱前几天都让省府的人拿走了。孙先生在广东准备下一轮武装起义,也急等着用钱。

登高出了药铺,直接到了县衙门。他要找陈冰如碰碰运气。凭感觉,他认为陈小姐可能会帮他。头晌的县衙门门可罗雀,静得喘气声儿都粗了几分。登高在衙门口站了一会儿,正苦于无法进入内宅,恰好丫环端着一个竹筐匆匆出来,见到登高便嫣然一笑。丫环说,叶少爷,你要找我家小姐吗?登高说,是,不知小姐可在?丫环笑意盈盈地点头,转身便走回到衙门中。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咳嗽一声,登高抬头望去,陈冰如一身红衣跨出了县衙大门。

陈冰如淡淡地看了登高一眼,率先向悦来茶馆那边走去。进了平常总去的房间,陈冰如含笑请登高落座。待掌柜亲自上了茶,陈冰如便给登高倒茶。陈冰如眼睛盯着手中的茶壶说,叶公子,这一向可好。登高不想耽误时间,轻叹一声说,别提了,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难过的时辰,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陈冰如说,是啊,不难受就怪了。

喝了几盏茶,说了几句闲话,陈冰如就问到了叶福清。陈冰如问,令尊大人身体恢复得可好?登高斟酌着词句说,谢陈小姐关照,好多了。陈冰如惭愧地说,叶公子,这事儿都怪家父昏聩,害得令尊大人吃苦。登高喝了一口茶说,国情如此,我能理解。陈冰如沉默片刻,说,叶公子,府绸铺子我替你盘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去查收?登高眼睛一亮,说,陈小姐,真的吗?陈冰如不说话,继续给登高倒茶。一线阳光照进来,把陈冰如的手映衬得雪亮,折射着一片朦胧的白光。登高有些痴迷地看着这个羊脂玉一般雍容华贵的美人,心思有些乱了。登高心里一阵失落。如果不做革命党,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去追求这位官家小姐,瞧她的面庞,瞧她的举止,入时而不失礼仪,大方却不失端庄,不正是自个儿心仪的贤妻良母形象吗?陈冰如放下茶壶,认真地说,看好了吗?看好了我可要抬头了。登高也同样认真地说,看好了,请抬头吧。陈冰如一笑,说没看走眼?登高半真半假地说,我相信自个儿的眼力,看不错的。

登高慢慢地品着茶,情绪很快沉入茶香之中。真是好茶,淡而有味,清而幽香,入口少许,愉悦直入心脾。特别是身边有美人陪伴,一阵少见的美妙油然而生。登高笑着问,陈小姐每天除了画画、弹琴,还做些什么?陈冰如说,想心事啊,女孩子家,心事多呢。登高不好说什么了,女孩子的心事不能问,这是规矩。但他不想冷场,还是想继续倾谈。登高说,陈小姐,你能不能……陈冰如忽然打断了登高的话,不无怨艾地说,叶大少爷,你不能把称呼改改吗?一口一个陈小姐,叫我冰如,我以后也不叫你叶少爷,我叫你登高,这样行吗?登高微微一笑,说,最好。陈冰如也展颜一笑,说,你接着说。

登高反而不说了,继续呷着茶。日光慢慢地向他这边移,很快就移到了他的手上。他一边观察着自个儿手上的阳光,一边在心里做着回忆和对比。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挪向陈冰如的手,那只手正悠闲在放在那只细瓷茶杯上,令登高十分惊诧的是,陈冰如的皮肤,与洁白细腻的细瓷几乎没有分别。

陈冰如再次注意到了登高的凝视,她把手伸到登高面前,伸开,握紧,翻来,再覆去。陈冰如说,我这双手,善于把握一些东西,如果我给你权力,你想让我把握什么?登高略为思忖,回答说,我希望你把握自个儿的命运。陈冰如说,我不会让你失望,我正在把握自个儿的命运。望着登高那张坚毅的面孔,陈冰如又说,我连你的命运也一起把握着,你以为如何?登高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他能说什么呢?他最多能说,陈冰如,你说梦话吧?没错,陈冰如说的是梦话。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革命党,所以,她的一切情感意念,都是不现实的,都是空中楼阁。登高心里一阵隐痛,他很想握住陈冰如那只嫩藕一般的小手,把她拉到自个儿的怀里,静静地品味这种美好的时光。可是他不敢,他不能,他不配。他只能稳稳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陈冰如有些愠色,但她克制着,不让登高有所觉察。陈冰如一边给登高倒茶一边思忖着打破僵局的方法。她想,真的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她想让登高明白她的心思。

她喜欢他。

可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按理说,登高是男人,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饱学之士,应该敢于说话,也应该能够窥破女孩儿心思。可是这个男人却什么也不说,说都不说,做就更加不可能。陈冰如甚至想,若这个男人在这个安静得让人烦躁的下午扑上来动了她,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会不会跳起来骂人?会不会哭着跑到县尉衙门,请那些捕快为她出气解恨?她马上告诉自个儿,不会,她肯定不会。如果别人动了她,她会。

既然登高不说,陈冰如决定自个儿说。她给登高添上一杯茶,盯着自个儿的指尖说,叶登高,我帮你盘回了府绸铺子,你知道我是怎么对我父亲说的吗?登高歉意地笑笑说,令尊骂你了吧?陈冰如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看了看登高,半天才开口说,我说,你是我的夫婿……登高一怔,脸色变得羞愧起来。此前,他曾经想过在陈冰如身上用美男计。那时是为了筹钱,有点儿不择手段的意味。没想到,冰如一介女流,居然先他一步,把事情做出来了。登高赶紧说,冰如,对不起!为了我,让你受委屈了。陈冰如又给登高添上茶水,眼睛照例盯着登高的茶杯,嘴上却步步紧逼地说,登高,知道我为你受了委屈,那你要不要谢我呀?登高略一沉吟,说,冰如,你想要我怎样,尽管开口好了。陈冰如头低了一低,轻声说,这可是你让我开口的,那我说了。登高心开始乱跳,他似乎知道陈冰如要说什么。果然,陈冰如迟疑片刻,清楚地说,那……我们就相好吧!

说出这句话,两人好像都轻松了。登高大起胆子,握了一下陈冰如的手。陈冰如似乎想挣脱,手象征性地抽了一下,就不再动了。登高略握了一下陈冰如小手的柔软,就把手放开了。

这以后,两人默默地喝茶,偶尔相互对视,也不发一言。

店掌柜悄悄地进来,附在陈冰如耳边说,陈小姐,有几位客人想敬茶,您看……陈冰如的目光与登高对接一下,点头答应说,好吧。

店掌柜转身出去,稍顷,引进来几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他们谦恭地先冲陈冰如脱帽致意,又对着登高赔笑脸。为首的郭财主拱了拱手说,听乔书吏说,小姐想用榆树街的府绸铺子作抵押,借一笔钱急用,是这样吗?陈冰如微微一笑:有这事儿。郭财主说,能为小姐出点绵薄之力,郭某三生有幸。然后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说,小的告退。

待店掌柜轻轻地放下门帘,登高赶紧抓起桌上的银票,仔细地看了看说,冰如,这是你找的乔书吏?陈冰如优雅地吹吹杯中的茶末儿,十分平淡地说,兴他伙着别人害你,就不兴我利用他一回?

登高已经不关心陈冰如的手段了,他现在关心的是,他的农民识字班将要设在什么地方。

登高和陈冰如在悦来茶馆喝茶的当口儿,登科和井改子也在家里吃饭。登科预先声明,吃完饭他要去祥记大车店。井改子几次要开口,都被登科适时挡住。登科说,改子,你帮我加点儿汤。汤加好了,登科又说,改子,你帮我添点儿酒。酒添好了,登科又说,改子,你给我炒个热菜。井改子一一照做了,动作和表情都十分温顺。登科吃完了饭,扔下筷子就要起身。井改子急中生智,身子一歪,嘴里就叫起来。哎呀哎呀,哎呀哎呀!脸色已骤变,细密的汗水布满了额头,模样十分痛苦。登科尽管要走,还是随口问道,改子,哪儿不舒服?井改子就势歪在登科怀里,眼睛紧闭,一迭声儿地呻吟起来。

登科笑了笑,知道这是井改子耍小把戏。但他并不说破,而是把井改子抱进卧房,重重地扔在床上。井改子摔得有些重,便停止呻吟,不无嗔意地说,天哪,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怜香惜玉呀?这几两筋骨,快让你摔碎了!登科扑到井改子身上,嗅着井改子身上的香气说,真好,我要醉了。井改子趁势搂紧登科,叭叭地亲着,也深深地吸一口气,说我要。登科说,咦,你不是病了吗?刚才看你的样子,快不行了。井改子说,登科呀你快点儿吧,我是不行了,快呀,你快呀。登科说,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吗?正在水深火热之间,井改子忽然冒出一句:登科,跟我上床好,还是赌好?登科马上停止动作,翻身坐起来。井改子意犹未尽,死抱住登科不放。登科一甩手,硬邦邦地说,去去,没兴趣了。井改子不管不顾地钻到登科怀里,不依不饶地说,那可不行,事没完,你不能罢手。登科身子一纵,跳下床,三步两步已出了房门。

井改子叹息一声,慢慢地坐起来。天气很好,干燥的秋风扑窗而入,吹拂着两片长纱窗帘迎风翻卷,不时发出猎猎的声响。井改子爬起来,对着秋风伸了个懒腰。井改子忽然停住动作,颇有兴致地研究起自个儿的腰身。她暗叫,好身材!井改子的身材的确很好,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绝对没有,特别是那雪一样的皮肤,在明净的秋阳中闪烁着炫目的白光。井改子慢慢地抬起胳膊,目光缓缓掠过指尖、手腕、小臂和肩头,甚至撩起红肚兜,仔细地查看了前胸和小腹,随处都是刀切豆腐般的嫩白,让她不禁为登科得意。该死的登科,真是好福气呢,有这么可人的女子贴心贴肺地疼着,却不懂享受,整天要往祥记大车店跑。当然,赌和女色感受不同,就像好茶不能代替烧酒一样。可是,如果把她井改子换成男人,她一定会把可人的女子抱在怀里,不会向赌场迈出一步。

井改子也想到了登科整天往外跑的另外一层。自个儿虽有女人的好皮囊,可是,却没有良家妇女的贞节贤淑,说出天来,也是一个阅人无数毫无自尊的婊子。婊子配一个穷酸无赖倒也罢了,偏偏要配的是赫赫有名的叶家二公子,人家相貌堂堂,且有一身武功,想必是全诸城县也无人能敌。井改子自从见到了登科,一颗心便毫无悬念地找到了归宿,爱得深了,竟爱成了一个解不开砸不断雷打不动火烧不化的死结。

井改子深知感情不能一厢情愿,不能像香火,只是一头热。她把登科爱得死去活来,不等于天下就有了一对上好姻缘。登科嫌她是个婊子,对她一直不太信任,看眼前的架势,登科是想离她而去了。井改子能够体谅登科。她本来就是个婊子,这是抹不去的事实。不过婊子有婊子的长处,井改子有信心把登科伺候得服服帖帖,用持久的低眉顺眼,换取登科的回心转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想走山路,就不能怕跌跤;想走水路,就不能怕呛水。凡事都有代价,喝口凉水都能塞牙,何况婊子从良呢。自古以来,婊子从良都是一大难题。想当年,杜十娘看上了富家子弟李甲,尽管诚心无比,仍是付出了生命代价。细数中国古代名妓,陈圆圆、李师师、薛涛、裴兴奴、杜秋娘……哪个有过好下场?想想自个儿,井改子还有些庆幸,毕竟身边还有登科这个依靠,登科千不好万不好,却还能宠着她,就冲这一点,井改子背地里已经无数次念佛了。事关命运,井改子不准备让步。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能留退路,只能一条道儿走到底了。

井改子有一阵子心里很苦,她甚至默默地流了眼泪。软弱只存在了一瞬间,井改子就坚强起来,她擦掉泪水,起身下床,到厨房准备晚饭。井改子对天发过誓,不把登科从祥记大车店拉回来,她就不姓井。

井改子洗好了豆苗儿,再把肉按在砧板上,乒乒乓乓地剁起来。午后的日光照在井改子微圆的脸上,使她的表情多了一份柔和,也多了一份自信。水开了,热腾腾的蒸汽弥漫开来,使得井改子的脸色更加红润。细碎的汗珠儿从她的鼻子上沁出来,闪动着耀眼的碎光。井改子剁好了肉,又去和面。井改子和面时异常用力,健壮的身体绷紧了,线条变换着角度不时展现。井改子自个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偶尔会停下动作,看看后腰,或者看看两腿。腰很细,大有垂柳扶风的气韵。藏在腰间的柔韧,让井改子濒生一比古人的豪情。修长的两腿,更是井改子的看家本钱。不论是浑圆的小腿,还是线条柔和的大腿,摸一把手感超好,看一眼,心里舒服。说到舒服,井改子美滋滋地想,婊子的看家本事就是让人舒服,不能只在床上舒服,走着、坐着、忙着……任何时候都得让人舒服——井改子现在的舒服只冲着登科一人,实在是省心多了。登科想玩,就陪他玩,想疯,那就陪他疯。想吃更好办,井改子十年欢场学来的厨中绝活正好派上了用场。有时候井改子独坐窗前,眼望着湛蓝的高天,内心里风生水起。她把自个儿和登科反复地比较着,暗自衡量着胜负。不管怎么算,井改子都觉得自个儿胜多败少,她紧握着小拳头,感觉登科已是囊中之物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两个人吃的饺子便包好了。井改子起身洗了手,解下腰间的围裙,看看厨房里的一应物件,满意地笑笑,转身往外走去。

井改子今天穿着一身旗袍,深蓝的底料上,排满了大红的牡丹。这是东洋人的布料,穿在身上比江南的土织布舒服多了。井改子手上捏着一块苏绣手帕,却是雪白的底子,正反面都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和一朵硕大的荷花,冷眼看去足以乱真。井改子经常细细地欣赏这块手帕,看着看着就会由衷感慨,唉,十两雪花银子,倒是不白花,这手工,怕是天下难寻吧?

婊子行里做了十年,井改子的熟人已经数不清了。街上的男人都抢着和她说话。

开染房的赵掌柜正在染房前验收货物,见到井改子,就拍着手站起来,说,改子来了?进屋坐吧。井改子知道赵掌柜想什么,轻轻一笑说,不进屋了,男女有别,不能独处。赵掌柜斜着眼睛说,咱俩独处的时候还少吗?都独处几十回了,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啦?井改子说,胡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提它干什么?赵掌柜是读过几天私塾的,居然说了一句古语,改子,孔夫子说得好,温故而知新,味道不同哩。井改子说,那你到后街你妹子家走一趟嘛,味道肯定不同。赵掌柜说,你不就是我妹子吗?来,让我尝尝味道。赵掌柜半真半假地伸手来抓井改子,冷不防身后一个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赵掌柜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人已飞出一丈多远。赵掌柜趴在地上连声问,谁呀,谁踢得这么狠?

井改子看得真切,登科可能输光了钱,脸色难看得像吊死鬼一般。井改子拉住登科的手说,你今个儿还出息了,自个儿回来了。登科恨恨地说,他刚才和你说什么了?井改子说,他能和我说什么?几句闲话罢了,别理他,回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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